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个人，终将衰老。据统计，中国60岁及以上人口超2.6亿，老龄化的速度世界第一，近八成老人不能熟练使用手机解决问题，最担忧的手机操作问题中，“害怕被骗”位居首位。老人需要帮助。但衰老不一定就是带来无力。
一群充满力量的老人主动站了出来，不甘于做受助者，也不甘于做局外人。
八十岁的赵银光活得像个战士，带领150位奶奶在反诈战场一往无前；张四茹在七十岁换了个舞台，继续教老人们唱歌演戏，快乐玩耍。
她们唱歌跳舞、排话剧、做蓝马甲志愿者，向更多的老人宣传反诈知识，也为了彼此在人生慢下来后，不至于太孤单。
这些奶奶们头发花白了，眼睛却还闪着光，不服老，还乐于助老，自己快乐，也想让更多人快乐。
花样防诈奶奶
八十岁的赵银光人如其名，利落的银白短发，中气十足，思路清晰，有不怒而威的女干部气质。笑起来露出小虎牙，眼神透着睿智的光芒。
山东济南，赵银光带领一群老奶奶在宣传“防范非法集资和金融诈骗”的战场上一往无前。她们是复仇老姐妹——其中三分之一都是因为诈骗受过伤。对诈骗犯的仇恨让她们凝聚成一个亲密而有力量的团体，平均年龄63岁的奶奶们宣传工作全年不断线，五点起床，直到晚上十点还发微信开会。
因为反诈，赵银光上了两次热搜，当地媒体称“花样防诈奶奶”。
“泉城金融卫士志愿者宣传团（以下简称‘宣传团’）”由年纪最大的赵银光牵头成立。她们走进社区和企业，用情景剧、山东快书、山东大鼓表演自己的故事。
她们多是忙碌的家庭妇女，被琐事和孙子孙女缠绕，还要照顾自己一身的慢性病，高血压、白内障、冠心病……但在这舞台上，她们化身成激情的战士，奋力击退诈骗分子。
金融稳定处处长耿浩负责防范非法集资的宣传，当初正是他鼓舞赵银光成立宣传团，两人搭档合作，互相成就。
他佩服赵银光把团队管得井井有条。老人宣传团不像一般的企业或者组织，不能靠行政制度和奖惩制度来管理。
耿浩管不了这帮老太太们，赵银光生气的时候敢拍桌子。“说好话容易，但这不是一般人做到，我不敢去批评阿姨，一批评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但她敢。”团队的人都叫赵银光婆婆，因为她的方法就管儿媳妇一样。“该发火的就发火，该关心的就关心。”
据耿浩说，泉城阿姨们的战绩辉煌。四年来一共举报了20多起涉嫌非法集资案件，经她们直接制止的被骗群众有100多人。名声在外，有些济南骗子听到她们来了就跑。
在耿浩的鼓励下，她们努力学习新媒体手段。赵银光的微信名叫“光芒四射”，她娴熟地使用智能手机，管着十几个微信群和公众号。
宣传团开了个抖音号。疫情期间拍短视频，扮成受骗群众、金融知识宣传员或骗子，有些段子风格搞笑，“我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来钱快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兼营销主任兼首席推销员，反正公司就我一人。”
她们通过直播将防非演讲传到北京、深圳、新疆等全国各地。
赵银光希望自己能够走遍全国。9月26日，她去了青岛，参加了青岛市蓝马甲公益行动，在青海路社区举办“数字助老、反诈防骗”公益讲座。赵银光和蓝马甲志愿者合作宣传反网络诈骗。
“我今年80岁，就因为轻信了高收益的投资回报，让我前后共损失了近百万元。”赵银光再次讲起血本无归的故事。
活动现场反应热烈。 “热烈到了什么程度，如果不受欢迎的时候，我还能上央视新闻吗？”她的口吻得意。这是她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
“我的心气很高很高”
赵银光是演节目的骨干，“完全是戏精，要落泪就落泪。”耿浩觉得这眼泪背后是真心痛。
“你知道我有多恨这些骗子吗？我要让他们没市场，没市场他们就活不了。”她跟记者说。
成立反诈奶奶团的动力正源于她本人的受骗经历。2017年，骗子在当地酒店里开理财课，送瓜子、面条、鸡蛋各种礼品。她跟大多贪图便宜的老年人一样，很快被吸引，课上一位年轻姑娘说他们有叫汽车租赁的理财项目，月息12%。她立马投了五万储蓄。
