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大家都很亲切，但为什么要在捐赠物资的外包装上写唐诗？”4月10日，生活在南京的日本人竹内良向记者问了这样的问题。
前一天，上海某旅游机构与日本某旅行社的中国公司将3000只医用口罩和1万只医用外科口罩捐赠给日本旅游界相关人士。捐赠物资的外包装盒上贴有唐诗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正在上海拍摄纪录片的竹内亮全程记录了捐赠过程。“听说是李白的诗，但我之前不知道，大部分日本人应该都看不懂。”竹内亮提醒。
竹内亮是一名纪录片导演，定居南京7年。3月上旬，他拍摄的一部介绍了南京防疫措施的纪录短片《南京抗疫现场》一经发布就登上日本雅虎视频点击率排首位，被日本各大电视台转载，并引发中日两国网民的热烈讨论。4月初，竹内亮又发布了《南京抗疫现场 第二部》，这次他将镜头聚焦于在南京抗疫一线的人们，短片登上日本雅虎首页后，点击量再次超过几百万。
在这一个月里，竹内亮已经成了中日媒体频繁报道的对象，每天接受采访的频率是2到3次，最高纪录是一天排定了9档采访。面对如此火爆的场面，这位41岁，被网友描述为“低配版小栗旬”的中年大叔显得云淡风轻。
“我以前是小网红，现在是大网红，已经习惯了。”竹内亮指了指一头乱蓬蓬的自来卷，解释说因为自己长得有特色，以前就经常在上海、南京街头被观众认出，要求合影、签名，“只不过现在认出的人更多了。”
除了卷发的功劳，让竹内亮成为“小网红”的主要原因是他拍摄的系列纪录片《我住在这里的理由》，这个系列短片介绍住在日本的中国人和住在中国的日本人。从2015年11月上线至今，已经播出了超过200集，豆瓣评分9.3，但远算不上“火爆”。
这次“出圈”后，竹内亮有了新的社会身份。最近南京市秦淮区政府找到了竹内亮，委托竹内及其妻子赵萍，以双方共同的名义向日本捐赠5万只口罩。目前，这批口罩已送抵东京、大阪的医院和部分日本企业。在这批捐赠物资的外包装上，贴有一只熊猫的头像，并配有一行日文 “熊猫的报恩”。这是竹内亮的创意。
“你听说过“鹤的报恩”吗？”见记者摇头，竹内亮详细解释了这个日本传统神话故事，一位年轻人救下一只仙鹤，仙鹤化成人形，嫁给了这位年轻人，并用自己的羽毛织布报恩。“这是一个日本人都知道的故事。”竹内亮说，之前，日本机构向中国捐赠医疗物资写唐诗是因为中国人能看懂唐诗，现在中国机构向日本捐赠医疗物资，也应该用一种日本人能理解的方式来表达。“用熊猫来代替鹤，日本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2013年，竹内亮和妻子创办南京和之梦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时，就定下了一句口号：用镜头拉近世界与你的距离。7年之后，在接受解放日报·上观新闻的采访过程中，“消除偏见”、“沟通理解”这两个词语依然挂在竹内亮的嘴边。
竹内亮在上海街头 陈抒怡摄
疫情是面放大镜
4月9日晚上，竹内亮和几位日本朋友（也是《我住在这里的理由》的主人公）在上海一家日本人开的“中华料理”店见面，商讨召集在中国的日本人向日本捐口罩事宜。席间，他接到妻子赵萍打来的电话，说是有机构提出可以满足竹内亮的一个愿望，以感谢他在抗疫过程中作出的贡献。
“钱，我们需要钱！”竹内亮冲着电话哈哈大笑，不过很快，他收起玩笑，严肃起来，“其实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是口罩。”随着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蔓延，日本的口罩供应捉襟见肘。4月17日日本政府开始向国民发放布口罩，每家可领到两只，以缓解新冠肺炎疫情中口罩短缺的燃眉之急。
