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剧团
第一排由左至右:张志明身着 Prada 衬衫、Pronounce 长裤/魏熙身着 Samuel Guì Yang 短裙/刘鸿飞身着 Celine 针织衫、Prada 长裤/李思仪身着 Acne Studios 连身裙、衬衫
第二排由左至右:张洪宇身着 Celine 针织背心、Mark Fast 衬衫/王鹏骁身着 Pronounce 外套、Staffonly 长裤/韩静身着 Samuel Guì Yang 连身裙/孙兆坤身着 Valentino 衬衫/陈琳身着 Samuel Guì Yang 针织衫、半身裙/田雨身着上衣、短裤均为私物
作为孟京辉旗下最年轻的剧团, 由导演刘畅创办的黑猫剧团已在国内外 30 个城市巡演了 400 多场。在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圣彼得堡国际戏剧节、乌镇戏剧节、阿那亚戏剧节,他们如巨浪推沙一般,不断撞击着戏剧与生活的边界。有别于传统戏剧的导演中心制,演员,是黑猫剧团的核心创作力量。我们想知道,演员如何参与戏剧创作,更想追问,作为演员之外的他们,能赋予黑猫剧团怎样不同的定义。八问黑猫,看他们对于“颠覆”的标签,是颠覆还是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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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猫能被驯服吗?
李思仪是团里最年轻的黑猫。在团里不怎么爱说话,也没有太多舞台经验的她,一股脑跟我们说了好多,似乎把她入团几个月来所有的思绪都和盘托出了。像一只幼猫还没学会猫的脾气,她竟然说自己“一直想要被驯服”。
在阿那亚戏剧节上演的《海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下称《海罗朱》)是李思仪进团排练的第一个戏,也是最让她焦虑的一个。这种焦虑来自演出场地的不确定性:北京的室内排练室怎么能模拟阿那亚背靠大海的露天剧场?而剧中需要升起的太阳又能否没有意外地出现在海平面上?这些不确定性是黑猫整个团队共同背负的,《海罗朱》没有处于绝对中心的主角,也就没有偏倒在一个人身上的压力。李思仪的焦虑很大程度上源自她自身。她说她知道自己偏执地陷在“内耗”之中,不是为了给自己制造戏剧冲突,而是真的耗尽了生产情绪的力气。如她所言,艺术家不断解剖自我,只看到匮乏,收获伤口。在不断地向内追索之后,到底如何缝合自己、面向世界呢?
《海罗朱》终于在阿那亚的海边上演,太阳终于突破云层如期升于作为幕布的海上,李思仪也终于能够释放自己的压力,泪洒演出现场。日出与观众的同时在场逼她不能再画地为牢,第一场戏里,她就跑去海里游了一场,放自己被这一刻驯服。正如她说:“驯服是我敞开了、你敞开了,然后我们来拥抱彼此的。”
“不能被驯服,”李思仪补充了她的答案,“但确实很想,现在找到的一种方式是舞台。”
李思仪
Acne Studios 连身裙、衬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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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猫是乖乖猫吗?
黑猫不能被驯服,也可能是因为压根没必要——毕竟刘鸿飞和陈琳说他们都是“乖乖猫”。
刘鸿飞是最早一批加入黑猫的,他口中的“关系户” 陈琳,则是先和黑猫合作, 在黑猫成立一年之后加入的。这对老黑猫,在排练《维纳斯日记》时,还自发关 “小黑屋”,面对面跪在垫子上,在一片黑暗中讨论什么是爱情。灵感来自《John & Yoko》,那段长长的只有列侬和洋子不断呼喊对方名字的录音。
陈琳
除了来源于生活,艺术更逃不过无数前辈、同侪的影响。刘鸿飞管这叫“抄”,遇到瓶颈了,去看看别的作品,就可能有新的东西。陈琳纠正说这是“借鉴灵感”。自然,刘鸿飞口中的“抄”不是道德意义上的自我审判,倒有点像是故意要破除对先锋与特立独行的迷信。就像他对于黑猫的口号“反常颠覆,肆意折腾,彻底横扫,永远年轻”,只轻描淡写地说“都是噱头”。当然又是陈琳为他找补,给这个口号加了一个“排练场上”的限定。黑猫也是有组织、有纪律的,他们说得煞有介事的样子,从 迟到罚款,衍生出一系列成文条款,所有人按手印为证。可规矩也总是给临时起意开绿灯,只要有超过半数想要拿这钱买点辣条,陈琳就“乖乖”跑去小卖部花钱。老规矩没破,也不妨碍新规大行其道,给乖乖猫制造闹腾的空间。
外在看起来“颠覆”的精神或许因此成了黑猫的庇护所,乖乖猫们得以安心在此保持纯粹,做只纤尘不染的黑猫。或许也正因此,刘鸿飞和陈琳都正在寻找更大的颠覆。要积累,要有新的生命体验,要认识舞台以外的世界,那些不如黑猫纯粹的犄角旮旯。也要赚钱,刘鸿飞并不讳言。
“这是最重要的。玛卡巴卡阿卡哇卡米卡玛卡嘣。”他又开始胡诌了。
刘鸿飞
Celine 针织衫/Prada 长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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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猫受伤了怎么办?
