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英寸的时间
季节性阳回国的当天是星期四。
纪忆坐在教室里,座位就挨着窗口。她把腿靠近暖气,暗暗庆幸,幸好今年提前供暖了,否则赶上每年供暖前的十几天,真会冷得难捱。她怕他被冻到。
她心猿意马,整整一天都在翻着自己的数学卷子,把最近的几份都反复看过,甚至还反复确认分数真的都达到了约定。
下课铃声响起,她第一个拎着书包就冲出了教室。
一路上乐团的人看到她,都格外惊讶,还以为她是去排练厅,没想到她根本脚步未停,直接冲到了校门口。不是周末,校门外的轿车并不多,她很快就看到马路对面的车旁站着的季成阳。
跑过去,她没站稳,就看着他笑了。
止不住地心跳和脸红,完了,根本控制不住。
季成阳拉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送她上车,然后自己从车前绕过去上了车,关上车门,“头发长了?”他忽然问。
“就长了一点儿,懒得去剪了。”这次见面,她都不敢直视他了。
其实她头发一直都在耳朵下边的长度,努力一把,还是能把发梢系起来的,但是不系的话,更方便......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努力地绑一个小尾巴,主要还是因为听到同学经常说:男生喜欢长头发的女生。
而赵小颖又说过,只有经常绑头发,头发才能长得快。
所以她就天天把头发系起来,期盼着上了大学能长发飘飘。
她以为还要等暖暖,没想到季成阳直接将车开走了。这就是......特别的礼物吗?他单独奖励她一个夜晚。
季成阳带她吃了饭,车开向北京展览馆,他才告诉她,今晚要看一场芭蕾舞。半路上,季成阳忽然看到路边有家小店,店门口的玻璃柜里是刚刚做好的糖葫芦。
他笑,“还记得你小时候,我买给你的豆沙馅糖葫芦吗?"
纪忆点头,"记得啊,我还把好多豆沙都给你吃了呢。"而且是我自己咬过的半个......她默默在心里补充。
“去帮我买一串。”他停车,把自己的钱包拿出来,直接递给她。“你不去吗?"
“我在车上等你,”他笑,“多大了,买糖葫芦还要人陪。”
纪忆只是随口问问,被他这么一回就不好意思了,立刻开门下车。可真买回来了,他又不吃了,全让她一个人吃了个干净。虽然吃到最后两个,她略微想过要不要给他剩下一个半个的......可再没有小时候那么坦然,脸一热,自己索性都吃完了。
今天的北展剧院很不同,但又说不清是哪里不同。她不太经常来这里,只有两次交响乐团的人拿了赠票,她跟来看了两场交响乐。她学的一直是民乐,连国画、书法和舞蹈也都是偏民族的,对这些西洋的东西不是太熟悉。
她坐在金碧辉煌的大厅,坐在今晚属于她的大红座位上,听到身后人说着并不熟悉的名字,费林、戈拉乔娃,说着莫斯科大剧院的芭蕾团,说着今晚的《天鹅湖》。
“这部剧在三十多年前开始排练,去年才在俄罗斯首演。”季成阳示意她脱下外衣,免得一会儿会觉得太热。
“为什么?"“因为那个年代,社会主义苏联不允许有悲剧,”季成阳笑,“懂了吗?"“苏联解体就可以演了吗?”纪忆反射性想到了苏联解体的时间,“不是1991年就解体了吗?为什么不是1991年演出?"
“这就不是我们能知道的了。"
她“嗯”了声,回忆道:“《天鹅湖》的结尾是悲剧吗?我记得是大团圆结局啊。"
他了然,“你是说童话?”
“......我只看过童话。”而且还看过动画片。
当时她觉得特别感人,历经误会和磨难,王子和白天鹅最后终于走到了一起。
“《天鹅湖》有很多版本,喜剧、悲剧都有,”季成阳笑,“今晚演出的版本是悲剧。”
季成阳身后坐着的两个男人,显然也是芭蕾的真正爱好者,听季成阳如此说,就趁着还在入场的时候,低声聊了起来。那两个人细数着各个版本《天鹅湖》的优势,也对今晚的悲剧结尾很期待,期待这个号称来自莫斯科舞团的最正宗的全新版本。
讨论的热情感染了纪忆身边的一位老人家,对方甚至开始回忆起,1959年的时候这个芭蕾团来华的情景,当时闻名于世的全明星阵容,是如何让人难忘。季成阳微笑听着,时不时回应老人两句,像是在和熟悉已久的长辈闲聊。
他在自己身边,自然就吸引了一些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说着感兴趣的话题。这就是灵魂的吸引力。
而她就这样陪着他,看这个......
