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缘简史[第31节]
作者:温骏轩
长篇连载,每周三、五更新
第31节 打开现代之门
什么是现代
我们已经花了很多时间谈论人类的历史,笼统的说这些逝去的时光应该都可以称之为“古代”。然而这种定性看起来又有些不对劲,时间都是在单向流逝的,“上一秒即历史,下一秒即未来” ,如果你把昨天称之为“古代”那肯定是有问题的。
与“古代”这个概念相对应的是“现代”这个概念。在对“古代”定性模糊的情况下,“现代”的认定自然也不可能清晰。比如说你对一个中国人说,出生于1654年将中国最后一个王朝清王朝带入繁荣昌盛期的康熙皇帝是古代人,肯定是毫无争议的。可是一个老师要是跟学生说,物理学的鼻祖牛顿也是古代人,那肯定会让人感到诧异了。其实牛顿出生于1643年,甚至比康熙皇帝还大了11岁。换而言之,二人属于同一时代。
很多人在回首自己的一生时,会寻找一个关键节点,将自己的人生分为“不成熟”与“成熟”两个阶段。成熟的标准有很多,每个人的认知和具体的事件节点都不太一样。有的人是在告别单身的时候成熟的;有的人是在初为人父/母时成熟的;也有的人是在遭遇巨大挫折后成熟的。
无论哪一种成熟,共同点都在于:对待这个世界的看法发生了颠覆性变化,并且认定自己已经能够认清生活的本质。这种变化归结于为一句话,那就是“世界观”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对于人类整体来说,同样有这样一个成熟的过程。是否对这个世界的运动规律有了全新的认识,成为了“古代”与“现代”的分割点。
回头再看刚才举的例子,我们看牛顿不会觉得是古代人,是因为作为一个现代人,在看牛顿所身处的环境以及他的言行时,并不会有恍若隔世的感觉。要是有机会与牛顿来一场穿越时空的对话,也不会存在认知上的壁垒;而视线转移到中国,即便是活到1908年的慈禧太后,她的行为举止以及她统治下的中国,依然不会让你有现代之感。
这种现代感与古代感交错混杂的感觉,是人类发展的一种必然。作为一个多样性且缺乏交流渠道的世界,不同地区的人类在发展进程上存在巨大的认知代差。时至今日,我们可以说人类已经整体跨入了现代之门,但在历史上这个进程却是花费了几个世纪的时间。这导致中国历史的近/现代感,与西方历史的近/现代感之间,存在四个世纪左右时间的误差,
值得玩味的是,成熟与否其实是个相对概念。如果有一天人类的认知发展到,可以用新的颠覆性逻辑来解释和改造世界,回头再看我们所处的时代,估计也会有古代感。就像青铜时代要是对比石器时代无疑是个巨大的进步,但在今天的人看来都属于落后生产力一样。
从文艺复兴到科学革命
相比大陆文明,海洋文明会更容易帮助人类跨入现代化的节点。看看最纯粹的大陆文明“中国文明”曾经在长达2000年的时间,都在按固定模式追求自己引以为傲的稳定,未能对人类技术创新作出符合自己体量的贡献;内部看似杂乱,却因为充分竞争而几何级数增加试错机会的西方,在最近几百年的表现,应该就能够感受到这点了。
具体到重塑世界观这个问题上,发端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才是一切的起点。在大航海时代开启之前,欧洲的海上贸易主要是透过地中海来完成的。受益于历史背景以及地理位置,位于地中海腹地的意大利是欧洲海洋文明属性最强烈的地区,也是文艺复兴的发源地。
当西欧因日尔曼入侵而进入生产力和文化均出现倒退的中世纪后,在希腊继承罗马遗产的拜占廷帝国,以及被伊斯兰信仰统治起来的亚非地中海世界,文明并没有出现倒退。这使得意大利以东的文明地区,仍然生产丰富的商品,并对处在黑暗中世纪环境下的西欧地区产生了强烈的诱惑。
在这种情况下,内部高度分裂的意大利地区,客观上成为了东西方贸易的节点。那些来自东方的商品,在经由威尼斯、热那亚、佛罗伦萨等以贸易立国的城市国家,输入西欧诸国的同时,也壮大了这一地区的商业力量。
