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年还不如狗!”
白哲军说,他突然脱下短裤,露出了大肚子。
一条超过10厘米长的刀口,疤痕红黑相间。“朋友们都不知道,我去年做了一场手术。”他说,“不知道为啥,我的疝气过了二三十年又犯了,一大堆肠子顺着口子滑下去,疼得要死要活。”
他找到南阳最好的卫校医院。为他做手术的医生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疝口。医生在白铁军的小腹上狠狠划了一道口子,往里面缀上一大块补片,把肠子兜了上去。
白铁军被叮嘱道,以后不能再吸烟喝酒,重体力活也别干了,甚至咳嗽也得悠着点,要不口子再撑开,麻烦就大了。
我很好奇,问,“啥补片呀,人肉做的还是猪肉做的?”
“谁他妈的知道是啥补片!我被麻醉了,任人家摆治。”白铁军往白河里吐了一口,“后来我跟孩儿他妈说过不少次,要是我死在手术台上就好了,也省得这么烦心……”
我打开手机查了查,植入老白体内的补片,应该是聚丙烯材料。做手术时,他39岁,1米70身高,170斤体重,头发越来越少,肚子越来越大,或许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疝口经不起脂肪的挤压,再次裂开?
身体目前是白铁军最值钱的资产了,可自从疝气复发后,这笔最值钱的资产也开始贬值。在摆地摊之前,他做过两三年装修,经常需要登高爬低、拎轻扛重。现在,他回不了工地了。
这还不算完,最近半个月,白铁军一直感觉小腹部隐隐作痛,或许疝气又犯了?他懒得回医院复查,等疼得受不了再说吧。他每天都要摆地摊,很忙。
南阳市区有多少摆地摊的?估计城管局才知道,每一个地摊都被他们驱赶过。每一个摊主,都是城管局公文上需要尽快抹掉的一个数字。
然而,摊主也是一条人命,背后又牵着一个不那么富足的家庭。他们当然都有故事,我当然也不可能都去了解。
就写写白铁军吧,我认识他21年,没见过他撒谎。
南阳有条北京路
白铁军摊位上最贵的商品,是一个由小核桃做的文玩手串,进价二十五元,运气好了能卖到五十元。
剩下的木手串,进价三五元,卖十元以内。发卡十元钱七个,女袜一包十双十元,小孩短袖不到二十元,拉货的电动三轮车上,还放着几件乳酸菌饮料,一共十五瓶,只卖二十元。
我儿子伸手上去,想拽下一瓶喝,白铁军搭档的老杨忙拦下来,“这玩意儿不能喝,旁边超市跟这个长得一样的乳酸菌一瓶五块,这个才一块多钱,不是穷得没办法,谁给娃儿喝这个……”
6月5日晚上,南阳市北京南路卧龙路口西南,白铁军、老杨带我摆摊到深夜。跟其他地摊比,白杨二人的摊位有俩显著特点:自带有大照明灯,喇叭上叫卖的普通话最标准。
地摊,就得便宜。
白杨摊位对面,一位中年妇女正在叫卖夏凉被,“大的一条三十五,小的二十五。”
紧邻的北边,是一个卖“老头乐”的大爷。大爷自称姓龙,来自驻马店。他的“老头乐”分两种,钉耙造型的和葫芦造型的,钉耙挠痒,葫芦捶背,一根十元。
“这是鸡翅木,最好的木头!”龙老说,他在河北沧州有稳定货源,我要进货可以找他。
龙老北边,蹲着一个戴眼镜的女生,目测二十五六岁。她没有话筒,就一直喊着,“彩绳彩绳,端午节必备。香包香包,端午节必备。”
其实,南阳民俗不太看重端午节,哪有那么多必备的物件。
她的彩绳三五元一根,可以系在小孩或心上人的手腕上。香包十元一个,老实说我看不出有什么用。
她说,这些都是她手工做的。她毕业于湖南湘潭大学,回到南阳后找不到合适工作,最后在距南阳三十多公里外的穰东镇一课外辅导班谋得教职,周末回南阳摆摆地摊,或许能赚个几十块钱。
我买了她一个香包,顺手挂到儿子脖子上。后来老白看到了告诉我,这种香包都是作坊流水线缝制的,进价四块五。
湘潭大学毕业生的北边,停着一辆三轮车,付给车主十元钱,你可以挑七个玉米棒。
玉米三轮车的北边,站着一对小两口,女的也戴着一副眼镜,他们有一辆面包车,卖油桃,一块钱一斤。
北京路上的地摊夜市
油桃再北边,是一位盘坐在地的中年妇女,胖胖的,面前放几个头盔。我走近她时,她正冲着一个远去的中年男子大喊,“别人有十块钱的,你可以去买呀,我这三十五块都是最低价了……”
这天晚上,她一个头盔都没卖出去。南阳街头最近冒出很多卖头盔的,可南阳人骑摩托车都不想戴头盔,你告诉骑电动车的必须买一个?