为什么会是悲剧呢?算了,悲剧就悲剧吧,反正只是一场芭蕾舞。
今晚是首演,演出开始前自然有大人物接见了艺术家,之后留下一同观看今晚的演出。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季成阳在今天回国,是不是就是为了看这场来自俄罗斯的新版《天鹅湖》?为了......带自己来看?
她这么想着,就看到舞台中央缓慢地垂下了巨幅黑白天鹅的绘画。她侧头,去看他。
舞台灯光变幻着,在他的脸上蒙了一层光,忽明忽暗。这次你回来,会在北京待多久呢?希望可以超过两个月,或者,一个月也好。
演出结束,季成阳去洗手间,她背着书包在一个不会妨碍人的角落里等着,没想到先出现的是王浩然。他和往外走出的行人逆行着走进来,看到纪忆就赶紧过来,拍拍她的肩,“季成阳呢?”她看着王浩然,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来,"他在洗手间。”
正说着,季成阳已经走过来。
他一边走着,一边戴上自己的眼镜,然后把自己的车钥匙扔给王浩然,“麻烦你了。”
"还说这个干什么啊?”王浩然乐了,“不过你这眼睛真要去看看了,怎么总出问题?"
“看过,没查出什么问题。"
季成阳习惯性地摸摸纪忆的脑袋,示意她一起离开。纪忆却听得忧心,刚才看交响芭蕾的心情都没了。
王浩然笑,“那也不能拖着,去做个彻底检查吧?最近也别开车了,”他说着,又忍不住嘲了句,“你也够逗的,刚回国就来看《天鹅湖》,你侄女呢?怎么就小西西一个人?"
“她说今天补课。”季成阳说的这句连纪忆都不知道是真是假。“她们两个不是一个学校,一届的吗?"
“她学理,我学文,”纪忆忙补了句,"平时比我忙多了。"
王浩然没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一句又一句问着季成阳回国之后的安排,当然也很关心他的眼睛忽然出现的问题。纪忆在他们的对话中才知道,原来这场表演刚开始,季成阳就觉得看不太清楚,这种情况在美国时也出现过,检查也没发现什么问题。
所以他认为是自己累了,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通知王浩然来帮忙开车,送纪忆回去。
纪忆坐在副驾驶位上,从窗口往外看季成阳,她特别不想先走,可是宿舍楼马上就要锁门了,她不得不接受季成阳的安排,先回去。
路上她就惦记着季成阳,王浩然频频和她找话说,她都没仔细听。“西西?”王浩然真是无奈了,"你就这么不想和我说话?"
“没有.....”纪忆觉得他是季成阳的好朋友,当然也爱屋及乌很喜欢他这个人。“我在想明天早自习的考试。”一个晚上,已经说了第二次谎话了。
王浩然笑了。
他打开车窗,“季成阳也真是的,你一个小姑娘坐在车上,怎么还抽这么多烟,真够没辙的。我开车窗散散味儿,你把衣服穿好,”他说着,看纪忆,“对,把小棉服的拉链也拉上。"
其实她挺习惯这味道的。
纪忆把衣服拉好,思绪又溜到了季成阳那里。
他是不是已经打到车了?今晚睡得着吗?是不是要倒好几天的时差呢?
结果到了学校,宿舍楼还是关门了。
纪忆厚着脸皮敲开宿舍楼老师的窗,幸好老师习惯了她经常出去演出,以为又是一次学校活动,边给她开门还边说:“你还有半年就高考了吧?怎么乐团还不放你呢?”纪忆心虚地“嗯”了两声,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到高二和高三楼层的拐角处时,她拿出手机,去拨季成阳的电话。
响了没几声,他接起来。
“我到学校了,”纪忆小声告诉他,“你现在还难受吗?眼睛还看得清楚吗?"
“没什么事了,”季成阳笑,“快去睡吧,有早自习的孩子都需要早睡。”她放了些心,忽然想起来一件大事,“坏了,我忘了给你看我的数学卷子了......"
他笑,“我看到了,也给了你奖励,在你书包里。快回去睡吧,晚安。”奖励?
