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水之间
刘艺
在驱车赶往每一个“世外”的途中,我曾多次试图叫停被俗世人心纠集着不停旋转的步履,在一个个临时的“驿站”停下来。身后是越来越慌张的城市,城市的边沿,有我们向往了无数遍的高山,有我们不忍心伸手去触摸的流水。山是乌峰、嘎么、摆洛,逶迤、连绵、雄壮,自有父爱的高度;水是流淌在我们掌心的赤水河,她婀娜的舞步每到一处,都能掀起层层流岚、缕缕轻纱,当是母亲藏在年轮里准备遗忘的诗。停下来的时候,往往不是心在“闲处”之时,那些经过的地方,都在记忆里织下了涟漪,和途中的遇见有着细微的碰撞。
在赤水河窈窕的波光里,我总是一个人在行走。三步两步中,默念着山水之间那些美好的事情。
喀斯特地貌形成赤水河流域众多伏流,倮淌落水洞最为典型。李东旭 摄
王家沟的早晨
天麻麻亮时,下了一层薄雨,稀稀疏疏的几层雨点落在河面上,被水波一卷,倏忽没了影踪。两只长尾巴的红嘴蓝鹊拍着羽翼,从河边的一棵麻柳树上飞到了对岸的五生树上,叽叽喳喳地说着情话,把树给吵醒了。
五生树这个名字,是村里的人给它起的。其实,它也是一棵麻柳树。不知道是某年某月的某个时候,有一两只鸟雀(或者只是一阵风),带来了远方的种子,把它们留在了它的躯干上。来就来吧,它像一个宽厚的母亲,接纳了它们,让它们在自己的身体里生根、发芽,在它的生命里生长出新的生命,形成五树共生的样子,于是村民都叫它五生树了。
现在,棕榈、枇杷,还有两棵叫不出名字来的,和它一起,都睁开惺松的眼睛,打了个哈欠,在柔风里伸了伸懒腰,摇了摇绿云似的头发,开始瞭望眼前的村庄和流水。
王家沟是溜沙河在一个村庄里的名字。王家沟的流水,没有流到赤水河里去,她在途中打了一个转,去了别的地方。当然,在流水与光阴有过足够的交谈之后,她也和赤水河一样,最终都流到长江里去了。
湿漉漉的河沿之上,顺着布满青苔的石阶往上走,穿过竹林、水泥公路,村庄在青山之下延展。不远处是几户人家,或砖混水泥平房,或楼阁别墅轩宅,门前竹篱小院,阳台花草盆栽,后抵青山连绵,面迎绿水蜿蜒。公路向西,弯弯曲曲通向场坝镇,然后到达坪上、以古,有一条直接通向县城里;河流向东,峡谷深处,两列青山渐渐合拢,剩下一线高而蓝的天空,再往下,是被称为“小三峡”的翟底河。
这是一个绿色的世界,河对岸的田畴庄稼,青葱苍翠;脚底的溜沙河,通体碧绿,玉带般在峡谷里流动。河岸上麻柳婆娑生姿,长长的麻柳花悬垂着串串翡翠。微风轻摇,河里洒满阳光的碎金。河边的石子被流水长年冲刷,闪着贝壳一样的光芒;峡谷之上,崖壁之间,绿荫之下掩映着一个个神奇的岩洞。
它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河滩上宿营的人醒来了。
上前年公路修通之后,到王家沟来玩耍的人,就像这溜沙河的水,一波推着一波。他们有的来烧烤,满河滩摆着盘盘碟碟,喧哗得就像麻柳树上的鸣蝉;有的来游泳,穿着露腿露胳膊露背的漂亮衣服,白生生的腿伸进河里,晃来晃去,把鱼都吓跑了;有的白天扛着重重的机器,还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峡谷上空呜呜地飞,他们把那家伙叫做无人机。他们跑来跑去录视频、拍照片,晚上就在河滩上打开帐篷,安营扎寨,喝酒、唱歌、画画、朗诵诗歌……他们说王家沟是世外桃源,要为王家沟写诗、写歌、画画、拍视频,把王家沟推介出去。他们来到它的跟前,在它的树荫下寻找另外四棵树木,猜想它们的来历,说它是一棵了不起的树。也有一些仰起头来,看着崖壁上的洞穴,向村里的老人打听它们的名字和故事。他们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它站在河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村子里每一家人的生活、那些岩洞里发生的事情,都经由风和流水,深深地嵌进它一圈圈缓慢生长的年轮。
