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不认识大字农民。
他一生清贫,没有给儿女们留下什么值钱财产,但却给儿女们留下了足以让儿女们引以为豪的宝贵的精神财富,给儿女们留下了一生都学不完的如何做人做事的道理。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是贫穷的,贫穷的一年到头都靠借债度日,尽管父亲竭尽全力的去忙碌操劳,但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境,仍是我们家一年四季都过着清贫如洗的日子。
我们家的这种清贫,在我们村当时的乡亲们眼中是不可思议的。因为,我们家拥有当时大集体里最富有的两个条件。我的父亲是生产队队长,我的大哥是生产队仓库保管员。父亲在生产队里有着至高无上的粮食食物分配权,大哥又掌管着生产队里的粮仓。仓库里常年存放着上千斤的粮食,稍微动一点心思,我们家都不会吃了上顿愁下顿。可父亲就是死心眼,他从来都没有动过一丝一毫的私心。生产队分粮食的时候,他亲自掌称,先五保户,后大家,最后才能轮到我们家,一两都不会多给。
有一年秋天播种季节,大哥带着我去仓库里取种子,我看到仓库里有不少芝麻,就偷偷地吃了几口。不料被父亲看到了,从来都没有打过儿女们的父亲竟狠狠地抽了我一记耳光。年底生产队里分油,一人一两。父亲竟又主动退掉了我应该分到的那一两棉花油。
父亲因为生产队的事情,经常和周围的机关厂矿打交道,给生产队要来很多生产所需的物资,但他从来没有给自己家里拿一点。那一年,村里家家户户都安装自来水管,别人家都安装上了,就我们家没有管道安装。临近煤矿供应科的人听说了此事,就让大哥从他们那里拿回家2根废弃的钢管,父亲知道了,大发雷霆,硬是逼着大哥送了回去。为此,我们家好多年都是挑水吃。
农村实现联产承包责任制那一阵子,人的心思都乱了,其他生产队的干部都乘机或多或少的把集体财产占为了己有,可父亲却丝毫不动心。生产队大分家的最后一天,仓库里就剩下了一小卷用来盛粮食的围子被老鼠咬断了好几个大窟窿,扔在地上没人要,父亲捡起来拿回了家。在我记忆里,这是父亲一生中唯一从集体拿回家的一点公物了。
母亲评价父亲说:他是个没有家的人。乡邻们也因父亲天天像个包公似的,给父亲起了外号叫:老黑。可父亲从来就没有想到改变自己。老黑,这个名字就这样一直叫着,最后大家都叫顺口了,直到现在,父亲都去世18年了,村里人提起父亲来,还是老黑老黑的叫着他,而他的大名只有我们儿女们还记得。
父亲早年曾参加过解放战争,在一次战斗中负伤住进了八路军野战医院,一住就是一年多的时间,伤好后,野战医院让他留在医院里当管理员,可他执意要回家,于是就回家当起了农民。和我父亲一起当兵的战友后来说起父亲当年那段光荣历程的时候,都说:你父亲当年如果留在部队医院里不回家的话,现在至少是个县团级干部。
我小时候经常拿着父亲的军人荣誉证书玩,那红布包装的封皮上,金光闪闪的八一军徽记录着父亲曾经的光辉历程。但那个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这个被我当作玩具的本子是父亲用鲜血换来的,也不知道这个本子将来还会给父亲带来很多很多意想不到的福利,玩着玩着就玩丢了。而父亲也从来没有把自己那段光辉的历史当回事,平时他从来不对别人讲他的这段革命历史,也从来没有因此向国家张过口、伸过手。
父亲晚年的时候,我已参加了工作,在政府一家单位上班。有一年春节前夕,曾经和父亲一起早年参加过革命的几位老同志找到父亲,要我通过工作的便利给他们找一找有关部门,看看能不能让政府照顾一下。父亲当场就回绝了他们,父亲对他们说:我们都有自己的儿女,干嘛要国家来照顾我们呀。
对于父亲的这些行为,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这样做。父亲不是不知道“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发横财不富”的道理,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穷家日子过的十分的艰难,对他来说,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来适当的照顾一下自己的家,可以说是举手之劳,但他不能那样去做,他的正直,他的憨厚,都不允许他那样去做,否则的话,他会良心不安的。对此,他不得不面对着别人笑话他没有本事的时候而保持着自己的沉默。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那个穷家需要自己去执掌门户,但他更知道一个人要执掌起自己家的门户,需要的是腰杆挺直,需要的是气直理壮,需要的是不被别人在背后戳自己的脊梁骨。
俗话说:言教不如身教。父亲是2000年那年冬天去世的 ,临走他没有给儿女们留下一句话,可他留给儿孙们的那种人穷志不穷、堂堂正正做人做事的家风,却永远铭记在了我的心里,让我一生一世都用之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