对于入团已经四年多了的张洪宇而言,黑猫也变成了家一样的存在。剧团里新老演员年龄相差无几,一年 365 天中,有 260 天以上都是同吃同住。尽管来去自由,有人新进,有人毕业,团里个性迥异的年轻人们,总在戏的紧密包裹中凝成一个整体。
去年排练《维纳斯日记》,上部分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张洪宇突然感到身体不适,体检完就被医院通知需要住院。不得不临时脱团了吧?这戏已经排了一半了现在还怎么排?黑猫就这么些人,根本没有坐替补板凳的 B 角。张洪宇也怕自己的病情耽误进度,只希望导演刘畅尽快换人。
那时国内第一波疫情还未退去,医院不许探视。张洪宇一个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忍受双重煎熬。一周之后,他疯了,每天头也不梳,脸也不洗。直到收到剧团群里发来的“聚气”视频,他才又活了过来。原来,演出上台前黑猫们都要聚在一起说点涨士气的词,这是话剧演员的传统。导演让他不要多想,好好休养,他们已经找到了解决他病情的“药”。当然是说《维纳斯日记》这戏里的“病”,但 也算是解了张洪宇的心结。《维纳斯日记》上演时,张洪宇也已经出院。他正常 地参与了上半部分,出演一个战士。而在张洪宇没有参与现场排练的下半部分, 战士也因打仗受伤,在医院接受治疗。而与现实几乎一样,通过与爱人、朋友打视频电话,张洪宇在现场的屏幕上完成了在场。
受伤、离别都是多么稀松平常的事啊,如张洪宇所说,黑猫是一群普通人,拧得再紧也有松开的时候。但也如他所说,黑猫是一群“幸运的普通人”,还有舞台这么一个地方让他们“聚气”,让他们抵抗不可抗的分手。
张洪宇
Celine 针织背心、长裤/Mark Fast 衬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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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猫受伤后会变强吗?
猫龄略浅于张洪宇的田雨说,黑猫是超级赛亚人,“受伤之后就会变得更强”。这也来自田雨在舞台上受过伤的身体的记忆。
黑猫的行程很紧,永远在马不停蹄地排戏、演戏。前年参加乌镇戏剧节时, 黑猫白天在杭州演《我爱 XXX》,晚上又赶回乌镇演《从清晨到午夜》, 日夜颠倒, 来回奔波。在《我爱 XXX》候场时,田雨感到腰间阵阵剧痛, 好像肾结石要犯了。汗如雨下,但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场。刚好他这场戏背 对观众,他闭着眼,只想着不能向观众透露出他的疼痛。
但后来回想起来,田雨觉得这似乎是一个过于执着的瞬间,身体是舞台的一部分,身体的反应也自然归属于黑猫这个强调即兴的舞台。即便向观众透露出他身体的讯息又如何呢?他不正是要把真实呈现给观众吗?难道说这真实只是在排练中打磨出的某种程式吗?
田雨老是受伤,不断更新的意外慢慢让他终于肯把身体彻底交给舞台。胳膊折了,别人还当他是演的。他确乎是他口中的“超级赛亚猫”了,但他似乎难以在舞台以外的地方完全卸下心防。面对采访,魁梧的他还有些羞赧的样子,他说他想溜。
“我得喝点酒,才觉得咱俩现在是平起平坐的这种状态,说出来的东西才是真实 的。”还是把他还给舞台吧,那是他平视世界的地方。
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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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猫长大了吗?
都是猫龄五年的元老了,韩静和魏熙她们却没有什么受伤的故事要讲。对于反复排练受挫,韩静觉得“受伤”这词用在这里有些矫情。甚至受访前两天,在《年轻的野兽》上演过程中,一个观众起身离场,还气得直跺脚,这都没让她们多么 懊恼。而这位观众离场时舞台上正在上演的,恰是韩静和魏熙在排练中加上去的一场戏。黑猫真的长大了吗?
