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意人的世界里，孩子的钱最好赚，早已成了通识。
20年来，大大小小的教育机构无孔不入，从零零散散的家教平台、草台班子课外补习班、线下连锁再到线上教育平台，课堂外教育形式无论如何变更，都挡不住需求的旺盛。
这是一个遍地开花的行业，偌大的市场，容得下数十万家教育机构同时生存，哪怕新东方与好未来这样的巨头加在一起，所占据的市场份额也不足4%。
而今，这个行业却生病了。
近日以来，企查查公布的一组数据令人惶恐。2019年，已有1.2万家教育机构倒闭。俞敏洪甚至直言，“估计80%的教育公司都活不下去。”
这并非空穴来风，尤以在线教育公司为甚。
2019年，运营10年的在线培训公司乐知英语宣布破产，拖欠学生学费100多万；在线英语学习平台“朗播网”陷入欠薪风波；在线辅导平台学霸一对一、理优一对一相继爆雷，停止运营；号称“英语培训四巨头”之一的韦博英语猝死，涉及近万名学员、超亿元金额……
我们研究了市面上数十家正在风口之上，及风雨飘摇、已经倒闭、出现大规模变动的教育公司，尤以在线教育为重点“关照”对象，望闻问切，诊断出以下五类病症。
造血能力太差，融资太难
一直以来，教育行业以“逆周期，强刚需”的特性，吸引众多资本的目光，哪怕在2019年上半年，峰瑞资本李丰亦说，“能不能看教育的都来看教育了”。但与不少线下教育机构相比，在线教育的盈利能力被太多人高估。
《2018年在线教育趋势报告》指出，2015-2018年多数在线教育企业亏损，仅有3%的企业盈利。盈利能力好比自身造血的大系统，如果不能自然造血，前期必须要有外界输血。
但外部输血也并不乐观。数据显示，2018年，教育行业共发生融资事件631起，涉及金额达745亿元，换言之，平均每1天就有近2起教育行业融资事件发生。到了2019年，前两个季度在线教育投资共160起，融资额131亿，融资额同比下降33%，2019年行业整体融资事件下降八成。
比数据来的更直接的，是VC/PE机构口袋里钱的动向。
一家曾重金教育赛道，并在这一赛道投出增长超过500%的项目的投资人告诉日荒集，“现在已经极少再看教育项目了，早期项目的窗口期已经关闭。现在再来投，只能投头部，但头部的价格又太高，并不适合早期机构投资。”
早期拿不到融资，头部也不好过。2019年12月中旬，独角兽企业“作业盒子”（现已更名小盒科技），被爆出大面积裁员。小象编程直接解散，辅导中心、BD是重灾区，辅导中心裁员达80%，BD裁员40%。关于裁员动机，同业对日荒集解释为，“缺钱了，极大可能是来自资方压力。”
可就在5个月前，这家教育机构刚刚拿到阿里巴巴领投、云锋基金、贝塔斯曼、C资本跟投的1.5亿美金融资。
“外界看来，作业盒子融资1.5亿美元是个很大的数额，但实际上又能花几个月呢？”一位接近该轮融资的人士王凯对此表示质疑，“更何况它的主要业务线条是做工具，工具与授课最大的不同是，前期尽量在最短时间内，把用户规模圈到最大，这种打法就是烧钱圈地，这一模式在资本市场很好的时候还能维持运转，资本紧俏的时候，资方的博弈与选择就比较出挑了。”
王凯同时告诉日荒集，一般来讲，看一家教育公司烧钱的速度，就拿总体的融资额乘以80%，如若该家公司的用户规模没有达到烧了这么多钱所该达到的效果，资本也将收紧对这家公司的注资。
这一点创业者覃建也颇为认同，在他所创办在线素质教育平台里，背靠稳定输血的大股东，暂时还不至于断了粮草，但在接触外部VC的时候，亦面临着同样的困境，“2018年之前去和投资人谈，大家的口径还都是尽快做大规模。现在再谈，就要细化到如果拿了钱，在哪个阶段要做出怎样的成果了，数据切割的非常具体。如果到约定时间没有达到相应成绩，就要采取一定调整措施，裁员、调整业务线条、压缩成本、甚至后续出资节奏，都在调整的措施之列。”