年轻姑娘对她比孙女还好，口口声声“奶奶”叫得可亲热。得知赵银光喜欢唱歌跳舞，姑娘主动找场地。姑娘又以业绩考核施压，赵银光把老家的拆迁款四十多万投了进去。姑娘直接跑到她家楼下，拿出一个方块机器刷了赵银光的储蓄卡，钱一下被划走了，赵银光很懵：这是啥呢？对方说这是POS机。
很快她投进去了104万。她反复找年轻姑娘想赎钱，最后只拿回20多万。
她感到痛苦又羞耻，不愿跟家人说起自己被骗的事。赵银光曾经是国有大企业集团一把手里唯一的女性，干摩托车销售出身，90年代就跑过美国、日本，怎么可能轻易咽下这口气。她连续失眠数日，黑夜里默默流泪。这辈子受苦受累，平时她对钱抠得紧。衣服是十来年前买的，日常花费主要用于冠心病。
后来她想通了，还是因为自己无知。不只是她一人，社区里很多老人被骗，跟家里儿女闹，心情抑郁。宣传团副团长的田友娟被骗走了孙女的二十万压岁钱，一度想去跳河。
她决定要让更多人知道这些骗局，便拉上三个姐妹，上街口去发传单。很多人把她的传单给扔了。她有种被羞辱的挫败感。直到有个老奶奶因为领了她的传单，发现自己被骗的事实，她又重新有劲了。
比起花样反诈奶奶，她更喜欢的名字是“泉城阿姨”。“你采访我这么长时间了，我的语言和我的底气，像八十的吗？”
赵银光的目标是5个100：100个社区工作站，100场演出——要到济南优美的风景区九鲁山演一场，到电视台里老年芳华节目演，天天演。100次书法展览，100块宣传牌——牌子下雨要擦，冬天结凌也要擦。还有100个“防非”的故事，这一部分已经接近完成。
“我自己的心气很高很高。“她说。跟时间赛跑这事不存在，她才是时间的主人。她是个发光的金子。“一辈子也没有像现在感觉自己老有所为，老有所乐。”
自从打了这场仗，她的冠心病好多了。
“要玩耍要快乐”
七十三岁的张四茹看起来也就四十岁。白皙的皮肤鲜有褶皱，戴着一顶格纹棒球帽，扎一条黑长辫。她声音清透明亮，活力十足。
她是话剧编导，也是丰庆路街道普罗旺世艺术团团长。10月11号重阳节前夕，她们和蓝马甲组织一堂防诈骗的老年大学课堂。
反诈节目有话剧《金钟长鸣》、《春风化雨》以及大合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其中《春风化雨》是首演，讲一个老年人遭遇了理财类网络诈骗，幸好遇到了蓝马甲志愿者。
“加在一起要3万多块呢！你赚大了！”
“吹！接着吹！”
5分钟的话剧风格幽默，不时引起现场观众大笑。
这些剧本都出自张四茹身边发生的真实案例。三年多来，普罗旺世社区反诈民警李敏把各种诈骗案例告诉张四茹。思路捋清后，张四茹三个小时就能写一个剧本。她们跟上新的诈骗形式，杀猪盘，网贷诈骗、微信刷单……案例太多，老年观众容易没耐心，张四茹就把故事浓缩成一个快板，活报剧等等。
到了大合唱，阿姨们穿着正红色的演出长裙，大爷穿白衣黑裤，系着红领带，每个人都活力满满。
张四茹夸姐妹们越来越美了。女人到了七八十岁也爱美。前两年她找来专业的化妆师，教大家学习化妆，包括打底妆、眉眼、鼻梁、腮红、贴假睫毛。张四茹自己最爱戴着颜色各异的棒球帽，收集了十几顶，因为帽子显年轻。
李敏用“永不言败”形容张四茹。靠着她这股劲，艺术团才有今天模样：在册团员发展到了近两百人，年纪最大的是一位七十七岁的大爷，年龄最小的五十二岁。艺术团一共编排了5个反诈话剧，在郑州义演了40多场。
2019年初，针对老人的诈骗案例愈来愈多，李敏想做反诈宣传，觉得传统说教模式没劲。社区物业告诉她，艺术团团长张四茹会编剧。
李敏找到张四茹，讲起社区里何爷爷被骗走十几万的事。几天后，张四茹给她发了一条史上最长的微信——一个上万字剧本。“天啊，她不是专业的，把人物写得非常丰富。”
凭着热爱驱动，张四茹有丰富的写剧经验。第一次做编剧是二十岁，作为知青代表参与当时开封市文化局组织的豫剧《朝阳沟》。人到中年，她去了郑州一家国际教育企业当领导，不时回开封给老姐妹们写本子，参加开封市各类汇演。
六十九岁那年她和孩子们去飙车，帽子突然被风吹走了，为了追帽子，她摔了一跤，做了人造骨头置换手术。术后第二天她就下床了，恢复得差不多后，她在家门口搞了艺术团。
团里的成员们毫无表演基础。看着连台词都说不溜的老人，李敏心里打鼓。但她很快明白什么叫“有好导演就能出来好演员。”张四茹在台上一点点教，一点点纠正，包括口气、眼神，手到底要怎么放，用耐心磨出了阿姨们在舞台上的光彩。
