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哲学家米歇尔塞尔为“手机人民”发声《拇指一代》
《纽约时报》人报道《欢迎来到后文本时代》人
王音洁
我和家人随机挑选了一部电影作为《你好,李焕英》人的派对消遣。
一个月时间,它依然雄踞各大影院,票房、排片占比均是第一位,而且,放映时间被延长至4月11日23时59分。这是电影的胜利吗?
网络上已有太多针对这部电影的讨论,但此文不是为探讨影片艺术价值而写,此文的发心只是因为这么一件事情:历史性时刻的到来总是那么不经意、无预兆,并且已经来了好久,亲手酿造者们却仍在伸长脖子等待它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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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历史性时刻是什么?不妨先看看电影的周遭正在发生什么。
今年1月19日,2021微信公开课Pro版的微信之夜上,腾讯高级副总裁、微信创始人张小龙表示,视频化表达会成为下一个十年内容领域的一个主题,“虽然我们并不清楚,文字还是视频才代表了人类文明的进步,但从个人表达,以及消费程度来说,时代正在往视频化表达方向发展。”这似乎是一个不可扭转的趋势——视频崛起而文字陨落。各大社交媒体平台将自己化身为视频平台,通过算法,视频传播正在得到更大的促进。与此同时,长期以来作为网络交流的实际手段的文本,其重要性不断走低。2018年,《纽约时报》技术专栏记者法哈德·曼卓在一组名为《欢迎来到后文本时代》的报道中开篇写道,
“我长话短说:在屏幕上读散文已经过时了!在线时刻的决定性叙事,涉及到文本的衰落,涉及到音频、视频的爆炸性覆盖和传播能量。”
根据思科公司的预测,到2022年,在线视频将占所有互联网流量消费的82%以上,是2017年的15倍。“我们对数字视频的狂热需求(特别是点播流式传输),已悄然改变了互联网。”胡泳在《视频正在“吞噬”互联网|重新思考数字化之一》里这样写道。这个状况的发生来自一种特殊基础设施的快速扩展,为的是让观看者可以不受干扰地享受视频,这就是内容分发网络(Content Delivery Network)。随着这项技术的普及,几大互联网巨头都可以做到使人们更快速点击传送短视频。但又因为这项技术的昂贵,它的普及面就更加内卷在几大平台手里。当传送视频内容的流量不再成为问题,而进入它需要的门槛又远低于文字,那种视频化尤其短视频化的思维取代文本化思维的状况,也就更不可逆转地发生了。平台权力增大,互联网的乌托邦,小众的平等欢歌将难以为继。而造势变得容易,潮流化就日趋明显,这就是互联化扁平化症状。
有人已经悲观断言,下个超级科技巨头,将会是即时视频交流平台,文字以及文本化思维的一切,都将是小众绝唱。直接、感性、即时、逗趣,毫无疑问,我们不停刷抖音的原因都在这里。短视频里没有认知的负担,不需要太多的知识储备辅助你理解。文本则需要词汇储备,需要调动更多的专注力,和略多一些的理解力。这本是并存的两种思维能力,哪一边都偏废不得。但随着社交媒体平台的侧重点倾斜,人们的思维也愈来愈向短视频化倾斜。睁眼一看,所有的内容供应商都在有意无意以短视频风格(是风格而非指时长)制作着产品,尤其是娱乐产品。综艺化、片段化、碎片化,越来越“短化”,在越来越“短化”里去搞笑、去说事。而那些与文本化思维有关的一切,思辨的力量、沉静的风格、深入追索的习惯,都渐渐远去。带来的是某种严肃气质事物的消失,某种轻浮感的甚嚣尘上,以及回到我们的主题——电影的消失。
对于《你好,李焕英》最多的批评针对它的段子化、小品化,其实这恰好是它胜出的原因。你没有见过哪部电影,是如此适合拆解成段用作视频材料,虽然事实上受版权保护,它并没有被这样操作。但在人民群众脑中自带的APP里,它是以这样的方式被观看掉的。这当然并非贾玲导演精心为之,作为一个喜剧演员,她只是刚好近些年来活跃在视频生产的第一线——谐星是视频内容生产能手,他们就是抖音“本抖”之一,并且他们还那么适合直播、综艺等等各种真人秀制式的短视频生态圈活动。贾玲导演用她最在行的方式烹制了一桌菜,而且她就是时令菜本身,加上纯正的发心,这令《你好,李焕英》超越了牙缝里都塞满笑点的《唐探3》。一部短视频时代的天选之影片与每一个“抖音化”了的子民的蓝牙亲密搭接,影片张开的小雷达“突突突”将人群尽数扫射。手机短视频带来的媒介经验如大洪水冲刷过来,那些靠文本阅读训练得来的感知在当中瑟瑟发抖,分分秒秒间被冲得片甲不留。我们拿不出更强悍的东西,来使自己的生命经验在洪流中立稳了吗?
