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很多人不认为感情可以成为一种消费。也就是说,只要花15韩元,就能立即得到温柔亲切的恋人。(大卫亚设)。
早在约十年前,陪人聊天的“虚拟恋人”、“虚拟哥哥/妹妹”等情感服务就已经出现在互联网上,但似乎一直没有进入大众视野。但最近几年来,相关的服务开始“翻红”。今年,在B站、微博、抖音等平台上不断出现有关体验虚拟恋人服务的内容,并大受欢迎:抖音上相关视频往往获得过万评价,也有B站UP主靠着点虚拟男友的视频拿到了500多万的播放量(这位UP主往期视频最高为80余万)。
B站上up主们近期发布的虚拟男女友主题的视频,均获得了很高的点击量。
今天,许多媒体或网友用充满猎奇的心态去探索这种陪伴服务,并把它默认为是“软色情”灰色产业的一部分。然而事实上,年轻人的孤独感正在成就一个百亿级以上的“陪伴经济”市场。虚拟的情感陪伴业务不仅仅包含陪聊,还包含其他种种陪伴行为,如陪玩游戏、陪做作业、陪看电影等等。这意味着,情感已经不仅仅是某一种个人的感受或经历,而是实在存在于我们生活中的、被物化的、能够被买卖的商品。
那么,这些数量众多的消费者购买虚拟感情服务的动机是什么?希望在其中得到什么样的情感体验?为什么采用付费的形式去获得感情?这些关键问题,让我们窥见情感作为一种商品是怎样被包装、出售和消费的,进而能够试图理解新一代所拥有的集体特征和我们所有人都在经历的时代变化。
撰文 | 阿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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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吧,用最完美的模板
“我已经知道你是哪里人,你就是我的心上人。” “你和星星有什么区别?星星在天上,而你在我的心里。”
这些套路满满的“土味情话”带来的“撩人”感,是虚拟恋人服务重要的内容之一。它极好地代表了这种情感服务项目具有的复杂性:它确实是包含能够让人心动的甜蜜浪漫气息,也同时拥有敷衍了事般复制粘贴的套路,甚至并不比随机的网友聊天特别多少。
要想理解为什么人们会为这样的服务付费,必须要首先深度理解“情感陪伴”所提供的服务是什么。根据笔者在网络上的调查,虚拟的情感陪聊服务包含很多类型,如虚拟恋人、虚拟朋友、虚拟宠物等等,简直是“万物皆可虚拟”。其中最流行的就是虚拟恋人。为获取具有代表性的资讯,笔者对不同店铺进行了数十单虚拟恋人的点单,囊括了不同性别和年龄的虚拟恋人,并有意从中选择接单数量较多,比较有经验、消费者评分高的对象,要求他们提供最受欢迎的体验内容。
综合来看,虚拟恋人的陪聊服务是一种模拟恋人的陪伴体验,不过,在对话的过程中,也可以感受到这些“模拟恋情”和真实恋情的巨大差别:在没有深入沟通和接触的情况下,陪聊者多半会采用一些对话模板。除了土味情话之外,还有 “你好优秀” “你真的好让人心动”等各种夸赞。并且,聊天话题大部分时候并不真正具备内容和意义,只是一些随处可见,能够随手运用到无数对象身上的甜言蜜语。要说这样的聊天内容能够代替甚至超越现实生活中的情感交流,实在是强人所难,很多时候,它们甚至显得有些无聊和尴尬,就和曾经风靡一时的“夸夸群”一样,不过是短暂的情绪安慰剂。这也是为什么有人尝鲜了虚拟恋人后感到空虚和无趣,不会再当“回头客”。
不过,也有许许多多孤独的年轻人,正在不断地为虚拟恋人买单,其中年轻的女性占多数,但也会有男性,由于这一行业并不存在一个典型的行业统计,很难得到性别比例的权威数据,根据各个店铺说法不一,平均大概是女性70%,男性30%左右。而据从业者反馈,大多数消费者所痴迷的,并不是聊天内容,而是人设。
一位与笔者聊天的男性陪聊者的朋友圈发言
根据笔者对诸多陪聊从业者的采访,在开始聊天之前,或者刚开始聊天的时候,虚拟恋人需要建立初始人设,这一档案包含身体形态特征、身份特征、性格特征等等。初始形象建构完毕后,接下来的工作就是要“入戏”“让人设不要崩塌”。通过积极扮演某一理想型的角色,在服务的整个过程中,要让消费者有一种共同演绎,能够沉浸其中的感觉。
或许,这就是“虚拟恋人”真正贩售的东西:双重角色扮演的恋爱游戏。
对于消费者来说,他们期待在网络中建构出那个符合现实社会标准的有吸引力的对象。可能是现实中根本无法拥有的对象的代替,即便十分清楚在屏幕的那一方是一个和自己并不具备真正关系的人,消费者依旧可以通过设定角色并短暂地浸入这种体验,凭借自己的喜好对“无身体”的虚拟人物附着情感。这种恋爱不必被现实所“打扰”,消费者不需要去思考“这个对象的条件与我是否般配”“我们到底合不合适”等问题,几乎完美的身份及身体特质甚至让他们没有了再去“质疑”和“想象”的空间。
