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描绘了人生三种境界,但自己用行动阐述了第四种境界:
此一,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为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是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终四,奋身一跃于昆明湖鱼藻轩,与自然融为一体。
王国维故居
陈寅恪先生因与王国维同为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交往过密,且精神相通,其推测王国维自杀的原因即为此,凡达极深极大的人,非要以此种形式而与之殉情,在极高维度上与其达到完全融合,而尽其义务。
这就是王国维的境界,凡人无法达到:至纯至粹!
但我们可以去寻迹大师生前的住处:1925年4月,王国维应清华大学清华国学研究院主任吴宓之邀任教授,搬到清华园西院17号、18号。在此之前,王国维已住在织染局10号已有两年。
旧时的织染局10号,即现在的织染局29号。可惜因玉河改造工程,织染局29号被拆除了。我们唯有在附近凭吊下大师,感叹历史的颠簸,回望那曾经的岁月。
织染局胡同,是明代内织染局所在地而得名。内织染局即为紫禁城皇宫大内的宫廷官署,由宦官掌权,下属朝阳门外的“外厂”为御用缎匹丝绸织染的生产厂,还有海淀的“蓝靛厂”负责染料颜料生产。清朝时将内织染局改为寺庙,寺名华严,其所在位置即为现在的织染局小学。乾隆将内织染局改名为织染局,转移到万寿山,立石为《耕织图》,在今昆明湖西岸。
如此织染局胡同与昆明湖产生了物理关联,而王国维从织染局10号到清华园,再到投身昆明湖,也完成了织染局胡同与昆明湖的精神关联。
物理、精神的关联不知是否是冥冥中的天定?这是令国人感慨的强关联,当然还有一个令国人愤慨的弱关联,且往下看。
织染局10号的匆匆房客
织染局10号院,1923年6月王国维出任清逊帝溥仪的“南书房行走”而搬入。在此之前的一年1922年9月25日,织染局10号院住过一家子,那便是吴虞接待从美国留学过来的女儿吴辟疆、女婿潘力山及其外孙。从四川只身来京的吴虞本打算一家四口合住,结束一人单身的生活,没想到11月底五女儿吴棱来京求学,因与五女儿吴棱的关系破裂,加之1月底潘力山为从事政治活动而欲搬家至西城参议院附近,吴虞倍加苦恼,以至于失眠,不多久而搬离织染局10号院,至1923年6月,王国维搬入织染局10号院。
从租下10号院至搬离,不过半年时间,非儒老英雄吴虞与儒家遗老王国维擦肩而过,不然王国维断然不会住进10号院。
织染局10号院在织染局胡同西口路北,坐北朝南,二进院落,可惜的是后来被分割为一个院落,北房正屋3间,耳房各1间,南房为4间,北房和南房均带有前廊,其为带脊的瓦房。10号院公馆,预计月租金8块大洋,这对于月薪260块大洋的北大教授,且兼代北京高等师范学院课,还有经常发表文章,月收入至少300块大洋的吴虞来说,比较轻松的。
打孔老英雄进北大任教授
这织染局10号的匆匆房客吴虞,其以“四川只手打到孔家店的老英雄”(胡适语)、鼓吹非儒学说,适逢新文化运动的轰轰烈烈,其由侄子吴君毅联络,由沈尹默提议,胡适帮忙附和,终于得以进京而任北大国文系教授,后也兼代北京师范学院等国文课。
事实证明,这是北大最失败的一次教授招聘!