魏熙
Samuel Guì Yang 短裙
嘘声对于黑猫来说并不算稀客,面对离场的观众,她们表示理解。人都有不同的生命经验,自然也有不同的审美取向。观众来到剧场观看演出,已然是演员的幸事。对于错过和不合轻描淡写,但对于与观众的联结,她们也不吝敞开真心。无论是在美国演出出现事故时收到观众鼓舞的掌声,顺利续演,还是在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散场时,听到一个法国女观众的痛哭,抑或是在国内戏后交流时,静听年轻观众真诚倾吐自己的人生,她们都坚决奉上扑通扑通的心。
当被问如何用一句话描述自己时,韩静显得有些抗拒,“我还没有那么了解我自己”。她是来给朋友搭戏才误打误撞加入黑猫的。加入黑猫前,韩静在体制内的剧团安稳地演戏过日子。但有了加入黑猫的机 会,她也就顺理成章地来了。“这儿好自由,不适应,而且不适应到有点反感。”话虽如此,韩静只不过是要在戏剧方法上找到随性的感觉。其实她在生活中根本从来就是这个姿态。从没有过叛逆期的她,一直随心而动,这难道还不够了解自己吗?
魏熙则有点跟韩静唱反调的意思, 她直截了当地就说:“我希望一切都是干净、克制,我已经是了,就是澄澈得要命。”这似乎也是韩静 “不了解自己”的一种注解。魏熙拥有难以压抑的好奇心,会在各种生活场景中寻找戏剧的可能。某天,去蜂巢剧场上班的路上,魏熙在路边看到两对聋哑夫妇撞了车,在那儿不停地比画,用手势重演现场。他们吵架,不需要说话,就自有一种气场。魏熙一下子从这个场景中看到了排练的感觉,一种只属于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的演绎。
一场场不可复制的排练,落实成某种具有可重复性的演出。随心而动同时眼观六路,黑猫就是这样不断抵达新的时刻,不断成长。
魏熙
Samuel Guì Yang 连衣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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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猫在想什么?
魏熙撞见两对聋哑夫妇的那天,张志明也在现场。同样是元老级黑猫的张志明,对这件小事有着完全不同于魏熙的描述,他说看到有人吵架,他觉得很危险。甚至他说,北京这座城市就很危险,挤地铁很危险,排练的每一刻也很危险。他在想什么,这一切到底有什么危险的?
张志明口中的“危险”或许不是对世界的客观描述,也不是他对于客观世界的主观 判断。他很清楚,“危险”的是他而不是世界,可以说这是演员自我营造的一种紧张感。因为只有在危险中,绷着一根弦,黑猫才会竖起耳朵、拱起腰,在一切生活、一切舞台中找寻戏剧。对“危险”的这种解读,看来和魏熙的好奇心相差无几。但张志明的危险或另有他因,也另有所指——他也要离开黑猫继续新的冒险了。
张志明自己写歌作曲,在黑猫的舞台上演绎。他这只黑猫身上的创作者身份,因而也就变得更加复杂。在导演中心制的剧组里,尤其影视作品中,演员更像是导演的工具,而黑猫已经让演员能够走上前来,不只代角色说话,也给角色话说。张志明演戏作曲,更让他在戏中有了更大的主动权。但他却说,表演本身就是摆脱工具的一个过程。无论掌握或者失去了多少在前期操控角色的权利,舞台演员总是绝对地占有角色,而只有演员自己能够避免将自己变成工具。
原来,离开黑猫这个避风港不是张志明最大的危险,不去寻找危险才是。
张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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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猫慌了吗?
