原作者丨虫虫
摘编丨肖舒妍
此前,虫虫从未尝试过全凭想象的创作。她是一位旅行绘本画家,笔下画的全是旅行途中真实的所见所闻。绘画于她,是爱好,是工作,是生存技能,却从来不是信马由缰的想象。因为焦虑和抑郁的症状,曾有几段时期她完全无法拿起画笔,一度认为自己再也不会画画了。
但在接受精神分析治疗后,她常感到有画面堵在胸口、有情绪从心中奔涌而出。于是她拿起笔,画下眼前漂浮的画面、写下埋藏心底的情绪,画完写完,就像从心里拿掉一块石头。画画于她,终于成为一种释放。
她的画里,常常出现一个小人。一开始,小人好小好小,总在逃避、总在害怕,在一头大狮子前瑟瑟发抖,可是后来,小人交到了朋友,看见了风,骑到了狮子身上跑向远方。她的文字,像是絮絮叨叨的自白,像是和朋友倾诉的牢骚,偶尔又像是被风吹出来的诗。
有一天,虫虫的孩子告诉她:“妈妈,把你困在心里面的话说出来吧。……就是有些话你想说,但是没有说,它就被困住了。你把它说出来,就是救了它。”
这就是虫虫从心里救出的诗与画。
《我心里有个小小人》,作者:虫虫,版本:乐府文化丨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6月
以下内容和图片均出自《我心里有个小小人》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
“我昨晚写了一首诗。”
“……”
“背给你听吧。”
“……”
有时候,我会强行在精神分析里读诗。因为这就是我的语言啊,我说话的方式。虽然我知道,诗不需要真的被分析,但写诗这件事,当然可以被说出来。
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和朋友在垦丁旅行。连续下了几天大雨,有一天早上晴了。我想起昨晚走的路很好看,就一个人出门了。没想到白天更好看。走了很久都没见到一个人,只有大片大片白色的蜘蛛兰、繁茂的野草和舒展的大树。它们都挂满露珠,风一吹就唱起歌来,那绿波荡漾的气派,着实让人惊艳。我一路目瞪口呆,可我遇到的那些小鸟小虫和小动物,它们多么淡定。
我嘲笑自己少见多怪,写了一段诗:
蛙与蝉
鸟与蝴蝶
傲慢地享用寻常清晨
哪像我
被美得战战兢兢
我尝试画下那个场景,但根本不可能,画传递不了那样的战战兢兢。从此,我就常常想——要不,写首诗吧。
我不是诗人, 但写诗不需要身份。甚至,也不需要形式。
美国有一位研究贝壳的盲人科学家,叫海尔特·J . 弗尔迈伊(Geerat J.Vermeij)。他说,他在森林里,只用听觉和触觉,就能感受到无比丰富的周围。比如风吹过橡树和桦树顶端的声音,云雀的叫声,太阳温暖着皮肤,带出白丁香花的芳香。他说:“我无法欣赏颜色,看不到美丽的云朵、树林和原野,或者远方的教堂,看不到在草地上静静吃草的羊群……但这里有这么多可以享受的东西,这样丰富的情感,使我很难为失去视觉而沮丧。”
我真喜欢这并非出自伪装的乐观。他没有写一句诗,但他身上有强烈而纯粹的诗性,他说的那些体验,就是诗。
我的孩子在两岁多的时候,发现月亮会变,脱口而出:“圆的月亮,弯的月亮,两个月亮!”当他七岁时,我想起这件事,就念给他听,说,你看,这就是你写的第一首诗呀。
孩子问:“说的话,就是诗吗?”
是呀。我一直这么认为,认真地去说最基本、最想说的话,就可以算作写诗了。加拿大画家罗丝琳· 施瓦茨(Roslyn Schwartz)画了一套《鼹鼠姐妹奇遇记》,鼹鼠姐妹说的话,就完完全全是诗呀。
比如这一段:
“你想不到,猜不到,”她们说,“试试才知道!”
试什么?
“样样都试试。”
每当我遇事举棋不定,想起鼹鼠姐妹说,“样样都试试”,就会勇气顿生,大步向前。
还有一段,也让我印象深刻:
鼹鼠姐妹在那里想。
“我们是谁呢?”
“问得好!”她们说。
“让我们想想看。”
经过一番探索,鼹鼠姐妹发现自己不是蜗牛,不是鸟,也不是鱼。
“那我们是什么呢?”
“嘻嘻,嘻嘻。”
“还用说,我们是鼹鼠姐妹!”
一天想这么多,也就够了。
“一天想这么多,也就够了。”真让人叫绝呀。又简短,又有趣,又美妙,又有理。一个字不能多,一个字也不能少。所以,我觉得诗不仅是一种写作体裁,更是从内心流淌出来的表达,完全可以是没有标准的。
我住在江边,脑海里常常冒出来的,有“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也有“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更有“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好的诗,只要想想,就能让我会心一笑。
其实我自己写诗的经验很少很少。不过一旦开始写,我就意识到,这真是一条能安慰人的道路!
第一次在精神分析中读的诗,写于一个烦闷的深夜。我意识到自己陷入痛苦已久,真想跟它决一死战。我写下第一句“ 一不小心,和痛苦撞了个满怀”。然后,我改主意了——我想象“痛苦”是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想象它的样子,它的态度。我向痛苦问好,心平气和地跟它推心置腹,把酒言欢。最后发现,啊,痛苦不过是一个探望者,待够了,就会自己走的。写下这首诗,我如释重负。
从此,我便开始写诗了。
那时的我, 常常会半夜醒来,就去阳台上看江。我发现,夜不是无尽的黑,江水里的灯影多么明亮。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在最黑的黑里,有最亮的亮。”这个景象,让我很长时间里,都怀抱希望。
有一天,我突然得知一位好友离开了人世,痛失至友的悲伤袭击了我。我努力地回忆着她的模样,她说过的话语,她将以哪种形式重新存在,甚至,她会如何地安慰我……我一口气把那些想象都写下来,变成一首小诗。这是我给她的礼物,也正是,她给我的礼物……
诗,就这样一句一句地,陪伴着我。
我在精神分析中说了无数的话,可它们都很快消失了,被忘记了。只有这些诗,被我画下,或者记住。我写得不多,因此会记得每一首是因何而写,以及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所写,记得当时的心情、周围的环境,甚至味道。
很多时候,写诗需要拿起一个字又放下一个字,反复拿捏。因为想知道,还能不能再简短一点,更精准一点,读起来舒服一点……有些诗信手拈来,有些诗费尽心思,这个过程是很有趣、很温柔的。也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慢慢平静下来。
有一次,我发现,我写的两首诗有共通之处,它们相距近五年,但那个“ 我”已经截然不同。五年之间,我看到,所有的经历都可以变成诗,或者变成画。我借着它们来诉说一切:快乐、悲伤、失望、痛苦、感动……在许多时刻,诗和画又完全相通,互为补充。它们一起组织起生活的碎片,重新建构我。并且,一再地安慰我。
如果感到艰难或者悲伤,我可以用它来写一首诗。仅仅这一点,就让我知道,生活是可以继续下去的。
二〇二〇年五月二十二日
原作者丨虫虫
摘编丨肖舒妍
编辑丨刘亚光
导语部分校对丨吴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