吴虞的进京,一定程度上缘起于其四女儿吴辟疆由胡适推荐而留学美国,吴虞由此而与胡适有了书信往来。当然这又是两个遗憾:四女儿吴辟疆赴美后与有妻之夫潘力山而同居,以致于后来比较惨淡的婚姻;胡适称赞吴虞为“四川只手打到孔家店的老英雄”,进而介绍《新青年》同人给吴虞,之后引色狼而登堂入室,进北大任教授。
《新青年》也是失算,吴虞首次投稿时已经45岁,在1917年的民国那已经算老年了吧,就算在《新青年》同人中,吴虞也是叔叔辈的。吴虞比鲁迅大9岁,比周作人大13岁,比胡适大19岁,比钱玄同大15岁。拿现在的话来说,同人之间都有代沟,这也是后来钱玄同等同人在《新青年》上倒算账的背景之一。
只是当时的吴虞以犀利笔锋打孔骂儒,以实际行动挑战父亲权威而卓有成效。1917年,吴虞寄给陈秀的信中附带《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本论》、《礼论》等非儒反孔文章,正迎合了《新青年》当时的战斗需要。1918年吴虞非儒反孔檄文一举全国闻名。
这就是吴虞老英雄进北大任教授的重要资本。
北大教授与学生逛花街柳巷
1923年6月,吴虞已任北大教授两年。两年的单身生活,可算是寂寞难耐,又潇洒自由。此时51岁的吴虞在日记中留下了与学生辈的孙少荆、吴且雄一同逛妓院的记录。6月26日晚餐后,与学生孙少荆去公园游玩,又恰巧吴且雄前来,三人一起前往百顺胡同的潇湘馆,虽然没小怡琴,但有雪琴,有在其妹妹素琴处小坐打闹,之后又前往楚娟处戏耍。之后总结所花费2块大洋,只是可惜的是选了素琴而颇为不满意。
6月30日,吴虞在孙少荆的陪同下再逛妓院。
7月24日,吴虞在妓院里结识妓女娇玉、婵娟,并且在日记中写下自己的嫖娼心得:
24日当晚8时半过春华楼晚餐,9时半访娇玉,娇玉的嫖客太多而不能尽欢,给了娇玉赏银2块大洋。又到婵娟处坐了一会儿,可惜婵娟要出台,等到12时还没回来,又给了婵娟赏银2块大洋。于是再同孙少荆访新茶花,亦客多匆匆,等到凌晨1时后新茶花才有空闲,一起玩了半小时才回家。这次发现一个窑子,可以久坐久候,不用匆匆忙忙了,如果妓女有嫖客先让其去应酬,等到妓女空闲了再来陪我们戏耍。
吴虞在嫖娼中不光有心得,还有为此的自责和反省:
吴虞在日记中记录,如此的花街柳巷玩耍,也应该收敛,浪费时间,耽误正事,最主要是花钱耗身体,还有为此添置的衣服花费也不少,但得到只是短暂的乐趣,更长的是吃苦。
吴虞虽然有反省和经济算账,但51余岁的老英雄仍乐此不疲,纵情于声色。在8月19日的日记中,吴虞又记录了,暑假中孙少荆同游花街柳巷,其中花费在婵娟身上68块3角5分,花费在娇玉身上16块大洋,素琴、雪琴、朱桂卿、吕宝红共花费8块大洋。花费在这些妓女身上共计92元3角5分。吴虞原本打算在暑假花费100块大洋在妓女身上,没想到少花了近8块大洋。
之后的吴虞又再次反省,但不是自我反省自己的狭隘自私和多情多欲,而是将罪责推给其学生孙少荆,在9月2日的日记中,吴虞记录到“少荆以为无女性共赏,终属干燥。少荆导人冶游,劝人住夜,于道德、学问、经济皆无补益,仍属读史太少之过。若根性未定之少年遇之,颇为危险其性阴柔圆滑,纯然今之社会中人也。”
可谓是自鸣得意,绝无脸之老英雄。
北大教授为捧窑姐写艳诗
1923年9月6日,孙少荆离京南下。此后的日子里,吴虞一边给亲友曾叔异写信调查妻子常道玄有没有“出门应酬”,一边服壮阳丸逛妓院。
此前在成都时,吴虞曾经吹捧过女戏子陈碧秀,为了赢得八大胡同娇玉的欢心,他再次诗兴大发,先后以“吴吾”的署名写作数十首《赠娇寓》,印成诗单供妓院散发,由妓院散发给议员、官僚、政客等通文墨者,而吴虞自己则投稿《顺天时报》、《小民声报》公开发表。《赠娇寓》意即吴虞对娇玉的吹捧:八大胡同的娇玉会一些说唱伎艺,会吟诵几首唐诗宋词,而吴虞认为娇玉非凡品,应拍在青楼女子等级最高的“书寓”之列,故而称娇玉为“娇寓”。《赠娇寓》系列诗累计有27首之多,其诗集的刊印和发表极大提升了娇玉在花界的名气,一时间寻娇玉者排队而至胡同外,娇玉与老妈子忙的是不亦乐乎,娇玉曾说“现有吴老爷捧我,我要红了”。
列一首《赠娇寓》如下:
妇人醇酒英雄老,燕市高歌合有诗。
