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厅的角落围坐着一群人,乍一看没认出王学圻。
他瘦高个,穿着球鞋和牛仔裤,和剧组的年轻人聊天。正在排练的是椎·剧场话剧《爸爸的床》,他演一个失去了妻子的男人,一个平凡的父亲。
王学圻在上海排练椎剧场话剧《爸爸的床》
整场戏只有父亲和女儿两个角色,90分钟未曾谋面,从头到尾都在电话里交谈、讨论、争吵、沉默,极其考验演员的功力。
出演《爸爸的床》,让王学圻想起年轻时在空政话剧团和濮存昕、李雪健一起跑龙套的日子。
那时候,节目单里永远找不到他们的名字。他们演过“红军甲”,演过“匪兵乙”,后面写的都是“本团演员”四个字。有时候一句台词也没有,最出彩的只是一个背影。直到话剧《九·一三》,王学圻才摘掉了龙套的帽子。
1984年出演陈凯歌电影《黄土地》后,王学圻逐渐从舞台走向大银幕,在《大阅兵》《梅兰芳》《十月围城》《日照重庆》等电影中塑造了深入人心的角色,修炼成“老戏骨”。
当年,没有“天价片酬”,也没有“顶流”。王学圻说,那时候只有热爱表演的演员,踏踏实实演戏,诚诚恳恳做人,塑造每个角色之前都会花时间去体验生活,“懂了”再演。无论角色大小,反复探索,字斟句酌,这样的习惯他保持至今。
从艺多年,对演员王学圻来说,角色永远很复杂,但生活始终很简单。
这样的故事,全世界都在发生
《爸爸的床》剧照
上观新闻:很多年没演话剧了,这次为什么会演《爸爸的床》?
王学圻:首先本子我一看,很喜欢。它在形式上恐怕是独一无二的,光靠父亲和女儿打电话,撑起了整个一出戏。因为故事里的妻子去世了,父亲和女儿又没住在一起。父亲总在把过去装进盒子里,想要扔掉。可女儿永远要把过去留下来,要活在其中。
我看本子有个标准:一定得自己先感动,不然没法儿演。《爸爸的床》打动我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两个字——真实,它写的是我们千家万户的故事,甚至于我觉得每个家庭都说过这样的台词。它提醒我们,在忙碌的生活中,不要忘记亲情是多么重要、多么温暖。因为不管你多大了,想起父母,永远是非常温暖的一段回忆。
上观新闻:这个戏让人想到意大利作曲家梅诺蒂的歌剧《电话》。一个女演员从头到尾一直在打电话,但是通过打电话就把她的故事很巧妙地表现出来了。
王学圻:对,有一些形式你觉得很简单,很极致,做好了确实是个好东西。其实,我一开始看了《爸爸的床》也很犹豫,因为光靠对话、没有接触的戏剧,会不会太简单?但其实,这给我们两个演员,给德国导演马丁,还有法国的舞台设计师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你不会觉得单调,一定会被它打动。
上观新闻:这是一个全球化的创作班底?
王学圻:是的,剧本是荷兰作家写的,它的逻辑、语言节奏,会让你感觉是发生在国外的故事,但用的又是中国人能听懂的语言。两个人的对话很简单,台词翻译得也地道,很有烟火气,很熟悉。其实这样的故事,全世界都在发生。
上观新闻:您自己和儿子多久打一次电话?
王学圻:我儿子和戏中角色很像,每次打电话都一样:“爸,怎么样,拍什么戏呢?累不累,多注意身体啊,吃好饭睡好觉,有什么事打电话。好,再见再见。”没别的。因为我不知道他在干嘛,他也不了解我具体在干嘛。
《爸爸的床》剧照
我当时看完《爸爸的床》剧本,在车上跟大家说起来。司机马上就说:“王老师,我跟我爸也这样。我说‘你干嘛呢’,他说‘我养花呢’。‘种了些啥?’‘种点蔬菜,茄子什么的。’‘哦,你注意身体啊。天下不下雨?’‘不下。’‘不下雨还行,您注意安全。’”完了。
上观新闻:跟我和我爸的对话一样,因为分开太久了,每次见面,他们讲的都是我高考之前发生的事。
王学圻:因为你大学以后每天干啥,他不知道了。我也是一样,说起来全是过去,所以老说老年人爱回忆。他不爱回忆,他是只知道过去,不太了解现在。
上观新闻:所以两代人之间好像真的很难达成真正的理解。
王学圻:是。因为一个在积极创业,不停地解决各种困难;另一个在延续自己的生命,需要陪伴。可是孩子太忙了,不可能给他们陪伴。这个戏好就好在,没有对任何一方有过分的谴责,只是把这件事说出来,理解他们,同情他们。其实没有很好的办法。亲情或许不能成为解决问题的方法,但是能成为解决问题的勇气。
真正过瘾的还是舞台剧,一气呵成很难
上观新闻:演舞台剧和演影视剧有什么不一样?