那天上午，竹内亮和妻子拉起了一个名为“熊猫的报恩”微信群，当天晚上，群内的捐款额已经达到16258元。截至4月14日，有300多位住在中国的日本人参加这个活动，共向日本捐赠了两万个口罩。
“这些口罩全部捐给疫情严重地区的医院、养老院，他们非常需要口罩。”竹内亮的这句话有弦外之音。在见面时，《我住在这里的理由》主人公之一川口纱织的妈妈打来视频电话，提到在她所居住的大阪已经很难买到口罩，即便如此，一些日本年轻人依然觉得新冠肺炎并没有那么可怕，不愿意在公共场合戴口罩。
2月20日，竹内亮的同事在东京涩谷街头采访时，看到很多日本人没戴口罩。当时接受采访的很多日本年轻人认为新冠肺炎死亡率不高，不会有太大影响。让日本人更重视新冠肺炎，是竹内亮拍摄《南京抗疫现场》的初衷，虽然这部纪录片备受中日媒体关注，但两个月过去了，一些日本年轻人的观点似乎并没有太大改变。
竹内亮观察到，在中国的公共场所，人们几乎百分百戴口罩；在日本，约80%的人戴口罩。在中国，年轻人劝导家里的老年人戴口罩，在日本则恰恰相反，往往是由日本的老年人劝导年轻人戴口罩。
“我真的有点失望了。”4月10日，竹内亮和记者再次谈到日本年轻人对口罩的看法。“日本人的一个美德就是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但是我不知道现在这个美德是在渐渐地消失吗？”他摇了摇头，神情暗淡，“我真的不知道。”
疫情犹如一面放大镜，将中日之间的认知差异照得一清二楚。在那次料理店见面时，这一点成了几位在沪日本人的共识。在武汉疫情暴发时，日本人Saya经常收到日本朋友们的信息：“你没事吧？”现在，中国度过了疫情风险高发期，全面复工复产，反而日本的疫情还在不断发酵，但是日本朋友依然经常打听saya的现状。“现在日本比较严重，你们没事吗？”Saya不禁反问。对方回答：“我们还是比较担心你。”
“我们已经把中国真实情况、很客观的视频发给了日本的朋友，但他们似乎并不相信。”对此，日本人星本佑佳深有同感。
这种误解和偏见有没有办法改变？Saya有些悲观。她老家在仙台，在来中国之前，她根本不知道中国作家鲁迅曾经在仙台留学。“我老家的人都不知道鲁迅，大多数人没有兴趣了解国外的情况，他们只要管好自己的生活就可以了。”
Saya说话时，竹内亮不住地点头。他承认，即便已经来过中国好多次，但他父亲也对中国有偏见，一直认为中国比较落后。“说实话，中国在很多方面都已经超过了日本。”竹内亮是这样认为的，但争论之后，他的父亲仍不同意这一观点。
话题又落到了如何消除偏见上。“要介绍中国的真实情况，还是我们日本人说出来比较好。”竹内亮说，他看到有日本网友在《南京抗疫现场》视频下面留言：既然日本人这么说的话，还可以相信。“即便是同样的镜头，中国导演拍出来，他们就很难相信。”竹内亮意识到，自己的日本人身份在消除偏见上有着先天的优势。
截至4月14日，有300多位住在中国的日本人参加了“熊猫的报恩”活动，共向日本捐赠了两万个口罩。 从左至右依次为星本佑佳、Saya、川口纱织。来自竹内亮微博
“不日本”也“不中国”
2001年，竹内亮第一次来到中国，为NHK电视台拍摄纪录片《麻将的起源》，之后他和日本演员阿部力拍摄NHK《长江天地大纪行》中国系列纪录片。拍摄期间，他们沿着长江行进了6300公里，一路上，很多人听说竹内亮来自日本，会问他：“高仓健还好吗？”“山口百惠现在怎么样？”竹内亮震惊：“已经21世纪了，没想到他们对日本的印象还停留在很久之前。”
这些中国人对日本现状不了解，不过，当时竹内亮作为日本人对中国也不太了解。2001年那次在中国的拍摄，是竹内亮第一次出国，也是他第一次到中国。那时，他还不认识现在的中国妻子，对中国不了解也不太感兴趣，只看过父亲购买的《三国演义》《水浒传》漫画。
竹内亮到中国的第一站是上海。走在上海马路上，他的第一感受是：“哇，都是汉字。”第二感受是，马路上有点脏，和日本的街道不太一样。去路边的小卖部消费了一次，竹内亮有了第三个感受：服务员态度好差。找零的时候，服务员不但没有微笑服务，还把一把零钱啪得甩在柜台上，让顾客一个一个捡。