今日风流见娇寓,果然花貌胜琼枝。
1924年4月9日,《晨报副镌》以“又辰”的署名发表文章,集中介绍了“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底近著”,也就是以“吴吾”署名的27首《赠娇寓》。吴虞见报后不知有诈,反而洋洋自得地在日记中写道,自从写赠娇玉旧体诗以来,学界都已经知道娇玉,娇玉的名气日益提高,其嫖客也日益增加,依然红了。
4月12日,《晨报副镌》编者以“浅陋的读者”为标题发表声明,说是《赠娇寓》发表之后,收到许多读者来信,谴责这种有伤风化的淫靡旧诗毒害大众,“吴吾赠娇寓式的淫靡古诗,本刊不以为然,放在必攻之列”。编者刊登这些诗的目的,“是攻击而不是提倡,是暗刺的而不是明攻的,读者们竟生误解,真是太浅陋了"。
吴虞见报后给《晨报副镌》编者写下一封信,因北大同事单不厂教授的劝阻而没有寄出。第二天,他又写下四首赠娇玉的新诗,以“又玄”的署名投寄《顺天时报》。接下来,由坚守在北京大学的一部分《新青年》旧同人策划组织的精神围剿,狂风暴雨般降落在吴虞身上,这就是后来钱玄同等的倒算账,也算是清理门户。
末路老英雄纳小妾修佛法
吴虞因《赠娇寓》淫靡旧诗和嫖妓风流,而被《新青年》钱玄同、周作人等发表系列文章而倒算账,算是清理《新青年》的门户。
1925年8月6日,吴虞离开北大离京回川,9月任教于成都公学。
次年1926年4月接受成都大学校长张澜的聘请,教授国文及诸子文。
1927年6月7日,吴虞正式成为吃素诵经的佛居士。
1931年5月,59岁的吴虞因膝下无子而又再纳16岁的小女孩为妾,因当天为农历四月初八佛祖生日,故将妾改名为道护。同年,合并后的四川大学,张澜被排挤。
1932年,吴虞17岁的妾道护请求回家,吴虞便嘱其另嫁。实际吴虞因年事已高,与道护并无夫妻之实,吴虞认为白白浪费了银两,并惹了诸多麻烦,太不值了。
1933年,吴虞被合并后的四川大学解聘,结束了教书生涯。
自此之后,吴虞压抑了自己多欲之性和杀伐之心,以佛居士自居念佛吃素,之后的16年间,吴虞渐近于平和心态,而重走儒释道合一的心态,终于1949年以77岁高龄老死于成都家中。
同一屋檐下清华导师、北大教授的不同命运
回首吴虞的北大教授生涯,不能不提其欲天伦之乐的织染局10号院,可惜那时的吴虞多欲多名利之心,未能以天伦之乐为乐,而短短半年的织染局胡同10号院生活,与之后10号院的主人王国维,国学大师而失之交臂。
织染局10号院,短短两年内,迎接了两位在中国文学史上颇有分量的文人大家。可惜的是,同一屋檐下,且均为中国最高院校的教授,人生和世人的看法却完全相反。
王国维完成了从织染局胡同到昆明湖的人生路,以其人生的第四种境界,投入昆明湖中,与自然融为一体。被后世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尊为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之一。
而吴虞,完成了从织染局胡同、八大胡同到北大(后北大移至燕园,离昆明湖仅里许),再回川,以其多欲、多名利之心到无耻无畏,再到修佛而渐近于道,最后善终而逝。虽然后世国人多有指责,但其对新文化运动的助力则不可否认,至于其它却属有文化的流氓。
后记
是纯粹至殉道,亦或流氓于苟活,不同的人,不同的选择。但对于织染局胡同10院,对于北京,对于中国,则有无数后来人见仁见智,更是以史为鉴。
没想到,流逝的织染局胡同里,竟有着如此的历史渊源。你还能小看北京的胡同么?
每一条胡同,胡同里的某个院子,都有可能其深厚的历史过往。有感于胡同文化之深厚,胡同故事之多,惹我们欲探之而分享。假若有哪一天,北京千余条胡同都能有个胡同志(类似地方志),或张贴或网络,示之,给国人多些念想,该有多好。故而,庄主欲联合众多对胡同感兴趣的同仁,一起为此而努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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