世外桃源是什么?那些人的诗写得好不好,画得好不好?它都不懂,不过,它几百年如一日地站在王家沟,它知道王家沟的历史、王家沟的传说、王家沟岩洞里的秘密:170年多前,朱氏朝荫祖,为躲避乱匪,搬迁于此,成为最早定居于王家沟的人家,后来其他姓氏的人也渐渐迁入,逐渐形成今天以朱姓为主的九大家族。
而那些悬崖绝壁之间的猴戏洞、沈家洞、瓢把洞、张家洞、衡家洞……曾经是朱家、刘家、太平天国将领张遇恩及其部下的穴居之地。乱世、盗匪、追兵将人逼回远古,在洞穴之中睁大警觉的眼睛,在惶惶不安的光阴中企求暂时的安宁。所幸最后,他们颠沛流离的命运终于被平安的时代所安置,被溜沙河的柔风细浪所召唤,被王家沟的款款绿意所抚慰。
越过高山,山背后的半坡上住着长年缺水的河上村(和尚村)、岩口上、以拉嘎的村民。山水厚道,只要你愿意,它们装作认不出谁是王家沟的,谁是河上村的、岩口上的、以拉嘎的,允许你把扁缸灌满,躬腰驼背地把溜沙河的水背回家中,煮熟一家老小的饭食和光阴。后来,扁缸换成了水管,河水血液般地引进管道,爬上高山,注入饮水工程的池子,村民们过上越来越好的日子。
它只是一棵树。一棵树的世外桃源,是不是在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放逐干净的溪泉和云雾,留守安静的田野和炊烟,温厚无争地发芽、长叶、开花,同时也为他人的桃源散布浓荫和清凉?
这样想来,它对这一拨又一拨来到王家沟的人突然生出惶惑。它害怕他们当中有些人扔下的易拉罐、啤酒瓶,更害怕他们的汽车突突突地开进溜沙河的腹地。
它有点不安地摇了摇身子,积攒在树叶上的雨点簌簌地落了下来。
它看到河岸上的邓家女人轻手轻脚地起床了。
它看到河滩上宿营的两个男人走出了帐篷,一胖一瘦,在河边洗漱。
女人瘦瘦的,五十来岁,扎两条小辫,总是系着围裙,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除了做家务,她大多在河边的庄稼地里劳作。从嫁到王家沟来,很少出去。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沿坎下的那棵五生树,双脚长了长长的根须,深深地扎进溜沙河中。
镇雄赤水源镇的“万卷书”,赤水河一路穿行中留下的另一种美。李东旭 摄
她推开后门,穿过后院,向一个岩洞口走去,这是她家的鸡圈。后院接着好几个岩洞,都被她男人改造出来,小一点的做鸡圈,大一点的做猪圈,不大不小的就用来堆放农具和杂物。她打开鸡圈门,一群芦花母鸡和几只公鸡喳喳咕咕地滚了出来,向水泥房屋旁的一块宽宽的坝子奔去。坝子用竹篱圈了起来,里面种了些果树,树下是鸡群的专用场地。那些来溜沙河玩耍的城里人,最喜欢来买她养的鸡,他们把这些鸡叫做走地鸡,说这种鸡不管是焖还是炖,味道可比饲料鸡好得太多了。她男人在那里搭起好些木架子,每根木架上又都低低地挂着几个塑料瓶。这些瓶子被改装过,挖去中间的一块,瓶口处拴上绳子,用来悬挂瓶子,喂鸡的包谷粒、饮水就分别放在这些瓶子里。
她最佩服她男人的心灵手巧了。就像这些个喂鸡的家什,最是实用方便,鸡把头探进瓶子里啄食,不会弄得满地都是,那几只公鸡,不时飞到木架子上立着,洋洋得意地鸣唱几声。
喂过鸡,就该做早点了,她要备好男人和儿子要带走的饭盒。城里小餐馆里的饭怎会有自己做的放心和好吃呢?腊肉是自己腌制的,鸡蛋是自家养的鸡下的,萝卜白菜土豆瓜瓜豆豆都是自己家地里种的,施的可都是农家肥。
男人和大儿子都在城里做装修工。这些年,城里修了那么多楼房,老伴和儿子手艺不错,做事实诚,一直活儿不断,每天总是早出晚归,她心疼他们,对老伴说:“这活那么苦,你年纪也不轻了,歇着歇着地做吧!”老伴总说:“不苦不苦,有活做就不苦,怕的是没活做!”
