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正亚门
编辑/宰杀大雁
“人生来就有不同的活法，何必一样地生活呢。(莎士比亚)。
”韩凯的朋友圈，写着这样一句话。
他解释道，我本就和正常人不一样。
出生于新疆奎屯市的韩凯今年29岁，由于母亲难产，他生下来，就患有重度脑瘫。不能走路，无法正常交流，全身只有左手无名指可以自由活动。他容易紧张，一紧张就会增加肌肉张力，严重的时候甚至会痉挛。
但就靠着这根无名指，韩凯不断叩击着自己的生活。
眼前与远方
每天早上8点多，韩佳林熟练地照顾儿子韩凯穿好衣服、洗漱，吃完早餐，然后背着他到客厅。在厨房旁边，韩佳林给韩凯划了一块地，一张桌子，一把靠椅，一台电脑，搭建起韩凯的生活空间。
在这个可以连接世界的角落，韩凯“独处”了十年，用一根手指经营着他的淘宝店——新疆韩凯棉被哥品牌店。
到中午，韩佳林又过来，将韩凯背到饭桌前，沉默的父亲照顾着不会说话的韩凯，静静地吃完午饭。
由于行动不便，在正常人看来，非常顺其自然的动作，在韩凯这里，却相当困难。从穿衣，到吃饭，甚至上厕所，他都需要家人的帮助。
每天下午，韩凯都要抽出2个小时来做康复训练，一个人撑着支架慢慢行走。
他走不出这个小家，可他又无比渴望能够走出去，去看看大都市，看看海。
小小的淘宝店，成了他实现改变的全部希望。
“掌柜”韩凯每天加起来，有近10个小时的工作量。久坐，加上经常熬夜，有时候，他要到凌晨1点多才能下线。
遇到买家咨询，他担心买家等久了不下单，想以最快的速度回复。
可一根手指能有多快呢？有时候几分钟才能回复一个问题。速度一慢，他就会高度紧张，导致肌肉张力增加，影响身体。
每年冬天，是店里销量最好的时候，但春节一过，销量就会下滑。但韩凯也发现，不少同行，一年四季的销量都很不错。他分析过原因：自己在运营上不够专业，没有内容运营、粉丝运营的经验，加上资金不充足，无法做营销推广。
他很想去电商发达的城市，学习电商运营中的数据化运营、粉丝运营等经验。但一想到自己的身体，他又遗憾地说：“应该没人想教我吧，我这个身体，教我很费劲。”
他疼，但从来不哭
韩凯真正认识到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是在4岁那年。
一天，韩凯的妈妈杨桂霞背着他去邻居家串门，别的小朋友在客厅嬉戏打闹，他却只能坐在妈妈腿上看着。童言无忌，一个小孩子看到了韩凯，开始嘲笑他：“你们看，凯凯不会讲话！”
杨桂霞只见儿子脸都红了，憋了好几分钟，嘴里费力地吐出了几个字：“爷爷、奶奶、爸爸、妈妈。”
这是杨桂霞第一次听见儿子讲话。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儿子强大的自尊心。
被命运狠狠击中的父母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奔波在为韩凯求医的路上。
从北京到西安，又到太原、河南，韩凯坐了不少绿皮火车，他喜欢望着窗外，盯着眼前一闪而过的景色。每次出门，他心里都充满了希望，但最后都带着失望回家。
韩佳林找了不少老中医为韩凯针灸、按摩治疗。每次针灸，中医都要在韩凯的颈部、脊背、腿部等地方扎上很多针。“几岁的孩子，他疼，但从不哭，就盼着能好起来。”
但能想到的办法，韩佳林都尝试遍了。韩凯的病情，还是不见好转。难以开口讲话，也不能走路。原本在奎屯兵团工作的韩佳林，一次性买断了自己的工龄，提前下岗，专职带韩凯看病。
“他还小的时候，可以背着走。在车站买票，就把他放在行李上坐着，上车也有座位。基本不费力。”韩佳林说。
但到了韩凯13岁时，个头长高了，体重也上升了，韩佳林意识到，自己背着韩凯，已经走不了那么远了。
给自己编一个勇敢美好的故事
2003年，淘宝网在杭州的湖畔花园诞生。也是在这一年，13岁的韩凯迎来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玩伴——父亲搬回来的一台“大屁股”台式电脑。
