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语翻译家郑克鲁先生归于道山已经一年了。去年此时,我正在美国佐治亚大学访学,猝然看到微信群的讣闻,刹那间有些恍惚,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天后来做了些什么,我已经淡忘了,只记得到黎明时分,放在抽屉里的三包骆驼香烟只剩下了空盒。
当时的寓所毗邻一间教堂。薄暮之时,祈祷的钟声照例荡进窗台。在过量尼古丁的麻痹之下,意识似乎有些迷离,隐约之间,少年时阅读《巴黎圣母院》的体验又复沓而来。窗外那仿佛是卡西莫多以生命相叩击的鼓荡钟声,和先生离世的噩耗交杂盘旋,“如三生影斯须灭,听一楼钟亘古寒”,留我沉陷于直击灵魂的巨大悲怆。
《巴黎圣母院》是我与郑先生在书中的初次邂逅。后来的求学生涯中,郑克鲁这个名字一次次出现在案头书册的封面上。我渐渐得知,郑先生出身名门,系清末维新派思想家郑观应的曾孙。他师承作家、翻译家李健吾,自上世纪70年代开始翻译事业。《悲惨世界》《茶花女》《红与黑》《海底两万里》……等1700万字的半壁法国文学,几乎都是郑先生以一肩之力“扛”来。翻译之余,他还编撰了《外国文学史》《法国文学史》《法国诗歌史》《现代法国小说史》等厚重的研究专著。这般成就的大学者、大翻译家,我们外语系的学生素来敬若神明。读研后,我师从朱振武教授学习英语文学与翻译学,然后惊喜地发现,自己竟机缘巧合地成为这位陪伴我整个青春阅读生命的长者的再传弟子!如此缘法,大约只在冥冥之中。
作为晚辈,我得蒙郑先生謦欬的机缘并不算多,但每一次都铭感于心,留待细细反刍。拙译《志在摩登》付梓后,我冒冒失失地持书请郑先生赐教。对我的唐突之举,先生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兴致很高,为我开了将近两小时的小灶,甚至具体到译文中如何理顺关系从句的逻辑顺序这样的细节问题。但我万万没想到,这竟是我最后一次拜见先生。一日之参商,阴阳之永诀。
得知郑先生走的那晚,我彻夜难眠,于是披衣起身,写下一首五百字的五言挽诗,其中有句曰:“公亦申江老,我亦申江客。愿逐公项背,译海从容涉。”郑先生去了,将连贯中西的接力棒传给了我们,吾辈虽然稚气未脱,学殖尚浅,但定会积渐素养,锤炼译功,在这个诡谲动荡的世界,做好中西文化之间的津梁。我虽自知天资驽钝,但甘愿沉酣楮墨,黄卷青灯,循着先生的步履踽踽前行。
今当先生辞世周年之际,我再度为先生寄上一支挽歌,盼先生的道德文章永远泽被后世。其辞曰:
郑肃迻文,克明峻德。鲁直守真,泽溉东国。
天脱桎梏,纵此译才。青灯蕊烬,百帙书来。
门下三千,阶前五柳。操觚毕世,松云一牖。
先生诲我:译理贵通;博识就善,莫醉浮荣。
闻此愧惶,自嗟谫陋。维冀愚生,毋惭肯构。
我谓公健,遐龄不违。孰知别后,泰山竟颓。
人代冥灭,幽墟漠漠。天地不仁,眼枯难遏。
俯仰生世,大梦遽空。惟其懿范,永续嘉声。
响影犹在,何悲之用?滂泪陈辞,唯心之痛!
(杨世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