男人当然歇不住,四世同堂,一大家子人呢。公公婆婆虽说身子骨硬朗,毕竟都是八十多岁的人,做不了什么事情了;大儿子前年成了家,儿媳拖着个奶娃子,只能帮衬着做点地里的农活;小儿子在昆明读大学,最小的姑娘在城里读高中,成绩也不赖。
早餐是鸡蛋番茄汤面条。小孙子还在里屋睡着,其他人都起床了,一家人一人端一碗面条,坐在前院的小凳上,哧溜哧溜地吃。金黄的煎鸡蛋,红红的西红柿,绿绿的葱花,带着麦香味的碱水面,再加上一勺油泼辣子,爽得很。
“哥,那些人天天都住河滩吗?”姑娘的下巴朝河滩上扬了扬,问道。河滩上的两个人已在水边洗漱完毕,正喝着牛奶,吃煮鸡蛋。
“是啊,就在河滩上住帐篷。”哥哥说,“他们是自媒体,说是要把我们王家沟做成镇雄旅游名片。”
“我刷到他们的抖音,看到他们还带了我们镇雄的歌星来王家沟,说是要给王家沟写歌!”
“你们说的是那个叫范错的歌星吗?”女人小心翼翼地插嘴,哥哥和妹妹愣了一下,相互对视了一眼。妹妹哈哈地笑,哥哥站起来,望着妈妈说:“妈,人家叫顾锋,是他以前唱的一首歌叫《犯错》,不是他叫范错。”
妈妈讪讪地笑,说:“我懂不了你们年轻人这些东西,那两个人最近倒是常来,还跟老刘家和我们家买了好多干酸菜,昨天说要买我们家的鸡蛋。我这就去鸡窝里搜搜,给他们准备好。”
男人也从小凳上起了身,对女人说:“你们再煎几个鸡蛋,做点汤,叫他们来家里吃面条吧,他们吃的那叫什么早餐啊?”又回过头去催促儿子:“收拾起走了,今天把这家活做完,明天去观澜湖那家,他家都催好几次了!”
女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说:“他们不会来的,我叫过他们好几次了,他们都不来!”
哥哥发动了停在院子里的摩托车,男人提了装了工具的袋子,坐在了摩托车后座。哥哥一轰油门,摩托车向城里驶去。
姑娘也收拾了碗筷,坐在小院里背英语单词,又不时拿眼睛往河滩上瞟,瞟着瞟着就见到那胖子和瘦子一前一后地往自家的院子里来了。姑娘收拾了书本,躲进了屋里。
爷爷坐在院里晒太阳,见有客人来,笑眯眯地起身让坐。胖子轻轻按住大爷的肩膀,不让爷爷起来。爷爷就朝屋里喊,说家里有客人来。女人慌忙从后院出来,见了两人,说:
“同志,你们过来了,我还说我一会儿给你们把鸡蛋送过去呢!”女人让屋里的姑娘把鸡蛋拿出来。
“大婶,我们过来拿就行,顺便坐坐。”胖子对女人说着,又转过头来问爷爷:“你老高寿啊?”
“好、好、好,这地方就是好,养人得很!”大爷笑眯眯地回答。
“爷爷,人家是问你多大年龄了。”女人呵呵笑着,对着大爷耳朵大声地说,又转过头来,对胖子说:“同志,他八十六了,耳朵背得很,说小声了他听不清。”村里的人把城里下来的人都叫做同志。
“你家姓啥?”胖子又问。
“我家姓邓。”
“这里姓邓的人多不?”
