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8日晚上,浙江台州。
当看到一名卡车司机拖着货物回来时,看到一位老爷爷向他招手。
大爷是安徽亳州人,54岁,无儿无女,打算去浙江黄岩投奔亲戚。在后来的流传视频里,司机称他因为没有手机,无法出示健康码,多次想要乘车都被拒了。
事情很快迎来了反转。
经相关部门确认,他并非“徒步千里”,而是在6月初,从老家坐车到淮南,再到杭州,停留十天后又从杭州坐车回到绍兴。
尽管真相并非如网络传言的那般心酸,但依旧牵动着网友的心。
人们想到了自己的父母、长辈,想到在遥远村子里的亲友,想到自己或将被时代浪潮抛弃的未来。
此事的最新进展是在7月6日,大爷收到了微信团队送的智能手机,并在村干部的帮助下学会了操作微信,拥有了自己的微信健康码。
这位被智能时代阻挡在门外的中年人,在网友们的转发下,半推半就地迈进了智能世界。
大爷的遭遇只是冰面上的八分之一。
据统计,我国老龄人口数量世界第一,老龄化的速度世界第一。
年轻人成为市场消费竞相讨好的目标群体时,那些冰面之下的,被浪潮排斥在外的老年人们,该如何自处呢?
小布在电话里又跟她妈妈吵架了,又是因为教不会用手机。
小布的父母是河南农村的地道农户,父亲六十岁了,经历过大饥荒红卫兵,在壮年时经历了改革开放。
但当发财致富的打工潮匆匆蔓延到他们的村子时,父亲已经老了,老到无力接受新技术,只能依然做“遭罪的泥瓦匠”。
父亲是被动学会用手机的。
收工结账时,越来越多的人问他可不可以用微信转,他都不以为意。
直到去年收到了两张假币,小布的父亲从工地一直骂到了家里。有工友告诉他用微信转账就不会收到假币,他于是下定决心要学会微信。
后来小布回家,把自己淘汰了的旧手机送给爸爸,给画了示意图,教他用微信。
但父亲教了忘忘了教,最后索性摆摆手,“不学了,学不会。”
那再收到假币咋办?父亲嘴硬,“收到算逑。”
这让小布又气又难过,气他“不争气”,又心疼他已经尽力了。
反倒是一旁看热闹的、不识字的母亲学会了玩微信,后来小布回上海后,是母亲每日拿着手机教父亲使用。
小布家的狗
母亲不仅学会了用微信,还学会了看抖音。每次小布回家,妈妈总把她拉过来一起看,一个视频能看个四五次,看着看着就咯咯咯地笑起来。
这个让母亲快乐的软件,也让她产生了疑惑。有一次她问小布:“为啥这些人老叫我关注他,我不关注成吗?”
小布把妈妈手机拿过来一看,抖音里竟然已经躺着1800多个关注。
“老太太真是太好骗了。”
“当然可以不关注了。”小布回答。
“为啥呢?”母亲问。
小布被问住了,这对于年轻人来说是不言自明的事情,她不知道该如何向母亲解释。
据统计,2019年,我国60岁以上的人口达到了2.54亿,截至到2018年9月,微信55岁至70岁用户有6100万人。
58岁的王女士是这6100万人中的一个,在她28岁的女儿姜姜看来,母亲玩手机的技术不赖,并不是那个被智能世界抛下的人。
直到那件事的发生。
姜姜在北京工作,她不在家的日子里,手机给母亲带来了很多陪伴。
自从学会了用微信,妈妈每天晚上都跟老同学视频。她特地把客厅里的灯都打开,坐在光线最好的地方,还涂上口红,想要光鲜亮丽地出现在镜头里。
不发语音是姜姜这代人的共识,但母亲巴不得群友多发语音,做家务时时随便点开一条,接下来的语音便一条接一条被念出来。
在同学七嘴八舌的背景音下拖地,家里都显得热闹。
母亲会截图、会网购、会在朋友圈里分享文章。姜姜不觉得母亲对手机的功能还有更多的需要,他们所在的小城发展缓慢、老龄化严重,需要用到智能手机的地方也不多。
年轻人到外头打拼,妈妈这样的中年人是县城里的主要消费者。
小城店铺里虽然设有二维码,但用现金也可以;城市十多年来并无大的变化,绝不会担心迷路的事儿。
姜姜妈妈在跳广场舞
直到那一天,妈妈告诉她胸部摸起来有肿块,虽然县里的医院检查后说没问题,但她心里还是落下了担心。
姜姜劝妈妈到省会的大医院再做个检查,妈妈却不敢,接着给她列举了一切:
她不会在网上定车票,虽然可以去大巴站买,但去了以后又怎么办?
她不认识路,又不会用导航,下了车根本迈不开脚。
要跟人问路的话,万一被骗了被宰了,她找谁帮忙。酒店也不会定,定了也找不到路。
更重要的是,她不会用手机挂号。
那是与他们县城临近的市,却也因为不会用手机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不敢踏足的世界。
姜姜感觉有一根针往她的心上轻轻刺了一下。长久以来,她在定义着母亲的需要,她自以为母亲的生活已经足够方便,懒得教给她更多的技术。
“反正也用不到。”
可是,真的用不到吗?
不需要,这也是吴淑萍一开始的想法。“老年人对手机的需求还能有什么,会用微信和亲朋好友联系不就够了吗?”