一直无法进入校园的韩凯没有意识到电脑会跟他的人生、他的命运、他的生计如此紧密地绑定在一起。
那会，市里还没通网，韩凯每天对着电脑玩单机游戏。只靠一根手指，他总是“死”得很快。
因为父母白天在工作，韩凯小时候一直跟爷爷奶奶生活。爷爷每天教他认字，在电脑前贴字母表，生词表。渐渐地，他也能看懂一些简短的话语。家里通网后，他第一个下载的软件，是一款音乐软件。
听音乐，成了韩凯识字的主要途径。听着音响里的歌，看着歌词，他逐字逐句地将字型对着发音，全都记下来了。
他最喜欢的歌手是陈奕迅，觉得他能把生活唱透。“尤其是那首《十年》，有人说这首歌怎么能这么悲，事实上，只有经历过的人会知道。”
能认字后，韩凯又在电脑上自学五笔输入法。
这一切，都让韩佳林夫妇感到震惊。每天晚上下班回家，他们都能从儿子身上看到惊喜：“韩凯又多走了几步”“韩凯又学会了很多字”“韩凯自学了五笔打字”……
一天，杨桂霞发现，韩凯居然自己写了一首歌。“是写给他奶奶的，歌词大致的意思是，感谢奶奶每天辛苦地照顾他。”
原来，韩凯在无聊时，都会把心绪转变成歌词，而后发布到社交平台上。有一次，一个唱片公司找上了韩凯，说可以为他的歌词谱曲，并发布到当时火热的中国移动彩铃系统中，但一首就要2000多元，需要韩凯支出。爸妈咬咬牙，还是同意了，毕竟难得有一个可以安放韩凯才华的地方。不过”烧钱”没能持续太久，生活终究要回归现实。
杨桂霞说，“他是个有理想的孩子，但是被上天斩断了翅膀。”
在一首歌词中，韩凯写道：“是活在自己早就创造好（的）人生里面，还是活在已被时间精心安排好（的）这城市里面。给自己编一个勇敢美好的故事，在现实里无法实现有多么勇敢。”
棉被哥的诞生
电脑通网后，韩凯除了听歌，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网购。
2007年，韩凯在淘宝上买到了第一件商品，是给自己买的一件上衣。“觉得这个网站很神奇，在家里动动手，就能坐等商品送上门，卖家坐在家里，就能把东西卖出去。”
到了2009年，他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平时的生活用品，基本都是从淘宝上买的。
一直想做点事情，证明自己并不是无所事事的韩凯，想到了开淘宝店。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父母。
韩凯在百度上搜索“怎样开淘宝店”，花了好几天，琢磨店铺的基本操作。怎样上架产品，怎样取商品标题。就这样，他的小店开了起来。
刚开始，韩凯经人介绍，做着CBA品牌的运动产品分销，兼带着做Q币、游戏币虚拟充值，但并没赚到多少钱。
2011年，韩凯的姑姑家“做被子”，当地人称“打棉花被”。姑姑家打完棉被后，还剩下20公斤棉花。韩佳林把剩下的棉花拿回家，问韩凯，能不能把棉花加工成棉被，放到他的店里卖掉。
正是这20斤棉花，让韩凯找到了人生方向。
第一单，韩凯永远记得，一个广东客户，在旺旺上咨询韩凯，“是否保暖，到广东要多少天，真的是新疆棉花吗？”韩凯用自己的手指，在键盘上逐字地打出来。因为打字慢，好几分钟才能回复一条。
韩凯情绪开始紧张了，因为着急回复，几个很简单的问题，竟然回答得有些乱。“毕竟，那是第一款真正从家里卖出去的产品。”
那位买家还是下单了，他把客户的收货地址拿给父亲，托父亲帮忙寄出去。这单生意，他卖了150多元。
此后，他开始和父亲从奎屯本地加工厂拿货，专门销售棉被。此时正赶上流量红利期，韩凯的棉被一上架，就有了销量。一个半月时间，卖了50多公斤，相当于十几床棉被。
韩佳林第一次喝醉了，他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韩凯也给自己起了个昵称——棉被哥。
开淘宝店，让韩凯攒了一点钱，可以给家人添置新衣服，买一些生活用品。能网购买到的，他尽量出力。去年双11期间，刚好碰上韩凯的奶奶八十大寿，韩凯给奶奶买了一件棉服，奶奶那天笑得合不拢嘴。
韩凯有个16岁的妹妹，正在上高一，韩凯和妹妹的关系非常亲密。妹妹12岁那年，韩凯在淘宝上给她买了一把吉他，花了1000多元。