此外,在这段“恋情”中,消费者也可以扮演更好的自己。在采访中,陪聊从业者称,他们除了为自己设定身份以外,也会用一种巧妙的方式确定消费者希望在这段关系中为自己赋予的身份,如“你还是学生吗?你的声音很年轻”;或者“你听起来很有知识,很有文化”。当消费者回答后,他们不会质疑对方的身份(哪怕有时候能够明确地感知到对方在说谎),而是会顺着这个身份扮演下去。
由于网络上的身体被各种媒介所隔离,这种被塑造的理想化的沟通场景就是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所形容的松散的、不愿意遵从既定规则的社会交往状态。因此也极大地提高了人们为塑造完美自我而进行角色建构的可能性。虚拟恋情的消费者可以建构出一个“理想自我”来投入恋爱,弥补真实社会中的缺憾。
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是:为何女性比男性更需要这样的情感服务?目前的主流猜想有:女性更需要“被肯定”;女性更需要或者更缺失情感上的回馈;女性更希望逃避社会对其无处不在的“审视”(甚至来自于恋爱对象),而寄希望于体验一段比现实更为轻松的关系等等。我们无法获得一个标准答案,但无论如何, “扮演”和“人设”的重要性清晰揭示了“虚拟恋人”的不真实。一直以来,这种不真实是被诟病的:因为是假的,所以永远比不过真的,虚拟恋爱不过是模仿真实恋爱的拙劣赝品。不过,另一种可能是,这些消费情感的年轻人恰恰不需要一段真实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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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爱”,一种权力的游戏
当人们谈及“虚拟恋情”、“虚拟友情”的时候,极易陷入一种误区,即认为选择这种情感陪伴服务的人一定是缺少恋爱/朋友的,他们需要虚拟的关系去替代真实的恋爱与交友体验。其实,上文已揭示了“虚拟恋情”和真实恋爱在体验内容上存在巨大的差别,除此之外,两者之间还有其他区别——和其他付费体验一样,购买者和服务者双方有权力地位的明显不同。
从时间上,虚拟恋人服务是一种完全“不打扰”消费者真实生活的服务。这种服务是发生在网络中的。由于没有了时间与空间的约束,它变成了一种“随时随地”的快餐式情感服务。任何时候,只要消费者有需要,就可以通过网络下单找人倾诉或陪伴。这种即时性是真实的情感关系所无法保证的,因为就算是如胶似漆的恋人,也很难做到对对方24小时在线随叫随到随时陪聊。
从服务态度上,也彻底贯穿了“消费者是上帝”的原则。开始服务前,消费者可以在微信群里进行试音,让不同的陪聊人员一个个发语音到群里,消费者根据自己的“口味”,选择喜欢的类型,再进行聊天。开场聊五分钟不满意可以换人。聊天过程中,陪聊对象会全程配合消费者聊天的话题,消费者不用像正常交际一样担心自己的话题对方是否喜欢,自己的言行举止是否礼貌等等,因为这些陌生“恋人”总能无条件地接纳他们,给予他们正向的反馈,毕竟,“恋人们”都想获得续单、小费或者五星好评。在笔者的采访中,许多陪聊人员都表示,自己有时候为了维护和客户的关系,会在聊天时间外额外多聊一些,或者额外说一些讨好的话。不过,有时候也会碰到消费者多聊了半天却不肯续单或者给好评的现象,此时他们会感到气愤。
《群体性孤独》,作者: [美] 雪莉·特克尔,译者: 周逵 / 刘菁荆,版本: 浙江人民出版社,2014年3月
这实在是一个有意思的事实:一方面,花钱买“恋人”的人们希望这段关系尽量具有真实性和沉浸性(不少陪聊者表示,如果提供的照片不实,就会被投诉),但另一方面,他们又在相处的方方面面贯彻了金钱至上的原则。在显而易见的矛盾中,服务者和被服务者一起寻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并自如地游走在这种“有情”又“无情”的关系当中,随时切换自己的角色和态度。
也许,这和“虚拟恋人”发生在线上不无关系。伴随着社交媒体的日益发展,媒介技术仿佛带给了我们一种幻觉,只要人们 “游荡”于虚拟空间,便会很容易与网络上的其他个体产生联系,即便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也可以。社会关系廉价到让人们感到自己可以轻易地获取和结束,不必付出太多情感,单线条地操纵情感方向,随时投入或抽离都成为可能。
在《群体性孤独》(Alone Together)一书中,雪莉·特克尔(Sherry Turkle)指出,“数字化的友谊发生在表情符号引起的情感里,经常建立在快速回复而不是思考的基础上,这可能使我们的情感变得肤浅。”在弱化了现实关联性的今天,“网络爱情”可以始于一次点击,终于一次拉黑。而人们也得以在有爱和没爱的情绪之间,买家和爱人的角色之间穿梭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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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感情”买单