难道不是那场悲剧结尾的《天鹅湖》?
纪忆听到查宿的老师走上楼梯,忙道了晚安,挂断电话。她跑回宿舍,把书包放到床上,很急切地翻着,果然里边多了一样东西。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好神奇。
她仔细回忆,好像今晚唯一离开自己书包的时候,就是他让自己去买糖葫芦的时候......难怪......难怪他不肯陪自己下车去买。她低头看手里的东西。
这是一本装订非常精致的书,可又不像是真的书。
纪忆借着手机小小屏幕的光,翻着,发现每一页都是空白的,唯独扉页有他手写的“季成阳”三个字,后缀是“2001.11.15”。每一页右下角,有他手写标注的页码。
余下都是空白,这是他亲手装订的空白的笔记本?
纪忆抱着笔记本,猛地躺到床上,忍不住抱着本子滚了两下。上铺的殷晴晴终于忍不住了,探头下来,悄声埋怨:“祖宗,您睡不睡了啊?您是去文科班做领袖了,我可还在实验班火坑里呢,明儿还要早起,早起!"
“我错了,我错了。”纪忆在月色里作揖。
等到上铺终于安静了,她才搂着自己的笔记本,躺在床上,继续无声傻笑......
不知道为什么,季成阳这次回来后特别忙。
忙到从那次看过《天鹅湖》后他已经十几天没有和她联系了。她甚至开始有些心慌;是不是自己表现得太黏着他了,让他察觉到了,想要疏远自己?
眼前是纸醉金迷,穷奢极欲。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可乐杯,如此坐在纷乱复杂的迪厅里已经有四个多小时了。如果不是暖暖借着生日的借口把她骗到这里,她怎么可能在此时此地坐在这个地方?
面前只有凌乱的酒杯和酒瓶,各种酒。身边没人,全去了舞池。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这种地方。暖暖的交友圈实在太复杂。自从上了高中,离开了那个大院,她像是突然从玻璃房进入了真实的世界,眼花缭乱,只想要尝试任何没经历过的东西,尤其像肖俊这样挥手就是兄弟、动不动就在海淀几个附中或者重点中学前将某个学生打到半死的人,简直被她当作了《古惑仔》里陈浩南一样的存在......
纪忆觉得嘴唇很难过,不像是在台上表演,专注的是演出,就自然会忘了这种东西带来的不适。她越坐越难过,从书包里拿比餐巾纸,擦着自己的嘴巴。早上五点了。
她觉得自己已经困得有些晕了。
她起身,想去舞池找到暖暖,和她说还是走吧,大不了回宿舍去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也好过在这里。没想到才刚起身,她就被拉着坐了下来。
付小宁偏了偏头,笑着在桌上放了几粒药片一样的东西,“看看这是什么?只能看,不能吃哦,我的乖西西。”纪忆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也不敢吭声,就拿了自己的可乐喝。
付小宁两指捏着,放在她眼前。
她想不看都不行了,绿色的小药粒,上边还粗糙地刻了一只动物。
她透过药片,看到付小宁的眼睛。后者用下巴指了指远处几个抓着栏杆不停地疯狂摇头跳舞的人,“这叫摇头丸,吃了就和他们一样。记住,以后出去玩,不要喝任何人给的东西。”
他忽然就把那东西扔进了她的杯子。
溶解的泡沫忽然喷涌上来。纪忆吓得把杯子放到桌子上。
她第一次对毒品这种东西有认识,是在1997年看了周迅演的《红处方》。那时候周迅还是演电视剧的演员,少女最美的年华败在了毒品之下。她记忆犹新,也铭记于心,对这种东西形成了生理上的恐惧。
而今天,是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它
在激烈颓废的节奏中,有女人紧抓着栏杆,形象地表演着吃下这种东西的后果。这比见到报道还要让人心底发冷。
“我去年从工读学校退学,去了一个小地方,想从做警察开始。可我不是警校毕业,只能先跟着那些人混,”付小宁看她,“后来天天陪着他们喝白酒,喝到吐血,我妈才终于心软,让我回来了。”
纪忆不知道说什么。
她觉得真的待不下去了,拿出手机要给暖暖打电话,把她从舞池里叫出来回学校。
付小宁按住她的手,“我就想和你说说话。”暖暖的电话忽然就打进来了。付小宁放开手。她拿起电话,觉得他的一双眼睛就盯着自己,盯得她想立刻离开,多一秒都不想留。
“坏了,西西,快拿上我的包,我在大门口等你。"
“我马上来。”她如被大敖,拎起两个人的书包就往外走,付小宁忽然伸手去握她的手腕,她像见到毒蛇一样退后了两步,险些坐在桌子上。付小宁看着她的样子,有些无奈地笑了,"去吧,下次别来这种地方了。"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外边特别黑,天上连星星都没有。
她拿着书包跑出来,暖暖就在大门外,在五六级大风里哆嗦得脸都白了。她看到纪忆就抱住她的胳膊,用一种求饶的语气说:“我和你说,这次出大事了,一直追我小叔的那个女的看到我了,我小叔马上就过来,让我就在大门口等着他,哪里都不许去。我告诉你纪忆,你可要给我说情啊,要不这次我一定被我妈揍死。”
季成阳?
