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集团被认为是医生打破体制束缚、实现市长/市场价值的重要手段。
离开公立医院后的路,也许并不繁花似锦,可能荆棘丛生。文 | 《中国企业家》记者 李秀芝
编辑 | 王芳洁
头图摄影 | 伦子
2012年底,中国知名血管外科专家张强在微博上写了一段话:“我将离开体制执业,为中国善良优秀的医生们寻找一条新路。”
这条微博可以视作中国医生集团的发端。经过一段时间筹备,2014年7月,张强医生集团成立,号称中国首家医生集团。在那之后,医生集团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工商信息查询工具企查查的数据显示,名称中带有“医生集团”字样的企业约2000家,仅在深圳注册的医生集团有700多家。其中,不乏没有实际运营的空壳公司。
在现行医疗制度框架下,长期以来,中国医生的薪酬水平与技术服务价值不相匹配,尤其是名医。医生集团被视作医生突破体制束缚、兑现市场价值的重要途径。所以,很多名医大V们都选择辞职下海,成立医生集团。比如,在张强医生集团之后,冬雷脑科医生集团、博德嘉联医生集团、沃医妇产名医集团等纷纷冒尖。
四年多时间过去了,中国的医生集团活得还好吗?
医疗投资基金重山资本创始合伙人孙超告诉《中国企业家》,他曾经观察和调研过100多家医生集团。但因发起人的分量(在医疗界的权威度)不够,或无法形成合力,以及走向市场后面临的执业地点、人才、支付、法规、税收等方面的客观因素,已经有差不多三四十家“不见了”。
重山资本是博德嘉联、蜜肤、华医英诺等多家医生集团的投资方,其中博德嘉联是中国第一家经过工商登记并取得法人资格的医生集团,目前已获得超过10亿元投资。然而,2018年下半年,博德嘉联的两位创始人分道扬镳,联合创始人谢汝石退出了公司。
由于博德嘉联在医生集团行业具有标杆性,谢汝石的离开引起了不小的震动:离开公立医院后的路,也许并不繁花似锦,可能荆棘丛生。
打破象牙塔
张强在那条微博里还写道:“离开体制,意味着放弃事业单位的编制,放弃约40万的合法年收入,离开已经建立了深厚感情的团队和同事,经受传统偏见带来的市场和行业挑战。但这一切都会值得,因为于国、于民、于医,都是一条必经之路。于我,则是重新探索自我之旅。”
张强医生集团创始人张强。摄影:伦子
40万元年收入,对于一个已有一定IP价值的名医来说,当然是微薄的。所以当张强发出自由执业宣言后,这条微博被转发2000多次,留言1000多条,很多人给他“加油”、“祝福”。
鲜为人知的是,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没人愿意跟张强一起干。甚至,当他想注册公司时,因为没有合伙人,只能“拉上”他的夫人黄晨,以满足“两个以上股东注册有限责任公司”的工商要求。
另外,公立医院虽然阳光收入不高,但医生们不用操心医疗之外的事,例如患者来源。对于张强来说,脱离体制,就好比走出了象牙塔,需要和现实、多元的商业社会正面撞击。张强是个微博达人,最近他又开始研究抖音,颇有心得。“人们过去花钱买物品,现在花钱买感觉。”2018年12月,在位于上海康平路的张强医生集团行政总部,张强接受《中国企业家》专访时说。
对于创业过程中遇到的种种问题,张强表现坦然:“我还是有一些思想准备的。包括别人的质疑、反对,我都能理解。”
千里之外的广州,博德嘉联创始人林锋向记者讲起他当年的创业故事时,亦显得云淡风轻:“本来也没想大张旗鼓,只是想考验一下自己。”
林锋是中国胃肠外科专家。近三年前,他和中山大学附属第六医院(简称“中山六院”)的同事谢汝石共同创办了博德嘉联。创业前,林在中山六院担任大外科和胃肠外科主任,谢则是中山六院的客户服务中心主任。
博德嘉联医生集团创始人林锋。摄影:伦子
博德嘉联的前身是私人医生工作室。2015年5月,林锋、谢汝石,以及广州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针灸科医生张子谦,在广州爱康国宾体检中心成立了各自的私人医生工作室。在医疗界,此三人被称为“岭南三剑客”。
