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所谓兄弟,不过是血脉相连亲情一场。但于老刘而言,是最苦涩也是最甜蜜的牵绊。
老刘今年65,弯着脊背,常坐在院里屋檐下的台阶上,眯着眼晒太阳。
感受阳光从脸上散开,越过这道皱纹跨过那道褶。北方的烈阳,火热骄横,将佝偻的老刘晒透,暖进骨子里。
老刘熟练的摸着上衣左兜,长方形的铁盒子,拿出破旧的打火机、烟丝、卷烟纸。
受了一辈子苦,挣了一辈子钱,抽了一辈子旱烟。
用自己干裂、布满穷苦纹的手,把烟丝均匀地铺在卷烟纸上,慢慢整理均匀,将烟纸卷起成型,蘸一滴吐沫封口。
太阳下深深吸一口,伴着叹息轻轻吐出,烟雾缭绕里回到小时候。
老刘本应该受宠长大。
世事无常,有些遭遇,就在前头等着手无寸铁的你。
老刘他爹大老婆生了三个孩子撒手人寰后,娶了二老婆,五十多岁的时候有了老刘,也算老来得子。
老刘出生那天,几个哥哥围在炕头轰都轰不走,一会摸摸小脚丫,一会摸摸小手,全家将这个新生命捧在心尖上
小时候的老刘总调皮捣蛋。
老刘爹年轻,火气大,回回闯了祸哥哥们挺身而出护着他。
老刘爱吃糖,一口牙歪歪扭扭嵌在嘴里。过年时候摆出来的糖惹的老刘口水直流,老刘爹看的严,老刘连糖纸都摸不着。
大哥机敏,二哥负责和老刘爹聊天分散注意力,老大偷了由老三给老刘,兄弟几个密切合作。等老刘爹看到时,老刘已经含着糖脸上鼓着包。
老刘爹又气又笑,“你们几个小东西,都开始联手糊弄老子了。”
日子晃晃悠悠过,老刘仗着这份宠爱,越来越调皮。
老刘撕了大哥的暑假作业本,叠了纸飞机,趴在屋顶上到处飞。东家一只,西家俩只,大哥气急了,冲着老刘后脑勺给了一巴掌。
老刘可不放过这好机会,挂着泪珠找老刘爹告状,说大哥打的他头晕眼花站不住。
老刘爹想也不想,抡起木棍就追着老大打,吓得老二、老三见老刘就拔腿就跑。
老刘是个小魔头,一刻也闲不住,家里的猪羊都怕他。
老刘爱逗羊,别看个头小,可机敏灵活。趁着家里大人不在,打开用铁丝绑着的木头门,钻进羊圈里。公羊正是精力充沛的阶段,每天总要撞撞墙才行。
老刘淘气,你撞他躲,你不撞,他还故意招惹,几个回合下来,傻憨憨的公羊根本不是老刘对手。
老刘折腾累了打开门要出去,公羊作势撞过来,老刘躲过去,公羊撞开羊圈门,跑了。
老刘爹去相邻那喝了几两白酒刚进门,老刘哭着说二哥喂羊时候没看住,让圈里公羊跑丢了,二哥吓得不敢回家。
迷糊的老刘爹顶着红扑扑的脸蛋满村找,西到村边河渠,东到护村坝,连颗羊粪都没见着。
老刘爹又急又气,刚刚过上吃饱的日子没过几天,四个儿子,三个要上学,小的要吃饭。这又活活丢了一只羊,老刘爹的怒火直冲脑门。
回去揪着老二不放,刚从同学家回来的老二一脸懵,只见老刘爹摸出拖把把子抽在老二身上,抽断了不解气,进屋拿了擀面杖,打的大小伙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打这后,老刘和三个哥哥彻底结下梁子了。
哥哥们陆续成了家,小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没几年,娘就去世了。
老刘每每说起来,苦着脸,脸上的褶子簇拥在一起,比霜打的茄子还难看,“我娘连个响都没听着,就躺进了黄土坑里。”
那个贫苦的年代,谁都不愿意带着两累赘。老刘爹身体越来越孱弱,大大小小的毛病都找上门来,老刘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干不了多少活,吃起饭来却是大人的饭量。
越是有钱,越是爱钱,十块八毛的开销都是钱。兄弟俩关起门一合计,老的不中用,小的用不上。
连夜,9岁的老刘和老刘爹一起被大哥二哥撵出门。
寒风中,老刘依偎在老刘爹怀里,瑟瑟发抖。大哥的咆哮还响在耳畔,“带着老东西滚出我家。”