妹妹从里屋出来,把篮子放在墙根脚,径直走到围墙边上的一溜儿花盆面前,有一下无一下地拔着花盆里的杂草,耳朵却打着梢儿,仔细地听母亲絮絮叨叨地说起她家迁来王家沟的经历:“我公公,就是娃娃他老爷家不是王家沟的,我老婆婆家是王家沟的。我老婆婆家没有哥哥兄弟,她家老的也就是我外婆病了,没得人照顾,我老公公和老婆婆来服侍她,服侍了一段时间,觉得这个地方好,人也好,就全家搬过来了,后来就一直在王家沟了。”
瘦子被女人一会儿公公、一会儿婆婆地弄得晕头转向,干脆不说话,只是取出相机咔咔咔地给胖子和爷爷拍照,给院墙上金黄的包谷串拍照。
媳妇抱着孙子从屋里出来,问胖子:“大哥,前两天我看你们扛起摄像机去爬猴戏洞,爬张家洞,那上面危险得很,又不好玩,你们去拍什么呀?”
“从上面拍王家沟,好看得很!”胖子说,“还有,你们是后面搬来的,那些洞里发生的事情,你们都不一定知道呢!”
“猴戏洞里可是发生过悲惨的事情。”瘦子放下摄像机,开始讲故事。
“……那老朱家以为自己住进猴戏洞,身居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土匪拿他再没办法。却没想到,那群土匪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从旁边的一个小岩洞里偷偷挖了一个洞,通向猴戏洞,钻了进去,等朱家的仆人听到动静时,已经来不及了。那群土匪手持尖刀火枪,杀了仆人。老朱听到异常响动,意识到危险,便把他13岁的儿子从悬崖上放了下去。土匪进了洞中,杀死老朱一家,他的儿子一路奔跑,到齐心陇家搬了百余救兵,提了刀枪棍棒,赶了回来,只见土匪正在洞中清点财物,准备搬走,便堵住洞口,杀了这群土匪,抛尸山下……唉,真的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瘦子讲得眉飞色舞,女人和媳妇听得一阵唏嘘,说:“以前听到老人们隐隐约约地提到过,讲得不清楚。后来呢?”
“后来。”胖子说,“后来嘛,朱家还住进了瓢把洞,一住就是五十多年,再后来,他们就搬下王家沟来了。”胖子说。
妹妹听得惊心动魄,她无法把眼前王家沟的安宁和那场血雨腥风联系起来。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
“你们天天来拍片子,拍来做什么?”媳妇问。
“让人们认识王家沟,了解王家沟,打造镇雄的旅游名片,做文化旅游!”胖子说:“你们看,现在来溜沙河玩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就是要不断地宣传,让有钱的人认识到王家沟的旅游价值,来投资开发溜沙河,开发王家沟。就像开发小三峡一样!”
“可是,你们宣传得越多,来玩的人就越多。我担心王家沟的生态环境会遭到破坏,溜沙河会受到污染!”妹妹突然开口,对胖子说:“有些人来了以后,一点都不爱护环境,他们吃烧烤,吃完了也不收拾干净,就把塑料袋子、啤酒瓶子扔在河滩上,乱糟糟的。照这样下去,王家沟还不成为一个大垃圾场?我和我妈经常都去河滩上帮他们捡垃圾。还有,来玩的人多了,大家都想在河边修房子、开商店、开馆子,排污怎么处理?”妹妹气咻咻的,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她在心里酝酿了好半天,本以为自己可以说得有理有据、从从容容,可一开口嘴巴就不受控制。
“叽叽咕、叽叽咕……”树上的那两只红嘴蓝鹊叫了几声,拖着长长的尾巴飞到了对岸,落在了绿荫之中。流水在五生树脚下打了一个漩,哗啦一声,又流走了。
胖子和瘦子相互对视了一眼,瘦子低下了头。胖子顿了顿,说:“妹妹,别担心,我们宣传王家沟、溜沙河,不只是说它们的风景如何好,我们更要呼吁人们来认识它的美丽,保护它的美丽!你知道溜沙河流去哪里吗?”
“不知道!”妹妹没好声气地说。
胖子朗声笑了:“溜沙河是要流到长江去的,是长江流域上游的一支小水系。现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长江保护法》已开始施行。你要相信,用不了多久,保护长江,保护好每一条河流一定会成为人们的共识。”
“我们镇雄前不久就有一个人因为在河里钓了几条鱼而被判刑呢!还有,现在开发旅游资源,都必须是保护性开发,河流两边的小煤窑必须取缔,河上的小水电站必须拆除,河流旁边也不准修建房屋,为的就是保护好每一条河流!”瘦子笑眯眯地插话。
“你们说保护河流、保护河流,那我怎么总是看见你们把车开进溜沙河里,把河水搅得浑沌沌的,这也是保护溜沙河?”妹妹抿了抿嘴,想了想,像下了决心似地说道。
胖子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说话。
“妹妹,你不知道,我们要拍摄,这些摄影设备很重,我们真的是没办法。”
“不说了。”胖子站起来,拍了拍瘦子说:“我们走吧!”