说到亲情电影,去年还有一部佳片上映,题材与《送你一朵小红花》相似的《小伟》,年轻导演根据自己父亲患癌去世的经历拍摄。影片构思巧妙,以母亲、儿子、父亲这一家三口的视角拍摄父亲患病一事,审视生命,探索亲情,回望乡愁,既现实又超现实,有日常也有超越日常的凝视观望。影片总共收获61万票房,与同期上映的《送你一朵小红花》21亿票房不可比拟,更不要说“50亿+”的《你好,李焕英》。这表面上当然可以归咎于没有资本力量,但显然站立在《小伟》身后的是一个文学经验构成的传统,那个才是热钱真正嫌弃它的原因,而不只是表面的无明星、无宣发、无噱头。面对视频化这种新媒介经验的狂暴冲洗,我们还能怎样留下一点自己的痕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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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说回焕英吧。看电影的时候,我笑了吗?当然,笑点很多。我哭了吗?哭了。看到母亲送孩子去省城上学,骗过孩子目光,偷偷退票下车,为省钱风雪中步行回家,我的眼泪忍不住流淌。想起中学六年住宿生活,返校时外婆送我的身影,想起她和我挥手作别,想起这个世界上已经很多年不再有她……许多人和我一样,有这样那样的想起。人类是如此绝望地一遍遍刮了又擦擦了又刮地挣扎着存活,以各种办法留下一点自己的痕迹,那是欲望的痕迹。贾玲想要谈一谈她的母亲情结,她把这种情结编成综艺小品,好像还是不够,那就再拍成电影吧。那种放不下的念想,造成了她不断行动的驱动力。
她既是带着“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憾意编排这么一出戏,又带有想改变母亲婚姻、命运的念头而发起的叙事,而这个叙事受到最多诟病,因为它以弑父(阻挠父母结合)的意味出场。这种交织着痛楚和罪恶、弑父和僭越的欲望,就是拉康笔下十足的原乐(jouissance),是这个东西而非那些象征性的编码欲望(亲情、孝道)牵引着我们的新手导演把拍片执行到底。她以自己比较本能的方式坚持留下了痕迹,然后再和她的观众一起以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抗拒了这一痕迹,再次回到编码的欲望里。人们害怕真的面对原乐,所以爱用各种转喻的方式嫁接到其他对象上,形成一个欲望的转喻性链条,人类的命运就在这些链条上流转。
原乐充满痛楚感,缓释这种痛感的快感就接续登场,推移我们奔向不可能实现的原乐的步伐。人生当中充当快感的戏码就太多了,鲜衣怒马、华服美食、短视频短视频短视频……江山代有“快感”出,欲望是不会熄灭的,它只是被调节,只是被延宕,而且恰恰是这种被调节和延宕,这种匮乏,使得欲望的驱力更加顽固。它驱使人一直去寻找,不停去发现,也依然得不到。
八十多岁的法国哲学家米歇尔·塞尔曾为“手机子民”发声写出《拇指一代》一书,那是他对熟稔冲浪于智能手机里的年轻人群的昵称。在书里他用圣徒德尼被斩首的画面,来赞颂网络时代带来的曙光。公元3世纪,作为巴黎的第一位主教,德尼在传教时被罗马人逮捕,推往蒙马特高地山丘上处决。行刑途中,走累了的罗马人不想再往高丘顶上爬,半路就割了他的头。奇迹出现了,无首的德尼站了起来,拾起他的头颅,拿在手上,朝山坡上走去。罗马人见状吓得四散,德尼在一处泉水边洗净首级,然后继续向前,被封作了圣人。
老哲学家用身首两处的圣德尼,比喻身处网络世界的人们,他们把自己的记忆、认知交付给了数据库,交付给各种软件,他们一身轻松行走世间。当我们如此幸运不必再像前人那样为学习知识完成基本储备而浪费大把光阴时,那个空余出来的头颅的位置,我们拿来做什么了呢?我们知道拿来做什么吗?圣德尼知道,因为他先拥有过,然后失去。因此纵使无首,那空洞处迎来一束信念之光,使他拎起首级,走完圣途,平定罗马军团,这束光被博纳画在了先贤祠墙壁上的德尼身上。如果不曾拥有过呢?如果文字终结了,古来最重要的知识传播形式终结了,我们该如何填空?
迄今为止,人类的文明书写依然靠的是文字,文明依然是文本的堆积。我们想象不出今后的人类,用视频而非文字来认识我们的那种情形。但那不是最重要的,那一幕也很可能真会发生。认识我们需要知识,需要一颗头颅,或者穿透身首的光,如果没有了那道光,就不存在认识这件事。此外还需要拥有想去认识我们的那份驱力本身,需要拥有想穿透死亡和岁月去认识的那份欲望本身,但愿这欲望不会被50多亿票房给延宕了。
《你好,李焕英》延长了放映时间,我们迎来的不是电影胜利的欢呼声,而是整体短视频时代到来的盖章声,那是后文本时代的胜利。
那么好吧,后文本时代,焕英欢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