早在12世纪就已经有观察者注意到,意大利很多地区的组织结构,已经不再以教会及世俗贵族为中心,而是以商人和贸易作为基础。比如作为势力最强的贸易城邦,威尼斯人虽然表面信仰天主教,实际却不受罗马教廷的约束。威尼斯教会的主教会由参议院提名,再由执政官通知教廷(教皇有否决权,但没有推行候选人的权力)。
贸易的本质在于从不同地区、领域的交流中获利。为了保持竞争力或者说基于与生俱来的逐利性,商人成为了最富创造力的群体。在拥有财富并掌握一定话语权后,这些源自商业力量的创造力,也在向艺术、文学、哲学等方向传导。一个更为宏大的客观需求,是商业力量需要一套能逻辑自洽的新世界观,来挑战被教会和世俗贵族所把持的旧权力架构。
拜占庭帝国的衰弱为这一需求提供了契机。有句话叫作“太阳底下无新事”,西方文明的海洋贸易属性,早在古希腊、罗马时代就已经奠定。而自视为罗马正统的拜占庭帝国,完整的保留了那些在西欧已经中断的文化传承。由于领土和势力范围不断受到奥斯曼帝国的侵蚀,大量希腊化的东罗马人从14世纪开始,带着希腊和罗马时代留传下来的典籍和艺术品迁居意大利。
“旧瓶装新酒”模式总是要比另起炉灶来得省事。古典文明的回归,让那些试图建立新世界观的意大利城邦,只需要以复兴古希腊、罗马文化为名,从那些回流至意大利的古老思想中,吸收与自身特点相适应的部分,就可以打造出一套成熟的新世界观。这也是为什么,这场贯穿14-17世纪的欧洲思想文化运动,会被称之为“文艺复兴”。
文艺复兴对欧洲文明的影响是全方位的。最大的影响在于藉由这场思想解放运动,人类开始用科学的态度,去剖析大自然的运行规律。数学、天文学、物理学、化学、地理学、现代医学等属于自然科学领域的学科开始出现并受到重视,逐渐成为人类“知识”的核心。
在过往的历史中,人类固然获得了许多技术突破,并依靠这些突破所提升的生产力,一步步的从猿变成了人,并让自己看起来更文明。不过这些技术进步的取得,更多依靠的是经验的累积,并没有形成一个完善、系统的知识体系。
科学与技术的区别,在于科学可以提炼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理论,来推进技术的发明。而技术的出现,却未必一定经过科学的推导。在拥有科学意识之前,很多技术是在随机试错过程中被意外发明出来的。比如说中国人在1000多年前发明的黑火药配方,就很可能是炼丹士们寻求长生不老药时的产物。
在文艺复兴运动开启后不久,西欧迎来了发现世界的大航海时代。世界因欧洲人的“地理大发现”变得完整,但这种发现并不意味着人类因此一定会有本质改变。除非欧洲文明能够因为他们的先发优势,做出什么有益于人类进步的变化,否则这些被“被发现”地区厌恶的称之为“殖民”的行为,与历史上那些造就文明退步的蛮族入侵并没有本质区别。唯一的好处只能说是让被征服地区的交流变得更加的密切,就像蒙古人在亚欧大陆的征服,客观上同样让旧大陆两端的交流变得更顺畅一样。
好在大航海时代之前,地中海和文艺复兴运动已经帮助欧洲人孵化出了最初的科学意识。这些科学意识的发生,让欧洲人在外海的探索变得不那么盲目。比如哥伦布对新大陆的发现,便源自于他对地圆说的坚信。反过来,一个接一个的地理大发生,也为科学意识在欧洲的普及提供了平台。
一个显而易见的现实,是仅仅依靠对上帝的信仰,并不能帮助航海者们规避海上的风险,以及发现新世界的全貌。唯有依靠数学、天文学等科学手段,才能做到这一切。当人类在探索自然规律的过程中,开始懂得用科学理论来指导实践,同时用实践来检验理论时,意味着人类终于开始变得成熟了。这种成熟最大的收益,在于人类用科学手段找到了摆脱资源困境的方向。
可以这样说,在生产力落后的古代社会,不同地区的人类都处于内卷状态。1798年,英国政治经济学家托马斯·罗伯特·马尔萨斯提出著名的“马尔萨斯陷阱”,认定人口是按几何级数增长,而生活资源只能按算术级数增长,所以人类不可避免地要周期性面临饥荒,多增加的人口总是要有某种方式被消灭掉。