纪忆也慌了。拼命去抹嘴唇上的口红。
十二月的北京,清晨五点,Banana门外,她们两个就如此站着,真是不敢再进去,也不敢离开,哪儿也不敢去,就这么僵立着。到最后王浩然和季成阳开车过来,两人冻得都已经有些没知觉了。
两个人上了车,看着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季成阳也不敢说话。
“我说,你们才多大就泡这种地方?不安全啊。”王浩然从后视镜里看纪忆,替她们打着圆场,“下次我带你们去三里屯,全程陪同,绝对安全。"
暖暧不敢搭腔,也不敢和季成阳说话。
季成阳就真的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后来车开到他家楼下,王浩然停了车,然后主动下车去“看日出”,给他留下空间教训自家孩子。王浩然本来想让纪忆也下车,可纪忆也怕他生气怕到要哭了,就这么杵在车里,不敢动。
车里只有安静。
季成阳坐在车前座,一句话也不说,开始翻找CD,音响开始慢慢放出来,很行云流水的钢琴伴奏。他的手指停下来,不再翻找,然后把前座的靠背往后仰了一些,闭上眼睛开始听歌。很快,车厢的每个角落都被这首歌占满了。不太熟悉的旋律,又感觉是听过的。
歌者平缓沙哑的嗓音,慢慢绽放出的伤感旋律......车内的气压直线下降。
季成阳的冷暴力最让人忐忑。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暖暖觉得怕,用口型对纪忆求饶:我肚子疼,我要上楼去上厕所。纪忆快哭了,显然她就是要把烂摊子丢给自己,纪忆握住她的手腕:不行啊,不能留我一个人。
暖暖连连作揖:今天我生日,你就救我一回。纪忆第一次坚持:求你了,别留我一个人。
她怕极了季成阳会失望,真的怕极了。她一直想要特别完美、特别好地出现在他面前,可是现在简直是最糟糕的。暖暖看她真的怕,索性一横心,一副要死就一起死的模样。
“觉得饿了吗?”忽然,季成阳闭着眼睛问她们。
“饿,饿死了,”暖暖立刻软得像是绵羊,“小叔你想怎么骂都可以,先让我吃点儿东西吧?要不我们先上楼?”她完全是缓兵之计。
季成阳淡淡地回应:“那就先饿着吧。"......
他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外边的王浩然都绷不住了,打开车门,“我说,这都六点了,我开车去新街口那个永和买早点,你带着她们先上去吧?多大的事啊,别欺负小姑娘了。"
幸好有这个打圆场的人在,还有暖暖一个劲儿地撒娇,季成阳终于把她们带回家。
暖暖特聪明,进了房间就说自己困了,钻进季成阳的卧室往床上一躺,“我不行了,一会儿早饭来了别叫我啊,我困死了,要睡到下午。”
纪忆知道她完全是用睡觉来逃避。
季成阳也没和她说话,走进厨房倒了两杯热水,她跟着走进去,他就把水递给她。他捏着玻璃杯,示意她握着杯口,免得被烫到。纪忆明明看到他的示意了,可是脑子里乱乱的,仍旧俊俊地去握杯身,立刻就被烫了,猛地收回了手。
”烫到了?”季成阳拉住她的手,打开水龙头去冲,冬天的水格外冰,瞬间就镇了痛。
可是她还是特别想哭。
等季成阳低头去仔细看她的手,才发现她眼眶都红得不行了,可就是一副憋着眼泪不让自己哭的样子,憋得耳边的皮肤也都红了。
显得特别委屈。
纪忆生生把眼泪都逼退了回去。
她不敢抬头看他,就盯着他的衬衫扣子。
这么冷的天,他穿着衬衫,套了件羽绒服就出去了,连羊绒衫都没穿,一定是因为太生气了......纪忆特别心疼,想到是自己没有拦住暖暖,还被她威逼利诱去玩,就觉得自己真的是大错特错,从来没有这么罪大恶极过
“还疼吗?”他问。
“不疼了,”她低声说,“一点儿都不疼了。"“以后还去吗?"