林锋做医生工作室的契机,源于2014年11月,原国家卫计委联合发改委等部门印发《关于推进和规范医师多点执业的若干意见》。该意见明确表示“促进医师多点执业有序规范开展”、“允许临床、口腔和中医类别医师多点执业”。
既不脱离体制,又能提高医生收入,还能规避非法“走穴”,多点执业一度被视作兑现医生市场价值的好办法。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医生的多点执业难以落地。2016年,北京同仁医院的眼科视光中心主任和白内障中心主任,因未经批准多点执业及分流病人等原因被免职。
“当年医生多点执业要得到医院审批,不像现在报备就行。”谈及做医生工作室的情形,林锋也深有感触,“比较痛苦,冒的风险大,何况当时你在医学界是风云人物,受到崇高待遇,是既得利益者。”
落地尴尬
创业之初,林锋没有想过要融资。他甚至觉得:“医生集团就是一群医生合伙执业,共同承担执业风险,一起分享执业收获,因而不需要融资,也没有投资价值。”
拿到牌照后,深圳市政府对博德嘉联很支持,协调罗湖医院为其提供了一个上千平米的场地,供博德嘉联的医生们使用。他们在那里举办过几场义诊。
很快,林锋发现这种落地模式存在问题:在公立医院体系下,博德嘉联不能给自己的服务定价,无法为病人提供差异化的服务,医生们也得不到更高的报酬。
林锋想过找私立医院合作。但他看到,目前大部分民营医院在类公立化,比如争进医保。但只要接受医保,收费标准还得按照医保系统来。医生集团落在私立医院,跟落在公立医院没有区别。
林锋还认为,很多民营医院不比公立医院更具优势,甚至不能为博德嘉联提供高精尖的设备支撑。“博德嘉联的特点是肿瘤团队很强,尤其是胃肠肿瘤,这要求我们的影像团队、麻醉师、ICU(重症监护病房)、手术室等一系列的综合实力都要很强”。
冬雷脑科医生集团也碰到了落地难题。这家医生集团在2015年9月成立,创办者是原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神经外科主任医师宋冬雷。在过去三年多时间里,该集团陆续在江、浙、沪等地拓展20余家合作基地。最终,他们决定自建脑科医院。2018年7月,上海冬雷脑科医院正式动工。
在第三届医生集团联盟大会上,冬雷脑科医生集团CEO董法廷解释了其模式从轻到重的原因:来自患者的收入先流向合作医院,然后分给医生集团。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医生集团的实际收入水平,从而影响医生集团在投资人眼里的价值;患者的病例留在合作医院,无法被医生集团集成,它们在大数据、AI时代拥有很多想象空间;医生集团在合作医院进行人员进修和培训,需要走很多手续。“在别人的平台,始终是疙疙瘩瘩的。”董法廷说。
自建实体意味着匹配大额融资。2016年5月,博德嘉联完成了松禾资本、重山资本千万级天使融资。2017年4月,其再获新风天域10亿人民币战略投资。
在新风天域的筹划下,博德嘉联在深圳和惠州落地了两家综合门诊,广州的综合门诊也即将于2019年开业。
张强医生集团的疝外科团队负责人鲍宇克近期宣布停诊,转而担任集团副总裁,负责医疗服务平台的建设和管理。随着医生集团逐渐成熟,能够被医生集团认可的合作平台缺口更大,这迫使张强医生集团不得不加快建立自己的线下医疗机构。“虽然我们做疝外科医生集团养活自己的小团队没问题,但相对于公司的大方向而言,拓展平台数量是现阶段更重要的事。”鲍宇克说。
张强医生集团在全国已经布局了12家静脉病中心,一部分落在合作医院与新型诊所,比如上海禾新医院、杏仁门诊等,另一部分则落在思俊外科诊所,它们由上海张强医疗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全资控股。
张强医生集团、博德嘉联医生集团、以及冬雷脑科医生集团均提到,其自建的医疗机构,将向其他医生集团开放和共享。用林锋的话来说,“医生集团满天飘,难以找到落地的医院,‘平台化医院’总要有人做。”
在业内,很多人将医生集团理解为航空公司,将医院平台理解为机场。但是建了机场的航空公司,还是航空公司吗?
