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女孩要富养,可未必每个父亲都有钱如西门庆。比如潘金莲,父亲不仅只是个穷裁缝,而且还死得早。如果不是因为家里穷,“度日不过”,潘金莲也不至于9岁就被卖在王招宣府上、15岁又三十两银子转卖给土财主张大户。
从18岁被张大户夺去初夜算起,直到25岁遇见英武不凡的小叔武松,金莲人生最好的七年都仅能勉强糊口。既美貌娇娆、心比天高又家徒四壁,人生路上悲剧的概率当然超过喜剧。
没钱的金莲只有一颗真心。这颗真心本来给武松,武松不要,后来就便宜了主动扑上门的西门庆。西门庆与金莲王婆合谋弄死武大之后,转身就把富有的遗孀孟玉楼娶进了门,将金莲冷落在一边好些日子不来。一心要做长久夫妻的金莲,好不容易才找王婆又把西门庆招来,为他送上精心准备的生日礼物:
妇人向箱中取出与西门庆上寿的物事,用盘盛着,摆在面前,与西门庆观看。却是一双玄色段子鞋;一双挑线香草边阑、松竹梅花岁寒三友酱色段子护膝;一条纱绿潞绸、水光绢里儿紫线带儿,里面装着排草玫瑰花兜肚;一根并头莲瓣簪儿。簪儿上镌着五言四句诗一首,云:“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把妇人一手搂过,亲了个嘴,说道:“怎知你有如此聪慧!”(第八回)
西门庆就算当时“满心欢喜”,但要说有多在乎,恐怕也谈不上。簪儿也不像书中写首饰通常点明金或银,可见多半是铜。虽然西门庆贪图的是金莲的美色,但这一堆礼物实在太不值钱。就算眼里有光又怎样?也还是廉价得轻飘。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同样是想嫁西门庆,看看不久后富家女李瓶儿入门前送给西门庆的东西:
妇人便往房中开箱子,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教西门庆收去寻人情,上下使用。西门庆道:“只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许多!”妇人道:“多的大官人收了去。奴床后还有四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都是值钱珍宝之物,亦发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里,奴用时来取。(十四回)
妇人因指道:“奴这床后茶叶箱内,还藏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八十斤胡椒。你明日都搬出来,替我卖了银子,凑着你盖房子使。你若不嫌奴丑陋,到家好歹对大娘说,奴情愿与娘们做个姊妹,随问把我做第几个也罢。亲亲,奴舍不的你。”(十六回)
都是一心要跟西门庆好,金莲漂亮但进门来身无分文,瓶儿姿色相差无几但还没进门就贡献大笔财物。对于天天在利字中打滚的西门大官人而言,下床之后,贫家女终究不如富家女实惠。
既然当了西门大官人的第五房小妾,从此总应该像遇见王子的灰姑娘一样过上富家女的生活了吧——对不起,西门大官人虽然有钱,也不吝啬在女人上花钱,但非常在意为自家的女人花钱。
当初为了勾搭金莲、陷害武松,西门庆在王婆和知县那里都没少花钱,给武大办后事的银子也是他出。为了讨金莲欢心,也买过几件“首饰珠翠衣服”。娶金莲进门时添了一张床、几件家具和一个丫鬟秋菊,总共花了二三十两银子。然而娶进门之后虽然管吃管住——不用说当然比武大家食宿条件好多了——但是就基本上没在金莲身上用钱了。也就是说,金莲入门后虽然饱暖无虞,但多余的闲钱是没有的,因为西门庆不会给。
西门庆当然有钱,“钱过北斗,米烂陈仓”。他接济朋友常峙节买房,慷慨大方;给权臣蔡京送礼,一掷千金。他要做妓女李桂姐的第一个恩客,先是五十两银子买初夜,每月又给二十两银子包着。为了给姘头王六儿家买宅子,他一出手就是上百两银子——但西门庆却不肯为自己的女人花钱。
金莲进门之后,西门庆只在庙会上主动买过一回“四两珠子”给她串珠串,庙会上的大路货能有多值钱?金莲察觉西门庆勾搭上李瓶儿,主动提出为其望风方便办事,也只换来满心欢喜的西门庆“买一套妆花衣服谢你”。李瓶儿进门之后,金莲见她房中有一张螺钿敞厅床,便也要一张同样的床。西门庆虽然花了六十两银子遂了金莲的愿,但这床本来也是西门家的资产,金莲是万万带不走的。
在西门庆看来,不能为自己创造价值的妻妾,再在其身上花钱实属多余。管吃管住之外,妻妾们的钱各自独立核算:谁有钱,谁就多花;谁钱少,谁就少花或不花。衣服也一样,你有钱想买什么买什么;但没钱要让西门庆给你买,对不起,你漂亮得如金莲也不行。