比起思维跳跃的张志明,加入黑猫刚满两年的孙兆坤则是一只“think out loud”的黑猫。在聊天时,他会随时向自己发问,严丝合缝地纠正刚刚脱口而出 的话。同样,在排练场上,他也是一只“act out loud”的黑猫。
第一次跟陈明昊导演排练,是在乌镇戏剧节的《从清晨到午夜》剧组。排练时, 黑猫的演员潜伏在排练厅的各个地方,伺机而动,随时寻找突破。当舞台中间的 演员演到偷了钱要离开的桥段时,孙兆坤突然感到一股冲动,从舞台边缘疾步走 上前去,拦在小偷面前。是正义凛然的演员孙兆坤难堪一个道德卑劣的戏剧角色吗?冲动中当然包含着某 种朴素的道德判断,而究其根本实则来自于“误认”,误把戏看成真。但孙兆坤 自然不是观众席上想要冲上舞台改变人物命运的戏痴。与那种着了魔的误认相反, 孙兆坤真的走上前去,真的拦住了小偷,真的改变了剧情的走向,他是参与者而非旁观者。他的“误认”准确来说是一种更为深刻的“指认”,他认出戏剧舞台 不是脱离现实的虚拟时空,而是现实生活的一部分。这也正是戏剧的真实性之所 在,而非某种现实主义。
在排练厅里能毫不犹豫做出判断的孙兆坤,在生活中却在不断地进行心理暗示: 前方的路人要左转还是右转,我能猜对吗?只有在地铁 6 号线 13 号车厢下车换 乘 2 号线,我这一天才会顺顺当当吧?跟莫须有的可能性对赌,制造属于个人的迷信,或许偶尔能够收获来自空虚的肯定,但孙兆坤也知道这只会让他陷入更深的自我怀疑。
在排练厅里他可以安心地直来直去,但如果演出真的出了状况,他还能够踏实坚 定地走向舞台中央吗?排练《维纳斯日记》的过程太过顺利,让孙兆坤也有点沾沾自喜。直到去年 10 月深圳戏剧双年展首演时技术状况频出,他也乱了阵脚, 失掉了排练里自信的感觉。终于,他发现舞台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他可以抛开多疑人格的地方。他慌了吗?咬紧牙关,他说:“有些吧。慌了,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我不太想承认。但是可能会有,所以这也可能是戏剧的一个魅力, 就是它会一直在发生。”
孙兆坤
Valentino 衬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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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猫这就不慌了吗?
猫龄仅十个月的王鹏骁是只活蹦乱跳的小猫,在拍摄片场一听到干活的声音,立马腾地冲到台上。
尽管签了经纪公司,也因为疫情无业而在抖音、虎牙上做过直播、赚过快钱,王鹏骁身上还留有稚嫩的学生气,这当然是他此刻最大的法宝。因为外形的缘故,在阿那亚戏剧节的时候,有不少女观众在戏后找他合影。对此,王鹏骁丝毫没想掩藏他的得意,也不怕因此就成了花瓶。毕竟相对小众的戏剧不会因为一个花瓶就变成流量主宰的艺术,王鹏骁自己也是在诸多经纪公司中,选择了会全力支持他做话剧演员的那一个。
当然,接受传统戏剧教育的王鹏骁和“先锋实验”的黑猫也并非天生一对。经纪公司介绍他来黑猫面试的时候,他以为只是来聊聊看。没想到一来就让他直接上台, 一个人从下午三点到六点,在台上摸爬滚打,磕碰出一身伤。他没有被当即录用,只是先跟着看看感觉。当时算是编外人员的王鹏骁,还没摸清剧团的调性,排练时只知道一个人在角落里死盯着剧本。黑猫们则都让他别管那几页纸了,先排练起来。
“别管,先来!”
“来什么?”
“别管,先来!”
“来什么?”
“别管,先来!”
老黑猫们的呼唤在不断重复中变得更加单纯。王鹏骁终于肯放下剧本,先动起来吧,尽管他仍不知道“来什么”,但他好像知道了:在未知的排练中寻找即兴的感觉,这正是黑猫剧团的调性。他大方承认,在放下剧本的那一刻,确实是慌了的,却也完全不害怕了。从那场突如其来的面试起,他已经开始成为黑猫。
第一次演出结束后,导演刘畅在聚餐的时候跟他说:“我要你了,你来吧。”刘畅对他还不太满意,王鹏骁自己这么感觉,但刘畅说他跟黑猫的劲儿是一样的。至于打磨——不是让他学走“猫步”,而是让他为黑猫注入新的灵魂——那需要交给时间。王鹏骁还一知半解,却已经认定自己在黑猫的成长,甚至预见到自己 的离开,更年轻的一代的加入。他还牢记着他在黑猫招聘广告上看到的那句话: “你要擅长表达自己,也要擅长说离开这两个字。”
王鹏骁
Pronounce 外套/Staffonly 长裤
摄影:XIA
造型:Echo Xiao
采访、文字统筹:丽丽鼠
撰文:介意
化妆:霍文
发型:Dawid
制片:张五飞 at RSOM Pro
设计:Nikk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