这辈子有两个朋友就够了
也在开始卖棉被这一年，韩凯认识了自己的第一个朋友。
那天，韩凯正一个人在门口坐着，有个男孩跑过来，开始跟他搭讪。这个男孩叫维维（化名），比韩凯小4岁。杨桂霞说，刚开始，维维可能是出于怜悯，才跟韩凯玩，但时间长了，他们成了真正的朋友。
维维会经常将轮椅上的韩凯推到街上，吃饭，喝酒。这个画面，韩凯等了21年。“还在几岁的时候，身边没有朋友，就盼着十几岁能交到朋友，也是空等。20岁出头，终于有了第一个朋友。”
韩凯不会讲话，就给维维比划手势，渐渐地，二人产生了默契。韩凯一做手势，他就知道韩凯要表达什么。但不久，维维去了西安上大学，每年在家里的时间并不多。他托自己的朋友小胖，多照顾照顾韩凯。
2014年，一直照顾韩凯的爷爷去世了，父母忙着追悼会，把韩凯扔在了家里。韩凯想去为爷爷送行，但他自己没办法移动轮椅。小胖一大早跑到韩凯家里，推着韩凯走了6公里，把他送到了追悼会现场。
那一天，韩凯始终铭记着，他说，这辈子，有这两个朋友就够了。
维维能去上大学，韩凯很羡慕。没上过大学，是韩凯最大的遗憾。每年6月的高考季，他都有股莫名的失落感。“会问自己，很多残疾人都能上大学，为什么我上不了，凭什么？想到最后，还是无解又无奈。”
有时候，他会在朋友圈发发牢骚，但每次第二天就删掉了。他觉得自己快30了，应该成熟点，不能抱怨太多。
有时压抑久了，韩凯也会冲着父母发火，每次事后又觉得很愧疚。所以更多时候，在大家看来，韩凯是活泼的，爱笑的。
让你不冷
韩凯在自己的微博里发了一段抖音拍的视频，里面只有5个字：别整段垮掉。
生活并没有击垮韩凯。他每天都坚持康复训练，能走的步数越来越多，有时还能在门口骑一会三轮车。在工作和复健之余，韩凯几乎全部的时间，都花在了手机和电脑上。网络是他接触外界的唯一途径。
他喜欢看财经新闻，最喜欢的的节目是《财经郎眼》，他追了很多年。这种幽默聊天式的财经新闻节目，他能一直看下去。
和很多男生一样，韩凯也是个数码控。手机、AR、VR、人工智能、高科技产品，都是他极热衷的领域。IT之家网站建立时，他就开始关注了。“那时，win7系统还没有出来，到现在，已经有了win10了。”
一有新产品出现，韩凯就会仔细研究，查阅信息。他也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收藏很多高科技产品，能亲手感受VR技术。但他仍用着三年前自己买的一部华为手机。
没事的时候，他也刷抖音短视频，跟很多年轻人一样，他一玩起抖音，就无法自拔，经常刷到深夜。他惊叹于抖音的带货能力，不少“抖音同款”在淘宝上都卖爆了。
韩凯也会看淘宝直播，感叹直播为很多店铺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网络上报道了许多店铺通过直播起死回生，某某主播通过淘宝直播带货，一夜赚一套房……
在淘宝店的规划上，他有很多抱负。他想跟上淘宝的玩法，拍摄短视频，用直播，抖音带货。
但靠他自己的力量，还没办法完成拍摄，父母并不会操作直播和拍摄短视频。他希望有一天能建立自己的团队，跟上淘宝所有的新玩法。
2018年，韩凯的店铺已经稍有起色。他在淘宝服务市场里，找了一家代运营，帮店铺做直通车、数据分析。大多时候，仍是他自己操作。
韩凯店铺的宣传单上，印着他坐轮椅被人推着行走的照片，背景是一片棉花地，宣传文字的标题叫《让你不冷》 。
里面写道：我比安徒生卖火柴的小女孩幸运。虽然我连点燃一根火柴都做不到，但我有爱我的父母，有父母的棉被，我的冬天从来不冷……我卖不了火柴，但我可以卖棉被；我想在自己还行的时候做出点事业……
韩凯说，等春节后，新疆没那么冷了，要出去看看。他已经近十年没有离开新疆了，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是不是像抖音上的小哥哥小姐姐们呈现的那么明媚动人，他，很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