王学圻:我是演舞台剧出身的,舞台是其他艺术形式代替不了的,它对一个演员的锻炼太大了。演舞台剧和演电影不一样,你必须从头至尾完全地暴露在观众面前。
真正过瘾的还是舞台剧,一气呵成很难。好也罢,坏也罢,有观众最直接的反馈。我觉得演员要在舞台上多练练,是提高演技的一个好方法。舞台带给我很多荣誉,也带给我很多教训,这都是好事。
电影是遗憾的艺术,因为只能演一遍。可是在舞台上,今天可以演成这样,明天可以演成那样,总有上升的空间,总有完善的可能。我一直梦想着回到舞台,重新去检验自己,提升自己,现在实现了。
上观新闻:演《爸爸的床》的时候,有没有想起您以前在空政话剧团的日子?
军人王学圻
王学圻:一站在舞台上,我就想起当年在舞台上是怎么过来的。舞台上那些委屈、那些失落、那些痛苦,甚至于那些迷茫,都想起来了。
那时候,我跟小濮、雪健,我们仨是“龙套铁三角”。一出戏我们一个人能演四五个角色,台词一句都没有。但我们也觉得很热闹,比男主角还热闹,因为演完一个角色就到后台换装,再上台。有时候我们会自我安慰:谁是主角啊?咱们就是主角啊,你看咱们多少套衣服,一二十套,主角才两套。
有一回终于分到一句台词,就一句,我们仨琢磨半天。正琢磨着,人家问:“你们干嘛呢?”我们说:“我们琢磨怎么演呢。”人家说:“别琢磨了,走过去就完了。”但我们仨都很兴奋,天天想着要琢磨“透”,怎么演更“抢镜”一点,更有辨识度。
上观新闻:那些日子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王学圻:那时候就是一种积累和锻炼的过程。你演完下台,会有很多老前辈给你说戏。那时候没有那么多名利来引诱人,影视行业也没那么发达,演戏只是喜欢。就觉得咱现在不如人家,要好好学,天天演,锻炼自己。那时也不觉得苦,虽然都是跑龙套,但是跑得认真,跑得勤恳,跑得满怀希望。
现在回过头看,咱们演员必须要经过这一步。什么叫塑造角色?怎么才能演好角色?一步一步学习、锻炼,才会进步。
大家一起过着苦日子,但个个心怀理想
《黄土地》
上观新闻:1984年演《黄土地》是您第一次触电?
王学圻:对,《黄土地》。当时也不懂,真不懂,你要说懂那是装的。就觉得这片子不一样,跟别的片子不一样。
上观新闻:有什么不一样?
王学圻:叙事、对白极其简洁。
《黄土地》里我第一次见翠巧,她给我打一盆洗脚水。我洗脚的时候就问她:“咱吃井水?”她说:“吃流水。”“河里担?”“嗯。”“道远?”“不远,十里。”十里地担个洗脚的水。你看它词儿写得多好,简单至极。她爹进来一看我犹豫没洗,就问:“水不热啊?”再往里加。这是农民的那种宽厚、朴实。当时没理解这么深,后来觉得这个电影能成精品,靠的就是这些东西。
上观新闻:当时有没有想到它会成为“第五代”导演开创性的作品?
王学圻:没觉得。那时候我刚刚接触电影,就觉得每天管吃管住,挺好。
拍《黄土地》时我的第一个镜头,一大早,要一口气跑到半山腰上。那时候没有对讲机,拿一小红旗指挥。跑了好多遍,冷,头晕,缺氧。当时我心里就想:“不拍了,太难受了。”可是拍完我跑下来的时候,看见凯歌和艺谋含着眼泪和每个人握手:“谢谢,谢谢你们!”看到我过来,就拥抱我:“学圻,谢谢你!”我当时就觉得这事儿太崇高了,还得继续拍。
上观新闻:是什么成就了《黄土地》?