吴淑萍是贝壳公益社区手机公益课堂项目负责人,两年前为了公益活动的开展,她深入社区了解老人们的需求,并且发现由于不会使用智能机,老人们的生活存在着很多不便。
像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那些偶尔路过却未曾留意的人群在她面前更为具象地展开。
不少居委会工作人员都向吴淑萍表达了老年人对导航的需要。他们告诉她,一些老人不是经常性坐公交的话,一旦发现线路换了,便“不会走路了”。
他们也不好意思向年轻人问路,于是到居委会求问,走一段问一段。
而这之前,吴淑萍认为老人根本就用不到导航,“他又不开车对不对?”
不会在线上挂号也成为了迫在眉睫的问题。早在2014年,北京市就提出了”非急诊全面预约“的口号,很多医院的微信公众号等方式都不接受当天挂号。
一个住在南沙滩的阿姨告诉吴淑萍,她有一次到医院挂号,工作人员冷冰冰地给她撂了句,“现在线下不挂,你用手机挂。”说完扭头就走了。
另一个阿姨住在安贞西里,小区对面就是安贞医院,步行过去十分钟都不到。
就住医院对面不可能挂不上号吧,吴淑萍心想。但阿姨连着好几天早上五点多就起床,依旧挂不上。
她很费解,问那些挂上了的人,“你们几点起的啊?”
“七点多起的。”
“怎么会呢,我五点多起的都排不上号。”
“现在谁还排队啊,都是孩子网上预约的。”
因为不会使用手机,这群老人在日益智能化、便利化的社会中无所适从。吴淑萍于是决定要在社区开展手机教学。
课程的大纲是在深入走访后逐步清晰起来的。
老人们在上课
在吴淑萍接触的老人中,独居老人相对更熟悉智能手机。
没有子女在身边的环境里,他们“被迫”掌握了一些必备能力:诸如用手机交水电费,刷抖音以缓解生活的烦闷,以及,和远在外地的儿女们视频通话。
但智能手机也将他们过于轻易地与陌生人连接,留下许多隐患。
吴淑萍曾接触过一对子女在国外的老人,他们信了一个所谓“以房养老”的理财骗局,把所有存款都投了进去,结果对方卷钱跑掉了。
这让吴淑萍特别心疼,这并不是新鲜的骗局,却还能让老人上当。“没想到他们被边缘化到这样的一个程度。”
于是吴淑萍在课程设置里加了一节课:手机使用的“安全性”——看到类似于”不得不删“、“快看马上删”的标题,都是虚假消息。涉及到钱财名片的项目,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另一个吴淑萍没想到的地方是,老人们对“手机清理教程”的需求特别大。
这是个有意思的现象。
老人们的手机多是孩子们淘汰下来的,32G或者64G,式样过时,内存很小,稍微下个应用内存就满了,手机卡到不行。
“可能孩子潜意识里觉得他们并不需要更好的手机,不需要更多的功能。”
老人们的对智能生活的需求巨大而隐形,但现实是,他们对手机的掌握还是太少。
在“每日人物”一篇关于摆摊的报道里写道,北京的老年人在地摊上买东西时,大多数人依然使用现金结算。
“这似乎才是真实世界的真实情形。技术飞速地发展,我们已经习惯了智能手机、电子支付。可对老年人而言,他们可能连网购、直播都没听过。
在北京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小城市的老人了。”
豆瓣博主@江生走 就曾目睹小城市里的中年人,因为不会用手机支付,被赶下公交车。
他写道:“我颓然回到座位,有一种被高科技强奸了的屈辱感。”
老人们不想继续这种屈辱感。在吴淑萍开的课堂上,老人们的求知欲和对现代生活的参与欲让她惊讶。
一位李阿姨的学习热情让吴淑萍印象深刻。
这位阿姨每天都会专门留出时间写作业,有一天她遇到难题,从中午一直想到晚上都没想明白。
那天夜里两点,半梦半醒间,李阿姨突然想到了思路,赶紧从床上爬起,开灯,找笔记本,然后开始做题。
老伴被吓了一跳,“大半夜的你写它干嘛!”
“别打扰我,我好不容易想出来。”
因为课程火热,老人们之间还形成了鄙视链。报了名的感觉得意,报不上名的以为前者和居委会走了关系。
在吴淑萍团队开设的课堂上,不管是什么身份的老人面对“手机”这个不甚了解的电子产品都抱有一丝敬畏,表现得客客气气甚至恭恭敬敬。
许多老人戴上老花镜,拿着纸笔一笔一划认真做着笔记,不时举手向老师反馈疑问。
老人们在上课
他们说,“不想成为文盲。”
在年轻人看不见的地方,老人们有自己参与现代生活的方式。吴淑萍能感受到他们在逐渐被边缘化的过程中的焦虑。
那个挂不上号的阿姨,后来不仅学会了挂号,还学会了使用地图。
有一次孙女要考试,全家人都没空,她自告奋勇,“我来!”
手机给老人们提供的不止是生活的方便,还有全新的生活方式。
一位参加过课程的阿姨,曾给吴淑萍发来这样的一段话:
“我曾在小区公园绿化带前,看到一对近80岁的老夫妻,拿着手机在那指指点点,走近一看,原来二人在琢磨,从哪个角度能把一朵小花,拍的更美,更漂亮。
在我和二人交谈中,得知自学会用手机拍照后,感到生活发生了质的变化,改变了过去对身边事物漠不关心状态,而现在每次出来心情特别好。”
或许是出于某种感同身受,这位阿姨接下去写道:
“对老年人来说,这就是心灵的升华,身体健康的基础,对美好生话们向往的梦想。”
姜姜、小布为化名,插图由受访者提供,封面图来自电视剧《都挺好》,文首图来自电影《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