艺术团首个作品《警钟长鸣》排练了大半年。张四茹反复调剧本，到今天已经是第二十多版了，时长从一个多小时减缩到了15分钟。
张四茹常常在台上一站就是站一天。但李敏没听她说起受伤的事，艺术团也没人知道。“干着干着就忘了啊。”张四茹不允许自己坐下来，“你作为一个导演，如果坐下来了，别人就跟着泄气了，你提着劲，大家就跟着非常昂扬。”
演出最重要的是生命力。第一场演出就让李敏看呆了，“那些就在你旁边经过的大妈，一点演出经验都没有，突然就绽放光芒了。”
观众在底下跟着互动。演员说我该去不该去？底下说该去。演员说我到底有病还是没病？下面说有病。有些推着婴儿车的老人，看着看着就不走了。
李敏叫艺术团的人哥哥姐姐，“根本就不像爷爷奶奶，即便头发花白，走路不稳，但是他们在舞台上就焕发着光芒。”
搞艺术团，张四茹的首要宗旨是“要玩耍要快乐”。在她看来，团员们的变化是由内而外的，人到老年，只有重新找到自我价值感，内心变平和，才会有神采。
“真正属于老人的舞台”
节目一结束，团员们总会被观众包围，聊自己的诈骗经历。张四茹总劝老人们不要贪图高息。
普罗旺世艺术团的反诈宣传对现实的影响显著。李敏很少再接到诈骗老人的案子。前不久，省公安厅把艺术团纳入了河南省反诈宣传联盟，也是当地唯一纳入的一个社区艺术团。
张四茹总结老人被骗有三种常见原因：一是老年人生活闭塞，完全不了解外面世界，很容易相信别人；二是衰老会让人的脑垂体萎缩，老年人容易固执。
最常见的原因还是老年人太孤独。“他就是为了找存在感。”社区里一位离异妇女被骗走了四十几万，回忆被骗过程的口吻，好像是一段珍贵的恋爱：“丢一点钱，做一个梦。”还有一位老人跟张四茹说，人家对我那么好，我有钱我还给他。
张四茹理解他们，“他们宁愿被骗，也希望自己被人惦记。就好像恋爱中的人是个傻瓜。”
自尊心强的老人们不愿承认自己的孤独。张四茹借话剧《妈妈别哭》告诉老年人，当你真正有痛苦了，你要直面它。其实你就能接受教训。
在她看来，老人不是弱者，老人也不能把自己当成弱者，始终要主动学习。
老年人需要引路人。最近张四茹和姐妹们加入了蓝马甲志愿队伍组织的服务工作，教更多老年人使用智能手机和防诈骗。
张四茹发现，很多老人坐个高铁都害怕，她们不会买票，不会填健康码，更不会手机打车，一出门就很陷入迷惘。
“蓝马甲教老年人跨越数字鸿沟，他们很真诚。”张四茹和蓝马甲理念一致——让 “老人帮老人”。
“其实很多老年人是愿意学习，愿意进步的。”她发现老年人的学习意愿很强。这次和蓝马甲合作的课程结束后，社区老人彭先生便强烈要求加入艺术团，志愿成为蓝马甲成员。
艺术团和蓝马甲接下来一共合作五场老人课程。张四茹要通过话剧，把健康码、手机交水电费这些功能用表演的形式展示给老人观众。她正在构思了一个新故事：老两口准备去看女儿，不知道怎么买票，遇到了蓝马甲，他们教一群老人开始学习智能手机，温馨感人。
如今团队成员五天就能排完一个新节目了，张四茹很有成就感，但也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我就是个文艺青年，在当下找到一种舒适的存在方式。”
张四茹始终认为，老年人有老年人的活法，要自在要快乐，而不是贪图虚荣和名利。
今年一个地方电视台想让艺术团的节目《朝阳沟外传》上春晚，姐妹们仔细考虑，最后还是决定不上了，所有人都很吃惊，艺术团竟然拒绝这么好的机会。张四茹说自己有自知之明，比专业还是比不过专业的艺术图，不去给导演添乱了。
姐妹们说，“年龄这么大了，大年二十九到电视台，还不如在家炸小酥肉、包饺子呢！”张四茹说，有这个心态，我给你们点100个赞，这个比你们都争着上春晚还好。
她很清楚，真正属于她们的舞台是最宽广的社区地台，那里最接地气，老人也最多。只有在那里，才能实现快乐第一，帮助自己，也帮助他人。
在这个舞台上，老人们的光是互相给予的，而不是为了摄像头存在。而她们所散发的光芒更有效抵达同龄人的内心深处，因为同理心——只有老年人更懂老年人。科技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只有人往前走一步，老年人的生活才能进一步。
作者：一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