两个人站起来,跟爷爷道别,爷爷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见他们作势要走,只一个劲地挽留:“同志,再坐哈嘛,吃过饭再走啊!”两人往坎沿下走去。女人立在院子里,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媳妇。媳妇说:“奶奶,鸡蛋……”
女人说:“这鸡蛋他们像是不要了?”
女儿看了看,提起篮子,追下了坎沿,喊道:“等一下……”
两个男人停下了脚步,姑娘追上了他们,把篮子塞给他们。男子掏出手机,问姑娘要微信二维码付钱,姑娘说:“我没带手机,没二维码,我妈说了,这些鸡蛋不要钱,让我跟你们道歉,你们好好宣传我们王家沟吧!”她红着脸,转身跑开了。
胖子和瘦子在河滩里发动了汽车,他们又要去爬另一个洞穴。这一次,他们在水中经过五生树时,姑娘和五生树都看到,他们的车开得很慢,小心翼翼,就像是怕吵醒河水似的。
郑公桥马蹄印在讲述川滇贸易的繁华世代。李东旭 摄
小米多的山水秘密
一脉青山从贵州由西向东奔袭而来,分为两列,一列向坪上延伸,一列探入场坝。在两山峡谷之间呼吸生长的以古,曾久久仰望着嘎么大山山巅之上飞翔的雄鹰。嘎么山是镇雄最高峰,海拔2416米,与县城代表性山峰乌峰山隔空相望,深情对视,恍若前世的情人。嘎么山那么高,站在山顶,九霄云霞尽在衣袖;嘎么山那么远,站在山顶,影子就飘落在贵州;嘎么山上的风那么狂野,站在山顶,罡风猎猎,迎风的衣袂就飞成天上的云朵;嘎么山上的草那么柔韧,被山风梳理得整整齐齐,有着以古人一样坚毅的品性。
“以古”这个由彝语“沂嘎”音变而来的地名,生命里充满盈盈水意。在彝语中,“沂”指的是“水”,“嘎”为“大岩洞”,“沂嘎”指的是“水落进洞里”。水生于山,水出于山。涓滴细水,在大山的皱褶深处汇聚,或为溪潭,或为流泉,或为飞瀑,或为深涧,它们跃下岩壁,经过溶洞,穿过峡谷,越过平川,左携右纳,曲折回还,然后汇入赤水河,汇入乌江,最后进入长江,渐成大器,成为“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之中国文化中的一粒小小的水滴。
山中的溶洞是水修行的地方,那些与溶洞相连的水,它们清澈透亮,闪闪发光,却总是蒙着一层神秘的水光。
犀牛塘有这么一潭魔幻的水。
犀牛塘在小米多。小米多在以古东南面,离以古大约半小时的车程,据说早年这地方种植小米,也种植山歌和爱情。但老乡们现在都不种小米了,他们新编了顺口溜:“小米多,小米多,小米不多板栗多。麦车好,麦车好,麦子不好核桃好。”因为产量不高,经济效益不好,小米和荞麦渐渐退让,把土地让还给村民,村民们种植板栗、核桃、方竹等经济作物,也把羊群和云朵种到天上去。
犀牛塘的景致被文人们称作“雪影蓝湖”,是镇雄外八景之一。这名字很是诗意。我没有见过雪影蓝湖的景致,但见过“云影蓝湖”的样子:夏初五月天晴,水岸杜鹃如火,白云投影其中,湖中波光粼粼,摇碎花影云影,清绝,潋滟。湖水可真是蓝啊,一种纯真的初恋般的蓝,一种遥远的梦幻般的蓝。如果有画家想要调出那种蓝来,不知道他要调入多少深情的童真进去。至于雪影蓝湖,到底会有多么空灵曼妙呢?