当然,为了一直享受这种身居“权力顶峰”的情感关系,进行“陪伴消费”的顾客需要付出不少费用。
虚拟恋人并不是一项非常便宜的服务,看上去,一单只要几十块,但是往往得不到很好的体验——如果只点半小时,那么两人可能刚刚熟悉彼此,对话就结束了。一般来说,长期的消费者会点单1小时到包周、包月甚至包年不等。价格上,大部分店铺的服务类型都分文语(文字+语音)及连麦(语音聊天)两种,按照不同级别划分收费(级别是按照经验、好评率等进行评定的),连麦收费比文语聊天贵一倍左右。不同店铺价格稍有区别,但价差不大,通常文语聊天最高可达一小时60-80元不等,包月为5000-6000元(每天四小时封顶);连麦则最高可达一小时130-160元不等,包月13000-15000元(同样是每天四小时封顶)。
两家不同店铺的价目表
也就是说,只需要陪着聊聊天,这些“恋人”就可获得不菲的收入。而从商品评论可见,不少买家对自己买到的服务非常满意,很多人写下了长长的留言,还有上传聊天截图或者“恋人”照片的:“某某小姐姐声音太好听了”,“某某真的很温柔”,“某某就是我一辈子遇不到的完美男友!推荐大家都点他”等等评价层出不穷。由此可见,陪聊服务在高价下依旧有着不小的市场。
除了陪聊之外,陪玩游戏是“陪伴消费”中“圈钱”更甚的服务。如果说陪聊服务以女性消费者为主,那么陪玩服务就是笼络了诸多男性消费者的心,它指的是顾客买单让自己喜欢的陪玩师和自己一起连麦玩游戏及聊天的行为。近几年,比心、捞月狗、猪队友、开黑大师、玩电竞等陪玩平台纷纷崛起,淘宝也不甘落后,在2019年上线了“淘宝陪练”频道,随后、虎牙、斗鱼等游戏直播也推出了自己的陪练业务。许多陪玩平台在客户量和消费额上都有其佳绩——去年,曾有人在比心平台上豪掷308万,一时间成为陪玩界的传说。因此,资本闻风而动,试图分一块蛋糕。如王思聪就投资了陪玩平台,并亲自下场“营业”,他陪玩每小时收费666元。
无论是否愿意接受,“情感经济”已经成为了当代生活重要的一部分。感情是否真的能够被贩卖?这种贩卖的情感商品真的能够满足人们的情感需求吗?情感的商品化又会造成怎样的社会变化?
《虚拟的寓言》,作者: 布莱恩·马苏米(Brian Massumi),译者: 严蓓雯,版本: 河南大学出版社,2012年2月
加拿大政治哲学家、社会理论家布莱恩·马苏米(Brian Massumi)在其编著的作品《虚拟的寓言》(Parables of the Virtual)中写到:“情感产生经济影响的能力比经济自身更为敏捷和肯定,这意味着情感本身就是一个真实的条件、一个后资本主义制度固有的变化,一个像工厂一样的基础设施。”他认为,全球资本主义的逻辑在支离破碎的后现代主体中不可避免地引发了“情感的减弱”。当代人在经济阶层、思维方式上的隔阂导致情感联系的减弱与共情能力的降低,也许就是人们选择将感情物化和商品化的原因。
但这种对感情或者亲密关系的疏离也许并不完全是坏事,客观上,它也指向了更多样化的生活方式与个人主义的兴起。
曾经,稳定的核心家庭关系是人类社会一种普遍的群体单位,现在,情况则大有不同,美国社会学家艾里克·克里南伯格(Eric Klinenberg)在其作品《单身社会》(Going Solo)中通过大量翔实的调研,发现独居者在美国已经成为仅次于无子女的夫妻家庭的第二大户籍形式。其中,很多人不仅仅是独自居住,也并没有稳定的、长期的亲密伴侣关系。
随着女性地位的提升、通讯方式的变革、大规模的城市化、人类寿命的大幅延长,越来越多人开始学会享受单身的生活以及相对疏远的情感关系。在负担孤独的同时,他们也因此得以追寻神圣的现代价值——个人的自由,对自身权力的掌控以及自我实现等等。
“比起谈恋爱,更爱嗑cp”等网络热词和《恋与制作人》等虚拟恋爱游戏的流行昭示着人们偏爱简单、纯粹、直击爽点不带来任何现实麻烦的爱情。或许,“情感消费”的增多和独身者的增多与个人主义的勃发有一定联系:当代人自如地抛弃了长期关系中繁杂和琐碎的部分,而是选择一段随时可以投入及抽身的激情。
这种激情更加肤浅,更加“速食”,更缺乏深刻的人际联系,但同时也更节省时间和精力,并且能够让人更专注于自身。从传统的观念看来,这也许是一种难以理解又玩世不恭的作为。但它或多或少揭示了这个时代的某种特质:当情感从必需品变成了快消品时,我们可能获得了更多的“自由”。
但唯一的问题是,情感真的能成为一种快消品吗?一段真实的感情关系,总是意味着相应的责任与付出。当这些“付出”都被明码标价,它带来了更可控的陪伴,但或许已经不能再被称为是一种亲密关系。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撰文:阿莫;编辑:走走;校对:陈荻雁。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