老刘想到这委屈的耷拉着脸,“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可能是我爹一直偏爱我,惹恼了大哥。”
老刘爹声声叹着气,“我亏欠他们,都是我。”
父子俩背着深深歉疚,在老三院子里一处破旧小屋中落脚。
两个哥哥把病老爷子丢给老刘,还到处宣扬,老爷子一辈子的财产都是老刘的。
其实,老刘心里一清二楚,置办了三个哥哥成家后,连娘的白事都办不起,老爹除了一副朽木般的躯壳,早就已经所剩无几。
老刘爹常说,人活着,要念一份情。
父子养育的恩情,也念兄弟间一个屋檐下的感情。
弟兄几个里,老爹最疼爱的就是老刘。他不能让这份养育之情错付。
老刘立下决心,不仅要好好养着老爹,还要给他养老送终。
那年冬天来得早,冷风呼号,彻夜作响。
第二天一早,老刘把仅有的钱拿去镇上给老爹做了件长衫。年岁大的人不抗冻,老刘穿着自己的单布衣衫出了门。
老刘爹病着,哥哥们指望不上。老刘就跟着工地四处奔走,十几岁的老刘干着大人的活,每天都是别人的两倍。
掌柜高兴,发了工资还给额外发些奖励。老刘也厚道,只要掌柜招呼,不管苦不苦,不管工钱多少,只要缺人,迎头就上。
时间在老刘挥汗如雨瞬间穿过,从老刘渐渐长高的头顶掠过。
转眼老刘成了大小伙子。
一大早,老刘赶去诊所,王大夫一看又是老刘,头都不抬,“要我说,你爹那么大岁数也不用再用药养着了。”
老刘摇摇头,“王大夫,开药吧。”
看病时候花钱如流水一样,这十多年来,老刘爹的病是追在老刘身后的恶狼。稍慢一步,就怕被死死咬住。
村人总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可老刘不甘心。儿时哪一次自己发烧不是老刘爹背着风里来雨里去,三更半夜找大夫。
在老刘爹的病上,老刘始终觉得自己没尽力。
眼看到了婚娶的年纪,老刘这些年所有的收入基本都看了病。家里依然是当初从被赶出来那样,一贫如洗,腆着脸住在老三院子的一处破屋中。
至于自己的亲事,眼下老刘想都不敢想。
那是个大正月,老刘到上院的婶婶家借点家伙什儿。一进屋,一股温热席卷而来。
婶子招呼老刘坐到火坑旁,呵责老刘也不知道多穿点。老刘咧开嘴笑着说年轻人,这点冷不算啥。婶子轻声咒骂了老刘一句便进了里屋。
老刘定睛一看,才发现对面坐着的姑娘正盯着我看。
那姑娘辫着两股麻花辫,穿着厚棉衣,一条蓝布裤子下是一双手纳的布鞋。
当老刘视线接触到那一张红彤彤的脸时,立马垂下了头。
看到这一幕,姑娘倒笑了,月牙弯弯般的眼睛,整齐洁白的牙齿。
就是这一笑,老刘回去后魂牵梦绕。
正月十五这天,婶子上门给老刘说亲。
老刘爹勉强垫着枕头坐起来,父子俩压根没想过,还有姑娘愿意进他门,老爹面容舒缓,仿佛病痛都减弱了,盘算着迎娶的事情。
“那女方你儿子那天见过,就是在我屋里那姑娘,她是我外甥女,邻乡的。我看着俩人是看对了眼,就来牵个线搭个桥。
老刘爹把住他婶子的手不停的哆嗦,说老刘的亲事多亏了她。他虽然老了,心里可不糊涂,老刘这个小儿子,绝对靠得住。
老刘回来一听,却心里犯了难,之前死命干活挣钱就是为了给老爹看病,这突然来了门亲事,打乱了预先的计划。
老刘本是存了些钱够老刘爹下半年的药钱,这一场亲事过后,也不知道还能剩下多少。
老刘也知道这亲事来之不易,可现在家徒四壁,父子还是住在老三给的一间破房子里。娶过门,断然一时半会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老刘一口回绝,“爹病没好之前,我是不会娶亲的。”
老刘爹一听,两眼溜圆,使出全身力气狠狠扇了老刘一巴掌,“糊涂,看对眼的媳妇你不要,非得打光棍让众人笑话你?”
老刘爹知道老刘的打算,但老爹不能因为自己这副朽木般的身子耽误了儿子的幸福,况且这还是几个儿子中唯一孝敬他的儿子。
“这亲事,横竖都得办,我这把老骨头,多一天少一天无所谓,你过好才行。你要是不娶,就把你老子活活气死在炕头吧!”