“这在日本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然而多消费几次，竹内亮对上海的服务员有了新的了解。有的服务员态度很差，但有的就很友好，还有的热别热情，打着手势，偶尔蹦出几个洋泾浜英语，就能和竹内亮一通神侃。竹内亮发现，服务员的态度和他们的个性有关，什么样的个性，就表现出什么样的服务水平，非常真实。但在日本，服务员不会和顾客聊天，虽然有微笑服务，但这并非他们的本性。
“原来中国人这么随意啊，很适合我。”竹内亮这样想。
作为传统日本人家庭成长出来的孩子，竹内亮的个性很“不日本”。“我不太喜欢那种给别人添麻烦的想法。因为这样人和人的距离越来越远，无法产生深度交流。”竹内亮的妈妈很怕给别人添麻烦，待人接物极有礼貌。“只要一出家门，态度就完全不一样，一直在客气，但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心里话。”虽然是日本人，竹内亮一直很反感这样的处世之道。
不过，等竹内亮和来自中国的留学生赵萍交往之后，他又发现了中国人骨子里的慎重。以竹内亮的亲身经历来看，日本女生在谈恋爱时比较开放，中国女生则比较慎重，不会轻易开始交往。
当时竹内亮还不知道，除了谨慎的个性之外，赵萍没有轻易答应交往的理由还有一条，在去日本留学之前，赵萍的妈妈曾反复叮嘱她：千万不能找日本的男朋友。
这一条规定让竹内亮的结婚之路有些坎坷。第一次在日本见家长时，竹内亮就被赵萍妈妈“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之后，竹内亮曾三次前往赵萍的老家南京求婚，一直没有被允许，直到第三次才勉强得到同意。“真的是三顾茅庐啊。”曾经看过《三国演义》漫画的竹内亮对这个成语有了真切的感受。
尽管曾经在《我住在这里的理由》中被岳父岳母抱怨“不会来事儿”，但竹内亮认为，现在自己和岳父岳母的关系特别好，“他们已经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定居南京后，竹内亮和妻子长期居住在岳父岳母家，夫妻俩工作很忙，岳父岳母帮忙照顾他们的一双儿女。在最近一次央视直播中，竹内亮透露，最近终于买了自己的房子，但房产证上只有他老婆的名字。“如果我现在离婚，就是净身出户。”竹内亮开玩笑地说。一旁的妻子则毫不客气地吐槽：“你本来就是净身入户。”
这一生活方式很“不日本”。在日本大多数家庭中，年轻人一旦结婚就会搬出去住，祖父母也没有义务帮带孩子。这一生活方式也不太“中国”。中国家庭在结婚时，多数会先想办法置办一套婚房。“大家一起住，很热闹，如果没有岳父岳母帮忙，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要特别感谢他们。”在谈到岳父岳母时，竹内亮“求生欲很强”地提醒记者，这一点一定要写在文章中。但在说到结婚前要买房时，竹内亮又有些狡黠地说：“我是日本人，所以我是特例。”
来中国7年，竹内亮已经深谙中国和日本文化之间的差异，在不断地沟通之后，他从适应到游刃有余，并开始享受这一差异所带来的便利。
日本人收到了“熊猫的报恩”活动捐赠的口罩 采访对象提供
善意是双向的
在《我住在这里的理由》的评论区内，竹内亮被一些中国网友称为“假日本人”。
“他就是假日本人。”在上海见面时，几位日本朋友非常赞同网友的这一评价。“他竟然在高铁上啃鸭脖子，真正的日本人绝对干不出这事。”“他竟然说自己最爱吃的是鸭血粉丝汤，真正的日本人应该说最爱吃的是纳豆。”三位日本女士边笑边吐槽。
竹内亮也不甘示弱地“揭发”，三位日本女士也是“假日本人”。在日本喝酒时，女士必须不停给男士倒酒、夹菜。但现在，这三位长期居住在上海的日本女士根本没有给竹内亮提供这项服务。听到竹内亮的吐槽，三位日本女士哈哈大笑，但依然不给竹内亮倒酒。