当前，资本市场还未回暖，因融资而断粮的早期项目，2020年的坏消息只会更多。
获客成本太高，单个成本超千元
2019年早些时候，谢平所在的VIPKID家长群开始频繁传播一个信息，“VIPKID遇到重大困境，学费还未上完的家长尽快把课上完，准备继续学习的不要再续费了”，并言之，有内部小道消息。不日，这一消息开始在朋友圈传播。
不出几日，裁员消息便在媒体传播开来。据传裁员比例为15%-20%，涉及岗位包括销售、班主任、教学、教研，层级涉及公司部分中层，尽管VIPKID回应称消息不实。但依然有不少公司员工在脉脉上爆料，成本确实是在削减，E轮投资中的一个附件条件是成本下降18%。
成本高居不下，很大部分在于，获客太难。
VIPKID创始人米雯娟亦曾透露，“VIPKID单个学员的获客成本大约在4000元左右”，曾引发创投圈广泛探讨——一个早先看来几块钱就能买来的用户，居然这么费钱了么？
这钱还真省不下来。以K12教育为例，前期获客环节主要包括“获取用户线索--邀约体验--成单--正价课”，主要选择在朋友圈、视频等渠道进行投放。而在我国目前应试教育的体制之下，家长们不仅看过程，更加注重结果，如果没有效果，教育机构的流失率也很高。VIPKID这样的头部教育机构尚且如此，其他教育机构的获客境况更甚。
这种境遇之下，在线教育平台的口碑就显得尤为重要，而口碑是需要一届又一届学生的成效而达成的日积月累，这对于新兴教育平台来说，尤其苛刻。
覃建亦毫不掩饰这个赛道的艰辛，“外界看来，教育行业永远不缺乏客源，且是刚需赛道，但不同的细分门类差别非常之大，按学科分类分的话，可分为应试与素质教育，按照属性又分为线上与线下。学科应试教育现金流稳定，尤其是线下数英教育，但线上的难度就大得多，获客成本高居不下就是一大问题，因为线上就像海洋一样宽广，打鱼成本更高，线下就像小鱼塘，看起来很小，但鱼相对好抓，而让一个线上教育平台去在海洋里积累口碑，除却重金砸广告之外，门路实在太窄”。
烧钱堪比外卖、O2O
传统创业者的思维里，教育行业的创业应该和街边奶茶店差不多，只要“选址”（学科）选对，一开始就该是盈利的。
事实并非如此。
不止一位教育赛道的创业者在与日荒集沟通时，都会谈及，“不少在线教育公司其实更该看为互联网公司，尤其是那些以工具切入赛道的创业项目”，因为“初衷不是先给学生补给知识，而是把用户圈先进来再开展其他业务”，这种打法与020、网约车之争、外卖市场别无二致——教育的羊皮之下，都是流量的争夺，全然一门烧钱生意。学生即是“用户”。
烧钱最猛烈的阶段集中在暑期前后。
2019年暑假拉开序幕之前，猿辅导率先推出“49元暑期系统班”，紧接着作业帮推出“初中暑期班50元特惠课”，掌门1对1推出“首月免费和200元试听课”。到了6月，好未来旗下的学而思网校也加入战局，推出“49元暑期试听课”…用不着家长砍价，各家主动下调成为白菜价。
白菜价试听只是起点，在广告上的花销，教育机构一点都不亚于快消品。6月开始，以学而思网校、猿辅导和作业帮等为代表的在线K12企业，在朋友圈、抖音、地铁、楼宇电梯、综艺节目等各个渠道展开全面的流量争夺。仅在暑期的三个月内，学而思网校的市场投放金额达10亿元左右，猿辅导和作业帮均在4-5亿元。
与这场战役打响之前，好未来集团多位高管亲临学而思网校暑期试听课开班动员大会，现场动员发言传出，一位高管直言——“这是学而思发展17年以来的第三场关键性战役。就像当年滴滴打快的、支付宝打微信、摩拜打ofo，这一次，我们要跟猿辅导等九家在线教育公司一起打”，听起来颇有一将成而万骨枯的意味。