老刘见老刘爹态度强硬,也不能真气个好歹。老刘心一横,娶。
没有锣鼓喧天的红火,姑娘穿了一身红,老刘揭了红盖头,亲事就算成了。
娶了媳妇的老刘,整日神采奕奕,干活都比以前来劲。
结婚后,小两口没地儿住,只能用些庄稼杆将那小屋隔出一个床的位置。
本来屋子就转不过来身,这样一来空间更加狭小了。
新媳妇过门没几天,三嫂便来串门,新媳妇赶忙端来开水招呼嫂子,三嫂接过阴阳怪气地说道“也不知道你住的习不习惯,我们这屋子小,三个人住是挤了点。不过,我这兄弟打小好能耐,谋个住处不算难。”
老刘俩口子,听着话音不对。但是寄人篱下,也不好说什么。
老刘下定决心,打算另谋住处。
可这年头,钢筋沙石价钱越来越高,自己大婚刚过,勉强能不挨饿,哪来的余钱!
听说三哥要开始动工修房子,拆了现住的房子,修四间的石头房,这在当时可是个大工程。
三哥商量着想让老刘两口子帮衬着修两间来换他们现在住着的屋。老刘深深吸了口汉烟,屋子再破,到底是三哥的,横竖得自己有个房,不能让老婆孩子跟着遭罪。
属实自己盖房得话,就得借高利贷了。盘算过后,拍了拍大腿,“爹,媳妇,咱要有房了。”
从动工那天开始,老刘两口子就担起了重担子。石头,两口子去背,木头,两口子去抬,活像给自个儿修房。
拆旧房那天,太阳没有像往常一样闪耀,悄悄隐藏进云里。
大约中午时分,下院里的人们听到上院的嘈杂声,像炸开了锅。
老刘的媳妇儿被人从上院背下来,满脸血。
原是躲避倒塌的墙上掉下的土块,不小心绊了脚,这一摔不要紧,水嫩的脸却砸在石头上,石头尖穿破皮,深深扎了个洞。
老先生说伤口近期不能见风,她也只有在屋里待着。而老刘照样卖力三哥修房,村里人都说他傻。
真傻,媳妇儿为修房伤成那样儿,他倒还死心塌地地替别人干。
忙活了大半年,三哥的四间房终于完工了。
老刘倒一天咧开嘴直乐呵,问他为啥呢,他只说他有房了。
村里人取笑他说,“费心费力用两间房换了一间身都转不过来的小屋也值得你乐呵?”
他依旧咧开嘴乐,“只要兄弟和睦,我吃点亏,没啥!”
老刘的老爹啊命苦,眼看小儿子光景好点了,自己却想留也留不住了。
虽说他身体一直都不好,这几年除了躺在床上也没出门走动。但这次似乎是真的倒了,饭端到他床边,他都没法逮住那一双筷子。
老刘两口子轮流着喂他,他也吃不了多少。没拖十天半月,便去了。
他在老刘的怀里咽了气。
老刘抱着老刘爹,怂着肩,哭得像个孩子。
村里人都说老爷子命好,生了个好儿子。
请人看好了日子,准备老爷子的白事。老刘将兄弟四个聚在一桌上。
老大老二有些不耐烦,“人已经走了,随便意思意思,面上过得去就行。这些年爹一直跟着你,爹的全部家当也给了你,理应你来操办。”
老三打马虎眼,“找班鼓匠,兄弟四人平分下来没多少。”
老刘原以为,兄弟几个不待见他,是儿时顽劣惹人嫌。结果送爹最后一程还十万了不乐意,好歹是爹辛辛苦苦养了他们,为了娶儿媳妇,自己养老钱花的一份不剩。
老刘掀起桌子砸了碗。
这些年,我一直以为哥哥们心里怨恨爹偏亲。疼我最多理应我孝敬最多。
当初轰我出门是因为我小时候捣蛋,我也认。但我念兄弟一场,从没计较。
爹才刚咽气,尸骨未寒,哥哥们不念旧情,想草草了事。既然都撕破脸,今天这话不想听我也要说,这是爹最后一程了,该出钱该出力的一个都不能少。
今天你们要是不答应,就从我身上踏过去。人活着,要敬孝,人死了,要敲锣打鼓送终。
那天的唢呐声格外嘹亮,老刘爹风风光光走了。
白事一过,老刘搬出去了,除了逢年过节小辈们来拜年,兄弟几个再没凑在一个桌子上。
老刘如今老了,晒着太阳总是想起小时侯。那时候老刘爹还很健壮,几个哥哥总偷偷从桌子下给老刘塞块糖。
一张桌子,一肚子蜜意,几声欢笑。
老刘想着想着,眼睛就红了。
叫来女儿去开车,“丫丫,开车送我。我找老大老二老三喝酒去,都一个炕头长大的,几十岁的老东西了还装什么?我得去好好数落他们一顿,我搬走这几年就让孩子们来看我,他们咋不来?”
庭院深深,村里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烟囱上冒着烟。
几个男人,围着一张桌子,嬉笑流泪,有说不尽的怨怼,有言不尽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