这就是金莲入门后的窘境:西门庆近乎一毛不拔,而几个姊妹都是不差钱的主。正妻吴月娘有名分,原则上全家的财产都由她来掌握;二房李娇儿入门前是妓女,攒了不少的体己钱,管账时还能多少赚点油水;三房孟玉楼跟六房李瓶儿都是富家遗孀,进门就带来大笔财物。潘金莲再漂亮又如何?你没钱,家中的地位某种程度上只能跟负责伙食的四房孙雪娥看齐。
第四十六回,吴月娘带领众妾去亲戚家吃酒赏月,结果门外下起雪来,吴月娘就让小厮回家取皮袄。吴月娘、孟玉楼、李瓶儿都有自己的貂鼠皮袄,就连李娇儿也有,唯独潘金莲没有。找了一件典当的皮袄来给她,心高气傲的潘金莲还在逞强:
金莲道:“有本事到明日问汉子要一件穿,也不枉的。平白拾了人家旧皮袄来,披在身上做甚么!”玉楼戏道:“好个不认业的,人家有这一件皮袄,穿在身上念佛。”于是替他穿上。见宽宽大大,金莲才不言语。(四十六回)
问汉子要一件,哪有说得这般轻巧?直到过了许久,李瓶儿死后又要准备集体外出吃满月酒,金莲才终于开了口:
妇人道:“我有桩事儿央你,依不依?”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你有甚事,说不是。”妇人道:“你把李大姐那皮袄拿出来与我穿了罢。明日吃了酒回来,他们都穿着皮袄,只奴没件儿穿。”西门庆道:“有王招宣府当的皮袄,你穿就是了。”妇人道:“当的我不穿他,你与了李娇儿去。把李娇儿那皮袄却与雪娥穿。你把李大姐那皮袄与了我,等我配上两个大红遍地金鹤袖,衬着白绫袄儿穿,也是与你做老婆一场,没曾与了别人。”西门庆道:“贼小淫妇儿,单管爱小便宜儿。他那件皮袄值六十两银子哩,你穿在身上是会摇摆?”妇人道:“怪奴才,你与了张三、李四的老婆穿了?左右是你的老婆,替你装门面,没的有这些声儿气儿的。”(七十四回)
这段话前后,金莲其实正伺候西门庆行房,是用嘴把他弄舒服了才见缝插针开这个口的。西门庆即便正在兴头上,也不舍得把一件六十两银子的皮袄痛痛快快给金莲穿,即便这皮袄已经没人穿。即便金莲软磨硬泡最终得偿所望拿到了皮袄,还是不免引来吴月娘的敌视,“一个皮袄儿,你悄悄就问汉子讨了穿在身上,挂口儿又不来后边提一声儿。”
在西门庆看来,妻妾一进门,连人带陪嫁从此就都姓了西门,再在她们身上花钱就是无回报的空头支出。没钱的金莲,在西门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即便是下人,也是更喜欢有钱慷慨的李瓶儿,不待见没钱窘迫的潘金莲。
没钱不仅自己受累,连至亲也跟着受委屈。金莲的母亲潘姥姥来给她祝寿,付不起抬轿的钱,来找女儿讨要。金莲一张利嘴毫不客气:
妇人道:“指望问我要钱,我那里讨个钱儿与你?你看七个窟窿到有八个眼儿等着在这里。今后你看有轿子钱便来他家来,没轿子钱别要来。料他家也没少你这个穷亲戚!休要做打踊的献世包……”几句说的潘姥姥呜呜咽咽哭起来了。(七十八回)
不是金莲有钱不给,是确实没有这一份多余的钱。更重要的是金莲心气硬,吴月娘说“你与姥姥一钱银子,写账(即记在西门家公用账上)就是了。”金莲回答,“我是不惹他(西门庆),他的银子都有数儿,只教我买东西,没教我打发轿子钱。”
金莲在数落潘姥姥的时候,心里未必不在流泪:谁让你没钱还要生下我来受穷受气?缺钱归缺钱,金莲却至死都在金钱面前保持自尊:穷是穷,但我绝不偷鸡摸狗藏着掖着、假公济私中饱私囊。甚至在当初武大缺钱赁房的时候,也是金莲主动拿出自己的首饰变卖才救了急。一部《金瓶梅》,找不到几个不拜金的人,金莲是难得的一个。
金莲因为经济窘迫的内心隐痛,只有贴身丫环春梅明白:
俺娘是争强不伏弱的性儿。比不的六娘(李瓶儿),银钱自有,他本等手里没钱,你只说他不与你,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想俺爹虽是有的银子放在屋里,俺娘正眼儿也不看他的。若遇着买花儿东西,明公正义问他要。不恁瞒瞒藏藏的,教人看小了他,怎么张着嘴儿说人!他本没钱,姥姥怪他,就亏了他了。莫不我护他?也要个公道。(七十八回)
可世间最难的就是公道。李瓶儿又有钱又生儿子,潘金莲又没钱又没一儿半女,李瓶儿对潘金莲再好,也难以消除潘金莲的仇视。偏偏潘金莲心高气傲还心狠手黑,一番折腾之后,总算是弄死了李瓶儿母子。但从此也埋下了祸根,导致西门庆死后,吴月娘总要找机会把潘金莲赶出门。赶出门本来也不要紧,但武松回来之后,金莲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假设金莲出身即便不如李瓶儿一般有钱,但也是家道殷实并非出身草根,她从小到大心里也就未必会积攒下那许多怨毒。对李瓶儿母子的仇视,实则隐含着对张大户、对武大甚至是对西门庆的报复心;对生来窘困命运的怨恨,让她在害人害己的不归路上越走越远。即便金莲貌若天仙,有颜无钱也一样受折磨,说不定反而还更难过。命里与生俱来的原罪,有时真的就是:穷。
参考:侯会《食货<金瓶梅>:晚明市井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