这一理论看似可以解释,为什么古代人类史几乎就是一部战争史。然而当人类用科学手段开启现代化大门,能够用工业化手段呈几何级数的生产产品后,“马尔萨斯陷阱”其实已经不复存在了。正如我在第十章写到的那样,当下的世界虽然还会不时传出某个地方出现粮食危机,但这些危机的产生并不是人类无法生产供给70多亿人口的粮食,而仅仅是内部地缘矛盾所引发的失衡问题。
发现把蛋糕做大的方法,客观上让人类不再把眼光局限于自然经济条件下那点资源,当属西方文明对人类作出的最大贡献。从这个角度去回顾文艺复兴、大航海时代等发生在欧洲的历史事件,能够更深刻的理解它们在人类发展史中的意义。
天主教世界的变革
既然问题牵扯到世界观的变化,宗教作为人类最重要的意识形态,肯定是绕不过的。很早我们就说过,宗教是人类跨入文明阶段的重要标志。有了宗教的助力,不同的族群才能跨越血缘的束缚被凝结在一起。在欧洲人征服世界的过程中,“上帝”同样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在西班牙、葡萄牙、法国等西欧天主教国家的海外扩张过程中,受命于罗马教廷的传教士如影随形。
很多时候,那些抱着虔诚信仰的传教士,会比抱着寻找黄金和财富目的的殖民者,更早深入目标的区,去向土著居民传播对上帝的信仰。大多数时候,殖民者是很乐意看到这种情况。毕竟传教士们的工作,能够帮他们消除土著居民的敌意。
为了让政治上呈松散状态的西欧,能够在一定意义上统一,位于罗马的天主教教廷,成为了中世纪西欧名义上的最高权力机构。在中世纪的西欧,国王们需要教皇加冕才能获得合法地位;民众则需要上缴10%收入给教会(名为“什一税”),以供给掌控意识形态的祭司(僧侣)阶层。包括后来西班牙、葡萄牙两国瓜分世界,也需要一条“教皇子午线”来进行权威认证。
当然,就像国王也不总是所在国家最高权力掌控者,时不时会被权臣架空一样。中世纪的罗马教廷和教皇也经常会被强势的君主架空,甚至按照后者的意愿选任。只是这并不影响我们对整个西欧中世纪权力的架构的认定。在此环境下,神权与贵族阶层的权力互为依靠,形成了被固化的权力架构。这种情况,与印度文明将权力固化在代表神权的婆罗门阶层,与代表世俗统治权的刹帝利阶层统治并无二至。
在没有开拓新航线之前,中世纪的欧洲呈现出高度内卷状态。有限的资源使得居于统治地位的僧侣和世俗贵族阶层,一直在不断强化他们的垄断力,普通民众亦难以在凝固的社会环境中找到改变命运的希望。大航海时代的开启,为欧洲天主教世界展开了广阔的获利空间。那些来自欧洲以外的财富和机遇,不仅能够让相关国家的教会和贵族们获益,更让普通民众找到了摆脱内卷的机会。
作为基督教三大教派中最晚出现的基督教——“新教”,正是在这一背景之下出现在人类文明史中。历史上基督教曾在公元11世纪分裂为以罗马教廷为中心的“天主教”,以及以君士坦丁堡为中心的“东正教”。后者与前者最大的区别,在于由国家元首兼任最高宗教领袖,也就是俗称的政教合一。
如果再往深一点探究的话,你会发现无论天主教还是东正教模式,都有两个共同的特点:一是代表意识形态的神权,与代表世俗统治力量的贵族阶层紧密结合,共同占据权力中心(只不过结合的方式不同);二是民众与“神”的精神沟通,必须通过专职的神职人员。为了摆脱这两个阶层的控制,基督教世界发生了第二次分裂。
由于西欧天主教世界是地理大发现时代的最大获益者,这次新的分裂实质变成了天主教世界的分裂。那些从文艺复兴时期就开始累积的矛盾,终于在大航海时代开启后的16世纪初引发了一场宗教改革,基督教新教开始成为能够与天主教、东正教分庭抗礼的第三股势力。
基督教新教并不是一个教派,而是包括16世纪从天主教中分裂出来的:路德宗、加尔文宗、圣公会等二级教派,以及在后来历史中不断分化出来的更多教派。不过能够归结为一个一级教派,总归是有共同特点的。就基督教新教来说,尽管新教诸教派也会存在专门的神职人员,但即便是隶属于同一教派的教会之间,也不存在从属关系。事实上在新教的基础理论中,神职人员的存在意义与天主教、东正教并不一样,更多只是辅助作用。信徒可以通过对圣经的虔诚信仰而实现自我救赎。