王学圻:那是我第一次和“第五代”导演拍戏,当时就觉得他们认真、执着。这种东西让我一辈子都要记住,也潜移默化到骨子里面了。
我记得,有一次在广州住一个酒店,50元一晚,大家都嫌贵。4个人挤在一个标准间里,加了一张床,还有一个人要睡地上。那时候很简单,大家一起过着苦日子,但个个心怀理想。我觉得不可能再有那种状态了,不可能有了。
演完《黄土地》,其实大伙也不认识我。连我们团里的人,也是后来才知道,哦,《黄土地》是王学圻演的。
不能化妆、造型哪都像了,就你人不像
上观新闻:后来您又演了很多部陈凯歌导演的作品,哪个角色印象最深刻?
王学圻扮演的十三燕
王学圻:如果没有陈凯歌的话,就没有现在的我。我从他身上学到了对人物的理解、对剧本的审视。他在我身上也做了很多尝试。《梅兰芳》里的十三燕是京剧名角,《搜索》里我是一个公司大佬,变化很多。
陈凯歌的台词,没有废话,而且很深刻,有琢磨头,你会反复去想,久久不能忘。你看,《黄土地》的台词,我现在还记得,包括1986年的《大阅兵》台词,还能背出来,因为我当过兵,所以非常有感触。
“是大寒大暑大饥大渴雨雨风风,家事国事天下事都在我心中。军人的苦,军人的光荣,为中华壮大,为天下太平。我要说一声,好男要当兵。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准备牺牲,万千男儿上阵,能有几人生。军人的苦,军人的光荣,为中华壮大,为天下太平。我要说一声,好男才当兵!”是不是写得好?
上观新闻:这么多年了还没丢掉,不容易。这些角色里最难的是哪个?
王学圻:每个角色有每个角色的不同,还有每个角色的困难。演《梅兰芳》里的十三燕,很难,首先技术上就难。我不是唱京戏的,但是我又演一个名角。其实在台上唱没那么难,哪个难啊?生活里难,生活里要一看就是梨园行的挂相,这个很难。
2007年大年初四,我到了京剧名家李舒老先生家里,拜他为师。我从跑圆场、整云手、甩髯口开始,练了4个多月。《梅兰芳》中的所有京剧戏份,都是我自己演的。第一个镜头,我就拍了37遍。
我曾向陈凯歌提出,最好能备一个京剧替身,导演也答应了。等拍完之后,陈凯歌才告诉我,其实他根本就没准备给我找替身。
演京剧名角,就得慢慢去了解梨园老前辈的言谈举止,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行里边这些人情世故。多少都得了解,才能明白,为什么要当角儿,怎么才算角儿。
《梅兰芳》
演《梅兰芳》时,我把它当作演艺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机会。它对我自己来说是一次突破。演完《梅兰芳》,我觉得那是我最好的时候,我应该珍惜机会,好好拍点戏。
上观新闻:所以,您进入每个角色还是靠观察、靠生活阅历?
王学圻:是的,塑造角色,本身需要演员花费大量的精力去体验和感受,你的表现手法、你的状态都在里面。以前就靠体验生活来塑造角色,不体验我根本不了解,装不出来。《黄土地》也好,《大阅兵》也好,《搜索》也好,靠的还是对生活的观察和理解。现在很多作品,为什么观众不太爱看?演一个角色不能化妆、造型哪都像了,就你人不像。
好演员要在银幕上发光,在日常生活中“隐身”
上观新闻:您觉得怎么样才算好演员?