“不去了。”她的鼻子瞬间又酸了。其实她特别委屈,她真不是故意的。
季成阳也是有脾气的,就在今天,在这一秒,在这个厨房间里,她真正体会到了。
季成阳拿了另外一个杯子,把热水倒掉一半,然后用两个玻璃杯轮流倒着这半杯开水,他像是在用这种简单的动作来让自己淡化那些脾气。
那些在一大早五点就被电话吵醒、被电话内容激起的怒气都一点点平息了下来。他也不过才二十四岁,如果按照正常的成长轨迹,应该刚刚开始读博,还没有走出校园。即便他比普通人的人生进程快了太多,也才二十四岁,还不够成熟稳重到可以做一个合格的看护人......
他不停告诉自己:季成阳,你见过很多不堪和绝望。见过那些北非女人拖着大床垫,在马路边、丛林里卖身,见过烧焦的尸体、爆炸后的恐慌和死亡,甚至见过最繁华的都市陷入末日恐慌。今晚的她才看了一眼真实的世界,不用这么紧张。只是在中国,在北京,在这一个晚上,去了很正规的舞厅......
“我知道你不会主动去,”他让声音尽量温柔下来,尽管还是有些冰冷冷的,“这个社会太复杂,即使你不是主动去那里,也已经去了,如果有什么危险,受伤害的只会是你自己。"
水不再烫手了,他放下空杯子,想把那半杯温水递给她。
纪忆察觉他转身面向自己,低声说:“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她觉得委届极了,却又不敢辩解。她想像以前一样在最委屈无助、最害怕的时候抱住他,却没勇气再近一步。
季成阳握着玻璃杯,停顿半秒,终于伸出另一只手,把她的头慢慢地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他的手就放在她的头上。
纪忆偏过头,竟然第一次听到他的心跳,因为贴着胸口,一下下特别重。可是,她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心跳的速度要比他的快很多。
季成阳举着杯子,感觉她一双手绕过自己的腰,然后搂住,整个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
就像在惠灵顿的时候一样。
季成阳想说什么,终究没说,索性把杯子里的水自己喝了,这才没喝两口,门铃就响了。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你去叫暖暖起床吃早饭。”
纪忆像被惊醒了一样,忙收了手,转身出了厨房。没想到这次王浩然进屋,倒是和那个苏颜一起回来的。
暖暖是真玩累了,觉得又没什么大事,抱着被子翻了个身,继续睡。纪忆叫了两声无果,走出房间,看到王浩然把买来的豆浆、油条还有两个豆包和糖三角放在盘子里。王浩然听见她走出来抬头看了眼,“快来吃吧。”他边说着,边自己拿了一个豆包掰开,“季成阳,我今天还有事儿呢,不给你当司机了,吃完饭就颠儿了啊。”
季成阳这才从厨房走出来,“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纪忆拉了凳子坐下来,王浩然立刻就把糖三角掰开来放到她面前,里边的红糖还烫着,冒着小小的热气。
“小姑娘吃红糖好,我从永和出来特地拐个弯买的,你把这个糖三角吃了,油条就给季成阳吃吧。”完全一副大厨上菜的架势。
王浩然说着,就坐在了纪忆身边。季成阳坐在她对面,身边坐着苏颜。
本来两个大男人都不提今天早上的事儿了,倒是苏颜很认真地看着纪忆,说教起来:“我看和你们一起的男孩可不是什么好人,纪忆你小时候看着挺乖的,怎么长大就--”
“哎?说什么呢?”王浩然倒是先不乐意了,“西西明显是被人带过去的。"苏颜一副“我懒得再说”的表情。
两个人是一个团的,自然很多时间安排相同,王浩然有意引导着话题,从舞厅事件说到了去俄罗斯的演出。
纪忆唯恐季成阳听到这个对话又会生气,她握着半个糖三角吃着,用眼睛去瞄他。
季成阳没吃东西,面前仍旧放着那杯温水,她看他的时候,他正摸着自己的裤子口袋。只是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苏颜已经察觉了,蹙眉,“你怎么就离不了烟了?以前的三好学生、无比清高的天才学生去哪儿了?"