“刚来中国时，我也给中国男士倒酒，但他们说随意随意，不要这么客气，我也觉得不需要了。”Saya现在回日本时，有时候也会给日本男士倒酒，以前觉得是习惯，现在就会感觉心累。星本佑佳嫁了一位中国丈夫。“以前我给老公倒酒、夹菜，什么都以他为优先，他很感动，就爱上我了。娶回家之后，就反过来了。”星本佑佳在介绍时，顺手撒了一把“狗粮”。
还没男朋友的川口纱织从小喜欢看香港电影，喜欢周星驰、李连杰。纱织的个子很高，以前曾经做过模特，因此在她的找男友条件中，有一项要求是身高必须超过1米8。不过话音刚落，她又补充了一条：“如果是周星驰，不到1米8也可以。”经历过疫情之后，这些“假日本人”对中国都有了新的看法。Saya和纱织感觉在中国比较安全，政府的决策和执行力值得称道。星本佑佳则感受到了中国发达的网购和中国人的团结。
2月初，竹内亮从日本出差回南京后，经过了两周的居家隔离。在隔离期间，他所居住的小区有志愿者帮他们家买菜。此前，在日本拍摄时，竹内亮的镜头记录了一群为武汉募集医疗物资的武汉人，一位叫孟志的武汉人在听说同学去世的消息后很难过，但他回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和武汉的医生联系，处理捐赠事宜。等事情都办完了，他才让眼泪流出来。“这就是团结，互帮互助，自发的团结的力量真的很厉害。”竹内亮连连赞叹。
竹内亮发现，这种团结的力量也与中国的媒体。中国的媒体每天报道一线的工作人员，包括医生、警察、志愿者、隔离酒店的工作人员、清扫的阿姨等，不停鼓励他们，让他们感觉很自豪，愿意与病毒战斗。与此同时，老百姓看到这些人都在为战疫作出努力，也愿意配合严格的防疫措施。“我觉得团结的力量是唯一能够打败这个病毒的办法。”竹内亮说，这些都是他的真心话，不是客套话。这次他组织在华日本人捐赠口罩，也是想学习这种团结。
但是，这样的真心话并不是人人都愿意相信。在《南京抗疫现场》播出后，有日本网友评论:“拍的东西都是假的，是在样板间摆拍完成的。”还有的甚至质疑竹内亮的国籍或身份。
“完全不在意、无所谓。”竹内亮又摆出了一副随意的姿态，“全世界都有键盘侠，我已经达到了目标的50%，至少给几千万日本人传达了中国的现状，剩下的50%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相比之下，竹内亮更愿意关注中日之间民间的互帮互助。今年2月在日本时，竹内亮拍摄了一系列与疫情有关的短片，最令他感动的是在日本接头为武汉鞠躬募捐的日本“旗袍女孩”，这位身着中国红旗袍的日本女孩，举着募款箱为武汉募集善款，冒着严寒，从早到晚不停地鞠躬。这份中日民间的情谊，其实早已埋下伏笔。女孩身着的这一袭旗袍，是她的母亲在二三十年前在中国购买的。
反过来，这样的举动让很多中国人改变了对日本的偏见，更愿意回馈这份善意。最近竹内亮经常能收到来自中国粉丝的私信，问能不能通过他向日本捐赠医疗物资。
为中国武汉募捐的旗袍女孩(左)将募捐到的善款交给中国驻日本大使孔铉佑 采访对象提供
为了让日本人更了解中国，最近，竹内亮在网络上开设了一个专门向日本人介绍中国现状的短视频节目，节目用日语播送，连节目名也只有日文名。“大概意思就是竹内亮在中国的秘密。”竹内亮对节目名很随意，但对于节目的效果，就没那么随意了。
从第一期播出后的评论上看，观看视频的粉丝基本上还是中国人，很少有日本人。“那就没有意义了。”在同事的建议之下，竹内亮决定从下一期开始取消中文字幕。“还要再琢磨琢磨，什么样的内容更能吸引日本人的关注。”
竹内亮关注到，最近中国的App抖音已经火到了日本，很多日本的年轻人喜欢在抖音上看中国的up主上传的视频，在这股风潮的带动下，日本年轻人中开始流行中国风妆容。“我对年轻人比较有信心，相信他们会有所改变，慢慢会好起来的。”竹内亮说。
栏目主编：孔令君 文字编辑：孔令君 题图来源：采访对象提供
收到“熊猫的报恩”活动捐赠口罩的日本人特意去买了一件画有熊猫的T恤来源：陈抒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