王学圻:演员的职责就是把戏演好,一定要进入角色,让你演的角色真实可信。当然,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还是得“悟”。还有一个,演员要有经历,经历是演员最大的财富。你经历过,演起来就有感觉,状态就对。
你把角色吃透了、演好了,观众相信了,我觉得就是好演员。当然,这次是好演员,下一次未必就是好演员。谁能保证10部戏都是最好的?一个演员一辈子能有几部好作品,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很多演员,他们看上去不像演员。有人说,演员走在大街上,在人群里不显眼,看不出来跟别人有什么区别,这才是好演员。一个好演员要在银幕上发光,但在日常生活中可以“隐身”。
王学圻演钟南山
上观新闻:去年您在《故事里的中国》里出演钟南山院士,很多网友说,无论外形还是气场,都是“神还原”。
王学圻:首先,我不能跟人家比。钟南山院士对社会的贡献太大了,我只是有幸参与还原一下那段历史,让大伙不要忘记,在最艰苦的时候,有这么一个人叫钟南山,他像一颗定心丸,给很多人以信心去战胜疫情。
上观新闻:演这样一个离我们很近的人物,会不会更难?
王学圻:会。尤其大伙都很熟悉,这难上加难。所以我压力也很大,但时间又很紧,容不得你多想。我也非常感谢钟南山院士送了我一本签名画报,他说他们家人都认真地看了。他还开玩笑说:“你走道不像我啊,我走路带风。”
《天地英雄》
他天天健身,我也是。其实我那不叫健身,叫活动,但一直在坚持。我演过一个电影叫《天地英雄》,演安大人,土匪首领。里边有我赤裸上身的戏,演完之后,我们团里的人都没想到我会有那样的身材。他们说:你看,演员健身有好处吧。
上观新闻:安大人其实是一个突破性的角色。
王学圻:对,那是我第一次演反派,我喜欢挑战新的角色。我演反派不想演那种生下来就坏、一坏到底、毫无原因的坏。我想演那种亦正亦邪的。安大人是个劫匪,却把名誉看得比命重。他喜欢音乐,崇拜英雄,重感情。我觉得,这个人物很丰富,很有色彩,很吸引我。
我们这代人,把名誉看得比命还要重
上观新闻:这两年有没有遇到自己觉得特别过瘾的角色?
《大明风华》
王学圻:前两年演电视剧《大明风华》,我就感叹:演了一辈子了,终于实现自己的梦想,演了一回皇帝。
我演的是明成祖朱棣,他是一个很复杂很矛盾的角色。作为帝王,他有他的铁血和狡猾,不怒自威。但他也是一个凡人、一个父亲,和睦的家庭、日常的温情会让他感到幸福。我记得有一次俞灏明的爸爸来探班,他带着他爸到我跟前说:“爸爸,这是我爹。爹,这是我爸。”
上观新闻:有没有什么角色您觉得原来演不了,但现在能演的?
王学圻:其实演员也是一份需要积淀的职业。《金色池塘》你知道吗?亨利·方达和凯瑟琳·赫本演的老电影,讲一对老夫妻的故事,对年老的种种危机有所观照,对人性的刻画充满深度,这是需要功夫的。
老年人处于一个总结人生的阶段,总结一辈子的感悟。看完之后,你会觉得,哦,人生是这样。这是需要有阅历的人才能演好的。
所以《爸爸的床》让我很激动。本子确实好,看着简单,但又让你回味无穷,充满遗憾和无奈。演员本身也很有激情,和我演对手戏的周鸣晗,每场排练都掉泪,很投入。我特别希望我们这一版《爸爸的床》能给更多观众带去思考。
上观新闻:平常您生活里都喜欢做什么?
《十月围城》
王学圻:我一个人喜欢打扫打扫房间、洗洗衣服、刷刷碗,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心里也亮亮堂堂。
因为从小当兵,天天早上一起来就要搞卫生,被子叠得一模一样,毛巾搭得整整齐齐,牙刷都冲一个方向,养成习惯了。现在也还是,休息的时候一定先把卫生打扫了,不打扫就干不了别的事。非得都弄干净了,都弄整齐了,就像有强迫症一样。
上观新闻:演戏也有强迫症吗?
王学圻:演戏也有。我的道具别人都不能动,这一动我就觉得哪不对了。比如腰带这没弄好,上台就老惦记着,词儿就忘了。
我14岁当兵,对我的一生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我们这代人,把名誉看得比命还要重,无论从艺或做人,都讲究“得体”,诚实地面对自己,面对当下。
少诱惑就少苦恼。一辈子像我这么过,也挺好。
(实习生郭晟对本文亦有贡献)
题图:王学圻在上海排练椎剧场话剧《爸爸的床》
图片来源:董天晔 椎·剧场 王学圻
来源:上观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