他没回答,站起身,走到沙发那里,拿起自己的羽绒服,从口袋里拿出烟。然后就走到阳台上,关上门,自己抽烟去了。
“我就不懂了,烟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苏颜喝着豆浆,抱怨了句。
“这你当然懂不了。你从小就是从这个排练厅到那个排练厅,长大了就是从这个表演厅到另外一个剧场。”王浩然笑了,看了眼阳台上的季成阳,“我觉得每个人都有个潜意识的精神寄托,比如,我就是一定要喝水,随时随地手边都要有一杯水,有了水我就觉得踏实了。他?估计就是要随时随地有一根烟,看见什么死亡啊、尸骨横飞啊的时候,能让他情绪比较安稳。安全感懂吗?这属于对物品的依赖。”
“好了好了,我这早饭也别吃了。”苏颜听到尸骨横飞就反胃了,放下手里的豆沙包,拿了豆浆离开。
苏颜推开阳台门,叫了声“成阳”,很快反手又关上门。
她对季成阳继续说着话,纪忆这里却完全听不到了。她十分在意,想知道两个人会说什么,可是又不能走过去明目张胆地偷听,就这么一口口吃着糖三角,心里乱糟糟的。
今天是星期五,本来应该上课的,但是附中却因为参与了教育局的一个活动,高三老师全部被召去陪同教育局领导,于是全体高三学生放假一日。
所以暖暖并不着急,一直睡着。等王浩然和苏颜走了,家里只剩了季成阳和纪忆,倒安静得让她更不安了。
她昨晚被暖暖带走得太急,书包里没有装复习材料,只装了英语单词册和-个笔袋,实在没有事情做,就开始拿着单词的册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个个再背一遍。背几行,抬头看一眼,季成阳还在阳台上抽烟.....
就这么过了中午,暖暖依旧睡得香。
季成阳终于从阳台走进来,“我带你去吃饭。”
她把单词册放到书包里,站起来,“我去叫暖暖。"
“不用,”季成阳直截了当说,“她不是上了高三就这样吗?有空就睡一天。"
这说的倒是实话。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留下暖暖出去了。外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雪,而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等吃完午饭,季成阳停在饭店外的车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难怪在店里吃饭时,就看新闻说市政府下达了一号扫雪令。这可是破天荒头一次。
纪忆特别喜欢雪,走过去,用手在他车的前盖上捧了一捧,“今天雪下得真大。"
“是挺大的,不过好像没有以前积雪厚了。”“以前?”她问,“以前北京能积多厚的雪?"
季成阳弯腰,用手在自己的小腿上比画了一下,“我第一次到北京,第一次看到雪,就遇到了这么厚的大雪,”他直起身,继续说,“那时候我大概五六岁,是1982年的时候。”
纪忆出生在1986年,季成阳在说着她出生前的事。“那为什么现在没有这么厚了?”
他开车门,让她先上车,“全球气候变暖,北京私家车也多了,很难再在北京看到那么大的雪了。"本以为是直接回家,没想到季成阳就这么开着车到了燕莎。她极少跟着别人逛商场,衣服都是有人给她拿来的现成的,尺寸总有些偏差,但也不会太过分,反正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穿附中的校服,只有出去演出时才会带两件休闲服,需求不大。
所以,她和季成阳来这里倒有些茫然了。
直到他带自己到年轻品牌的专柜,让服务员去给她挑一件好看的衣服时,她才恍然,他要给自己买衣服。服务员热情得没话说,看两个人的样子以为是哥哥给妹妹买衣服,还一个劲地夸他们:“这妹妹真是,除了没哥哥个子高,长得真是周正,都是大眼睛双眼皮,你们爸妈肯定都好看吧?"