说犀牛塘是湖,其实是不够贴切的。30余亩的水域,比起烟波浩渺的八百里洞庭、五百里滇池,实在是太小太小了,小得可以忽略不计,自然无法承载《登岳阳楼》《大观楼长联》那样的汤汤之文;它又那么偏远,远到没有高人韵士来此避世结庐,远到几千年来沾不上什么社会变革的浓墨重彩,远到皇室的浩荡东风度不过重重关山,也因此不可能承载历史的沧桑浩叹、荣辱升沉,甚至无法邂逅柳公一样的文化官人,为它写下《小石潭记》一样的清妙文章……它只是静静地封藏于深山之中,世事如烟,到它这里,便都稀了、薄了、淡了。
山民们务实,也没能力附庸风雅,他们有自己的想法。
每年总有一段时间,即便没有雨,这潭水也会变浑浊,而且一变就是好几天。
从高处俯瞰,这潭水就像一头牛卧于青山绿野之间。
好吧,那就叫它“犀牛塘”吧!犀牛洗澡的地方。既凡俗实在,又神奇美好,犀牛可是灵异的瑞兽,自然是不能缺少故事的。于是,关于犀牛塘的由来,便有了许多美丽的传说,有说它是牛跑进井里而变成的潭,有说它曾是一个大池塘,犀牛在水边喝水,被一女子打了一扁担跳进池塘里变成的潭水……反正犀牛总会有一段时间在潭中洗澡,反正总有一段时间潭水就会浑浊。说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就是没有人见过这个神秘的家伙,也没有人弄得清楚潭水浑浊的真实原因。
封闭、无知和对生活的美好期待往往最能催生传说的。关于犀牛塘,还有一个众口一词的传说:先前,村里百姓无论哪一家需要操办婚丧嫁娶事宜时,都可以到犀牛塘向水中的神灵请“金杯银碗、桌椅板凳”等物件,用完后再还回湖中。后来,有家人将这些物件装了狗肉,犯了大忌,得罪了神灵,之后就再也请不到这些东西了。不得而知,这个传说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但它说明了它兴起时的几个现象:一是村民们生活贫困艰难,物资不足;二是村民们有借有还的朴素道德观念;三是狗是人类的朋友甚至是家人,不可以宰杀食用。
所谓传说,更多是根据自然现象附会出来的。犀牛塘有两个神奇的现象:潭边青山的两股清泉,常年注入潭中,犀牛塘没有往外流水的沟渠,但无论下多大的雨,两股泉水有多大,犀牛塘的水位都不会上升;犀牛塘的水中不飘落叶,树叶飘落在水中,很快就消失不见。
与这两个现象对应的说法是:某年某时,天大旱,一头犀牛到处找水喝,终于在这里嗅到了地下龙宫的水气,于是它便用犀角用力掘顶脚下的土地,终于掘破了龙宫上的土地,水冒了出来,形成了这个水潭。潭水接着龙宫,水自然不会漫出来,树叶也才会莫名不见,因为都跑到龙宫里去了。
我想,以古不是“水落洞中”的意思吗?“水落洞中”是成熟的喀斯特岩溶地貌的主要特征,那么犀牛塘底是否也有落水洞,把这些树叶给漩走了?
又听说,曾有人为追寻潭水的去处,往潭中倒了几筐刺红子,最终发现刺红子在贵州赫章六曲的九股水河里流了出来。如此说来,潭底有洞是有可能的。这是水教给人的智慧——容纳、沉淀、流淌,这是生命和生活的本质。
被两山挟持的以古镇,山幽水远。坐落在山腰上的小米多村,对面是山,左右两边也是山。山对面的山,天晴时峰青如黛,历历在目;下雨时云雾缭绕,影影绰绰。幽山远水总给人太多遐想。山那边是什么?水去处又是哪里?曾经,这是村里的人们常对着远方思考的问题。那时候的他们,多么想要一条路,一条通往山外世界的路,让他们解读清楚这些问题。他们多希望能走出这大山的阻隔,像这山中溪水一般,奔入江海,融入时代的洪流。
只是,山陡然静,水空自远。莽莽苍苍的云山烟树横在眼前,被贫穷缚住的双翅实在飞不上蓝莹莹的天空。想得多了,想得苦了,终于有耐不住渴望的山鹰般的人,等到羽翼稍丰,在村里狭长的天空里呼啸几声,扑腾着翅膀,一头扎进了山外的世界,再苦再难也不愿飞回来。那些飞不出去的,继续孤岛般地隔绝着,眺望着远山,慢吞吞地跟随山外的变化而随波逐流,却也常因跟不上变化的节奏而感到羞惭和困惑。既然飞不出去,那就继续在苦涩的生命里歌唱爱情和生活吧;既然跟不上脚步,那就继续在寂静的时空里舞动自己地老天荒的孤独吧!