颠覆旧世界观的“去中心化”
换而言之,作为摆脱罗马教廷控制的产物,“去中心化”是新教的最大的特点。这一思维的产生,与当时作为祭司(僧侣)、世俗贵族阶层以外的第三等级(以商人群体为核心的普通市民),希望透过自身努力实现阶层跨越的心理是分不开的。
技术上看,任何对教义理解的差异,都有可能产生一个新的教派。以基督教来说,即便是天主教、东正教内部,也会存在很多互不隶属的教团、教派。问题在于不是每一个新教派的产生,都能产生一场改革甚至革命。新教势力能够在16世纪宗教改革成功,与大航海时代的开启有着直接关系。
一个教派、一个意识形态的成功与否,取决于其能不能获得一定范围内的政治承认。简单点说,必须在一个国家或者地区成为官方承认(最起码是默许)的普遍信仰。从欧洲地缘政治角度看,最终从天主教世界分裂出来,成为了新教的基本地区有:英国、瑞士、北欧国家(丹麦、挪威、瑞典、芬兰、冰岛),以及德国北部。
观察这些国家在地图上的位置,你会发现除了瑞士这个位于意大利、法国、德国国三方交界之地的山地小国以外,绝大多数选择新教的欧洲国家和地区都呈现两大特点:一是远离罗马教廷;二是拥有大西洋海岸线。这两个地缘特点,决定了这些新教国家即无法像西班牙、法国等留在天主教世界的国家一样,对罗马教廷施加影响力。又有开展海外贸易及扩张殖民地的基础条件。
在西班牙、法国等国有条件与罗马教廷进行深度利益捆绑的情况下,上述国家和地区的统治者如果想摆脱在天主教世界的不利地位,最好的选择就是借助这场宗教改革,让自己国家的教会脱离罗马教廷的控制。
值得一提的是,正是由于背后的这层政治需求。以英国为代表选择新教为国教的欧洲王国,在当时很多新教徒看来,进行的是一场不彻底的宗教改革。比如原本接受罗马教廷领导的英国教会,整个教会管理体系被完整保留了下来,只是更名为“圣公会”(英国国教)并接受英国君主为最高宗教宗教领袖。一如当年的拜占庭帝国,对东正教的定位一般。
这种不彻底的“去中心化”,或者说另立中心的做法,显然不能让刚才提到的希望得到完全信仰自由的“第三等级”满意。于是从16世纪开始,那些希望清除英国国教中天主教残余,认准“人人皆祭司”的宗教改革者们,开始以“清教徒”自称,并在试图改革英国国教失败后,将视线投入大洋彼岸的北美地区,希望在这片全新的土地上建立心目中的理想国。这便是美国诞生的宗教背景。
人类之所以能够脱离动物群体,在于可以通过意识形态及其它组织方式形成合力。正因为如此无论东、西方在发展文明时,整体倾向都是在“自上而下”的强化组织力。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宗教改革运动,以及后来十八世纪时源起于法国,以反君主专制、反对教会为特征,建立共和体制为目标的“启蒙运动”,却都呈现出“自下而上”改革的特点。
我们一直说西方文明较之东方文明,要具备更为丰富的多样性。然而这种多样性,更多是体现在地缘政治层面,即西方在政治和文化结构上更为破碎。上述在欧洲延绵几个世纪的一系列运动,本质是将这种西方文明原本就含有的多样性基因,扩散至每一个个体身上,从而激发个体的创造力。由此带来的一个后果,那就是今天在世人面前所呈现出来的西方,表现的极为强调个人自由。
无论这种强调个体自由的“去中心化”思潮,是否是人类文明的常态,又是否成为人类唯一的选择。它所造就的多样性井喷现象,都帮助人类掌握了科学的力量,并最终让人类的生产力以“工业”的形式爆发式增长。还是那句话,这世上最难的是从0到1,从这点来说无论最初的动机是什么,这些开创性的探索行为对人类都是巨大的贡献。而这也让西方文明所覆盖的区域,最早迈入了“现代化”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