纪忆错愕,瞥了季成阳一眼。
他似乎没有什么解释的欲望......那她也不解释了。
十二月已经有小部分品牌开始上春装,而季成阳的意思也是让她挑春天要穿的衣服,“给你的生日礼物。”他如此解释。
可是离她生日还有一个多月呢。
纪忆在试衣间穿上格子的小衬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就脸红了。她挑的格子样式和颜色其实和他今天穿的一样,都是淡蓝色的,不大不小的格子。她打开门,从小试衣间走出来,走到他而前,离着四五步远的位置停下来。
季成阳像是什么都没察觉一样,仔细看了两眼,“不错。”
季成阳很有耐心,再加上各个柜台的导购都很热情,在燕莎就耗了三四个小时。
结果两个人出了燕莎,路面上竟然出现了车海,整个马路像是积了雪的停车场,她从车窗看两侧的车道,生生被多挤出了一列车。
天渐黑的时候,季成阳的车仍旧堵在长安街上,成千上万的车在艰难移动着。暖暖终于被饿醒了,打了个电话来,一边看着电视新闻一边和纪忆说:“我觉得完了,我从没见过北京这么堵,电视新闻说了,路上车都不动的,就是停车场啊。”
“是很难开,”纪忆低声说,“我们还在长安街上呢。"
“那怎么也要八九点才能到家了吧?我饿死了要,把桌上你们剩的早点都吃完了。"“你去看看厨房里有没有鸡蛋......”纪忆指导她,“可以用微波炉蒸碗鸡蛋羹吃。"
纪忆大概教了暧暖方法。电话挂断,她看着望不到头的车海,就连公交车道都停满了大小车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雪渐停了。
到了差不多八九点的时候,车依然没有任何能挪动的迹象,她远远看见有好多人从公交车上走下来,似乎准备要步行回家,或者到远处再看看有什么的士能坐......这场堵车真的好严重啊......
季成阳忽然从车后座拿了衣服,“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纪忆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开了车门下车。她透过不断滑动的雨刷,看见他很快穿过车海,没了踪影。去哪儿了?纪忆茫然看着左侧的天安门城楼,思考着这个问题。她耐心等着,等了很久,忽然前面的车挪了一段路。
纪忆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拿手机打他电话。但是后边的车已经迫不及待地按了喇叭,简直是震天响。
喇叭声还有人的咒骂声让她手忙脚乱的,甚至想要不要自己去试着开一下,反正只是挪动一小段......幸好,这时候车门被打开了。
季成阳跳上车,随手把一袋热乎乎的吃的扔给她,然后把车往前挪了几米。然后,继续堵。
纪忆拿出一个菠萝派,咬了口,险些被烫了舌头。正在抽气的时候,忽然发现他有些好笑地看自己。“怎么了?”她奇怪。
“你吃了我想吃的。”他咳嗽了一声,有些尴尬。啊,原来他喜欢吃菠萝派啊?
纪忆忽然觉得他蒙上了一层特别柔和的白光,像是忽然变得生活化了,变得温柔了。她很自然地把手里的派递到他嘴边,“那你吃剩下的好了,我就吃了半口。”话音未落,她自己先发觉了不对。太习惯了,小时候的亲近感太难忘记......这几秒钟被无限拉长。
他的眼睛从苹果派移到她的手上,然后右手从方向盘上松开,握住她的手,咬了口菠萝派,口齿不清地告诉她:“我随口说的,你吃吧。”她把手收回来,看着他咬过的地方,过了会儿,才一口口继续吃完这个菠萝派。
那晚之前,北京从来没有过如此有影响力的大堵车。
那一晚,纪忆一直听着广播,首都机场所有航班停飞,当晚所有乘坐民航飞机的乘客百分百晚点。好像就是那一场大雪,将这个城市的路况彻底分为了前后两个纪元:这之前,谁都不会觉得堵车能堵到如此惨绝人衰;这之后,人们却慢慢习惯把这个城市当作大型停车场。
那晚很多被堵在路上的人,都不会忘记2001年12月7日,那个星期五,多少人都是五六点下班坐上车,却凌晨两三点才到家。
而她和季成阳到家时,也已经是凌晨一点。暖暖已经再次睡着了。纪忆把装着衣服的袋子放在床边的沙发上,看季成阳从衣柜里悄然拿出干净衣服,用眼神告诉她自己先去洗澡。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一天好玄妙,走的时候暖暖是熟睡的,回来的时候也是同样的姿势熟睡着,好像时间从未变化。
好像这一整天都是偷来的,谁也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