“航空公司把机场当为母港,不是航空公司建了机场。”林锋告诉记者,“博德嘉联的LOGO下面还有几个字:新风医疗成员”。
张强则援引美国的案例作为答案,美国90%的日间手术中心,其大股东是医生集团。他们希望通过医生集团吸引更多病人,甚至不吝将70%的股权拱手相送。
大V的困惑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中国医生集团联盟公布的70家成员单位中,有不少医生集团都是以创始人的名字命名的,张强只是其中之一。
对于一个合伙协作的团队而言,究竟取一个中性的名字,还是取一个私人的名字?在张强决定要率先创办医生集团时,这个问题也一度困扰他很久,尽管当时他在医疗界和微博界都已算是大V。
张强还是以自己的名字为集团命名。他研究过世界著名医疗机构、医药企业的名字,发现大部分都是以人的名字命名的,比如强生、默克等。事实上,如今中国医生集团常常对标的凯撒医疗集团与梅奥医疗集团,也是这样。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一位出身知名医院,同为微博大V的专家,在创办医生集团时,坚决不用自己的名字。他的观点是,不能让个人光环挡住其他专家的光环。要是因为这个问题,专家不来合伙怎么办?
对此疑虑,张强的想法也很简单:“不来就不来,我自己赚钱更好。而且,因为企业名字而放弃合伙的医生,也不是我们需要的。”
数年过去,张强认为自己当时的决定很明智。他看过的一份医生知名度排名报告显示,中国有20%的医生听过张强医生。“这意味着,这20%的中国医生可能都听过张强医生集团。”
不过,张强医生集团已开始“去张强化”。
2016年4月完成融资后,张强医生集团内部做了一个决策,停止张强医生的门诊,以图从个人品牌向团队品牌转型。这里的症结在于,随着张强个人品牌的成熟,只要有张强的门诊,病人更倾向于找他。
这种转型对于张强医生集团来说,是痛苦的。张强记得,张强医生集团的业务量一度断崖式下降,当年的收入比前一年同期少了近千万元。让他欣慰的是,自2017年起,培训体系发挥作用。一批掌握新技术和理念的年轻医生逐渐成长起来,使得张强医生集团的业务量开始回升。
自带流量的名医大V创业,当然也受到了资本的青睐。
2014年底,张强医生集团启动第一轮融资,后到账5000万元。令人咋舌的是,2015年10月,张强医生集团公开发文,宣布终止第一轮融资,并将钱悉数退回。
张强回顾彼时融资决策时称,主要是随着手术量快速上升,集团计划建设日间手术中心。但他们很快意识到,建造并管理一家手术中心不是他们擅长的事。而且,在已拥有医疗技术、客服和品牌影响力的前提下,他们可与线下机构合作。
自2015年下半年开始,张强医生集团就按轻资产模式做调整,并于2016年1月重启融资,消息发出去后,有20多家投资机构找到他,给出了五六份投资意向书。同年4月,张强医生集团的A轮融资完成,资方为总部位于深圳的分享投资。
2016年5月,博德嘉联也对外披露获得了天使投资。
孙超第一次认识林锋,是在一个医生微信群。那时,林还在做医生工作室,孙刚创立重山资本不久。认识以后,双方常常探讨医生创业的话题。行业中,张强、于莺、龚晓明等一大批网红医生已宣布离开体制创业,医生创业的话题很火。但在孙超看来,并没有实质进展。
直到2016年3月,博德嘉联拿到医生集团牌照后,林锋拍下照片发给孙超看。孙买了张第二天飞广州的机票。
那是两人第一次线下见面。在广州阳光宾馆的大堂咖啡吧,孙超和林锋喝了两个小时的茶,便确定了投资意向。
“他是一位非常知名的胃肠科大拿,我相信他挣了很多钱。但当他告诉我,他把钱都投进医生集团这个项目里,前前后后投了六七百万时,我还是很感动。最让我感动的是,他问我融资之后,能否拿回少量的钱(补贴家用)。他提了一个数字:50万~100万。我当时的感受就是,‘这个人真的有胸怀’。”
当然,并不是有了IP和资本就一定能让医生集团做大。用分享投资联合创始人黄反之的话来说,“若按照45公里去定义一场马拉松,中国的医生集团最多走完了前5公里。”
医疗战略咨询公司Latitude Health创始人赵衡则认为,在目前公立医院主导的体系下,医生集团不存在发展的肥沃土壤,因为大部分医生都是事业单位员工,而不是独立执业的个体。
“医生集团未来的发展趋势,是体制外、小规模,除非中国医院管理体制出现根本性转变。”赵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