满一碗酒,山歌悠悠地唱:
不唱不唱嘴边来,
唱起唱起眼泪来。
一时想起妹模样,
眼泪双双掉下来。
满一碗酒,“喀红贝”刚健地舞,祭天祭地祭神灵,舞黑色苍茫的土地,舞红色的太阳和火,舞这山中生生世世的黄皮肤的人和他们的生活。拐脚步、甩脚步、跩脚步,马铃声铿锵,古歌声苍凉:
高高青天上,哪个先下来?
茫茫大地上,哪个先出生?
陆迪愁汝啊,
从天上下来撮矮阿于啊,
从洞中出生……
处境即时代。不难想象,曾经的小米多村,发展是多么缓慢。当外面的高楼森林一般地生长,这些居住在山沟里、斜坡上的人,他们却像野草一样茫然生长。在买包烟都要等到赶场天、跑半小时山路的时代,他们该是多么寂寞。在崇山峻岭之间攀爬打滚的这群人,他们尊崇古训和传说,尊崇原始朴素的信念和道德,山的厚度、高度给了他们山的质朴、山的伟岸和山的情怀,山野之间的叮咚流泉又滋养出他们水的活泼、水的率真和水的包容。他们在山中奔走,用这些活泼泼热辣辣的山歌彼此唱和,表情达意。他们的歌声里,流淌着山间的清风和溪水的旋律;他们的舞步里,点踩着他们畜牧和狩猎的节奏。
他们是朴实美好的,但他们的生活却谈不上美好。因为美好的生活应该是熨贴而且富足的,贫穷从不美好,落后从不美好,封闭也不曾美好。但正是经历了这些不美好的人,才会更加珍惜今天这来之不易的美好。扶贫攻坚的六年,“十三五”规划的五年,镇雄的每一寸土地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一条河流都在欢腾着向前奔涌,每一个乡村都在日新月异地焕发出全新的活力,每一个孩子,都在美丽的校园放飞他们的理想和希冀……
以古小米多,这个曾经因为幽僻而美丽安静的村庄,因为幽僻而贫穷艰难的日子已成为永远的过去。它的村村组组、家家户户都通了公路。公路修到了家门口,村民的出行条件大大改善。至于村庄,旧危房全部拆除重建,新农村集镇修建得整齐美丽。家家户户砖混结构的房屋,白墙小院,花草盎然。那些掩映于茂林绿树之中的幢幢别墅,是在外打拼、发家致富的人回到村里,为自己叶落归根之时筑就家园之梦。交通和生活的巨大变革,让村民们的幸福指数大大提高,说起话来眉眼里全是笑意,现在的他们,是随时准备展翅飞翔的山鹰。
从小米多村到犀牛塘到嘎么山一带,曾经生长着很多野生板栗。春风拂过关山,当山下的樱花、桃花、李花渐次凋谢,毛毛虫一样的板栗花也悬垂在绿油油的涂了蜡油一般的叶上。微风过处,叶子哗哗作响,空气中弥散着一股特殊的香味,勾起村民们关于秋天的丰硕联想。
此时,那些大山深处修通的路,正奔跑着一辆辆汽车,把深山里的宝藏向外输送;不远处的校园里,书声琅琅;山上的羊群,静静地啃食着青草;犀牛塘的水,粼粼波光正倒映着一个更加辽阔高远的天空……我想,再过五年、十年、二十年……那时的山歌和“喀红贝”,定会融入更加动听的旋律;那时犀牛塘的“雪影蓝湖”,定然清澈如昔、梦幻如昨,人们在与自然朝夕晤对时,定然能在一段欣然陶醉的光阴中,无忧无虑地忘记尘世中的自己。
来源:昭通新闻网
编辑:李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