烧钱大战之后，赢了天下的，终究还是跑在前列的巨头，而身后的则是断了现金流的小机构的皑皑白骨。
财务管理混乱，警惕预收费
教育行业财务数据混乱早已不是行业秘密。与之模型几乎一致的，还有传统健身房、美容美发行业、干洗店会员办理等。
这种财务混乱的现状成为行业公知，源于近年来教育培训机构关门跑路事件的高频发生。公开资料显示，2019年至今，北京、上海、浙江等地区仅被曝光的教育培训机构跑路案件就多达十几起，涉案金额从数百万元到数亿元不等。
仅2019年一年，莎翁少儿英语、沐奇亲子游泳、朋恩日托、韦博英语……一夜之间人去楼空，给众多学生家长造成不小的经济损失，社会影响恶劣，而早先的星空琴行的倒闭早已给不少用户敲响了警钟。
这并非教育培训机构独有的问题，而是涉及预付款经营模式的所有经营性机构的共同问题。
因为无人监管，很多企业走上了盲目扩张的道路。不聚焦主业，而是任性多元化，或者用所谓的补贴去吸引新用户，从而伪造出“高估值”进行下一轮融资。
这种方法像极了“空手套白狼”。在销售收入扩张时期，还能维持表面的风风光光，一旦收入不及预期，或中间某一个环节停滞，立马会导致资金链断裂，如果长时间未能“输血”，机构也只能倒闭跑路，最后倒霉的也只能是消费者。但预付费模式维权难，消费者深知利益受损，却也只能哑巴吃黄连。
死于政策收紧
事实上，2019年对于教育行业来说，堪称最严监管年。
先是2019年1月2日，教育部办公厅印发《关于严禁有害APP进入中小学校园的通知》，要求各地采取有效措施，坚决防止有害APP进入中小学校园，并明确要求，进入校园的学习类APP不得向学生收费或由学生支付相关费用，多数相关APP隐性内购问题、不良商业广告问题、内嵌游戏问题以及提供的学习内容是否符合学生实际需要等问题均被接连质疑；
紧接着，2月全国“扫黄打非”办公室公布的信息显示，江西省清理了15个违规学习类App。接连通告并被政策限制之后，多数教育工具类APP上升路径受阻。其中亦包含上文裁员的作业盒子。
2018年10月国务院办公厅发布的《关于规范校外培训机构发展的意见》中规定的“校外培训机构不得一次性收取时间跨度超过3个月的费用”余震已至，俨然成了压倒“预收费”模式机构的致命稻草。
狂欢之下，乱象丛生。近年来，教育培训行业野蛮增长，虚假广告、夸大师资、超纲教学、办学场所混乱等问题饱受社会各界诟病，引起教育相关部门的关注也在情理之中。
以上，只是我们诊断出的五大问题。但在线教育的漏洞远不止这些。
“过去两年，资本介入培训领域太多，直接导致一些对教育内涵并不了解的人进入教育，甚至希望快速成功，一两年做个上市公司，这样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王建感慨道。
但万亿教育赛道，终不会止步于此。市场急剧洗牌，那些手里还有余量的投资机构们，还是想从裂缝中寻求机遇。
现在看教育，还能再看什么？青松基金投资副总裁孟德洋表示要从三个角度来考量：
互联网的下半程，面对流量红利变少的情况下，上来可以先做服务，通过服务聚集一波人，保证公司可以存活，然后通过边界的扩展和服务的深度做延伸；
从投资角度来看，找到天花板比较高的领域来进行投资，最好是能够投中看具体赛道里最好的团队和最头部公司；
从创业者的角度来说，现在情况逼迫着后面进入的玩家，需要想更多的办法，可能从模式创新，逐渐转变为科技创新，这样才能极大的推动整个互联网的进步，从而吃到科技进步的红利。
（应受访者要求，王凯、覃建、谢平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