根据我粗浅的观察,这么多摊位中,卖得最好的是油桃,其次是玉米棒,再次是夏凉被。至于白铁军,袜子和发卡卖得还不错,手串只能卖给随缘的人。
从晚上六点到九点半,他和老杨一共卖了四百零五元,利润大概有四成,计一百六十元。
白和杨一人可以分八十元钱。他们分别都有一儿一女,八十元,便是这两个四口之家一天的收入。
学会不要脸
白铁军第一次出摊,是在2019年10月31日,一个雾霾严重的冬日凌晨。
他发了一条朋友圈,“今后这就是我的生活……”
2019年春节,我返乡路过南阳,跟他长谈十几个小时。那是我们高考后分别十八年后,第一次见面。
他告诉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收入了,家里再有三个月就要断炊。
九个月后,他终于走上街头。“家里没人反对,都没饭吃了,还扭捏啥。”
但他总觉得缺个仪式,他要告诉朋友圈所有的人,那个你们认识的白铁军,南阳师院教育系2003届毕业生,东莞上市公司劲胜智能人力资源部前职员,现在去摆地摊了。
他强迫自己每天都要发朋友圈,还在短视频平台注册了账号,一有空就更新摆摊的场景。
肯定有人会看不起你,那也没办法,毕竟你混得去摆地摊,是活生生的现实。他们很可能是势利眼,可也没冤枉你。
在南阳定居的几个高中同学,会时不时去摊位找他,有些场子会拉他去喝酒。大学同学,他一次也没遇到,“或许他们看到我觉得不好意思,绕开了?”
他没时间想这些无聊的问题。每一天,他都要在城管上班之前,下班之后,抢得一条十几米的人行道,这比任何面子都重要。
“摆地摊丢人不丢人,摆地摊的说了不算。你非说自己光荣,别人也不认呀。”他说。
北京南路附近一小区有位老先生,每次路过摊位时,总是会向白铁军竖大拇指,称赞年轻人能自食其力就值得表扬。他八十多岁了,可能见多了不能自食其力的寄生虫。
地摊上总会丢一些垃圾下来,搞不好就会让包路的清洁工被领导罚钱。不过,白铁军从未被清洁工赶过一次,清洁工们也喜欢在地摊上买东西,他想免费,对方不允许。
“你们比我们还难,就收下吧。”曾经有位大姐这么说。
不是所有人都看得起地摊。还有一次,一位老太太估计是心情不好,正告白铁军:你们这些摆地摊的,跟叫花子要饭没啥两样。
她说错了吗?白铁军认为,她说得很对。他没有反驳,也没有生气。
摆了地摊,就要接受被城管如赶猪羊一般驱赶的命运。白铁军被赶过无数次,还被没收过两大包货,去年南阳最严的时期,他一度跑到几十公里外的新野乡镇赶集。
他对城管评价不高,却也不恨他们。摆地摊的要是恨城管,就相当于恨自己的营生,你就没法再活下去。
他理解的社会规则是,有资本有关系的人,靠资本和关系赚钱。没资本没关系,就卖苦力,放下面子去赚钱。
我认识白铁军,是在1999年秋冬之交,他作为复习生插到我们班里。班里有俩复习生,都享受特权:不用交学费,学校每个月还发几十斤饭票。
老师们都巴望着他俩能考上好大学,为这所乡镇高中创创记录。邓州市五高中,听名字就知道上线率惨不忍睹。
他俩最终都过了地专线,报了南阳师院的专科。二十年来,白铁军从未回过五高中,也从不主动跟高中老师联系。
“我没混出个样子,不敢见他们。”在他看来,他的骄傲,都在高考放榜那一刻戛然而止。
中年中年
6月6日上午,白铁军开着那辆手动挡的宝骏530,带我和儿子到白河边玩。他开车非常小心,虽然偶尔路怒,开车快两年,只被罚过一次款。
我俩谈起彼此的焦虑,讨论为何“人到中年不如狗”,很快达成共识:我们这些人的命运,在十岁前就已注定。
白铁军最羡慕的同学,不是当官的,也不是发财的,而是一个和我们同届的复习生,另一个文科班的,也读了南阳师院的专科,现在南阳离群索居,不结婚,几乎从不出来见老同学,一直活在二十年前。
大学毕业后,白铁军曾经有机会回到老家邓州市赵集乡做老师,可是他舍不得一万六千元的上岗费,就外出打工,第一份工作是做传销。
他干了半年,吃了不少大米白菜,成为了团队的讲师,却一个熟人都没骗来,最后被传销团伙赶走,就又到了东莞,最后落脚在劲胜智能,直到2015年,公司分流人员,他自愿离职,获得了一笔补偿金,刚刚够他在南阳全款一套三居室。
东莞带给他不少美好回忆——真挚的友情,痴狂稚嫩的初恋,传说中的标准化服务。然而,他终究没有留在那里。
“我妈每天打电话哭着让我回家相亲,我就听了她的,”白铁军的父亲1997年就因胃癌去世,母亲为养育孩子,吃了不少苦头,白铁军不敢忤逆她。
现在看来,这是一个严重的失误。白铁军回到南阳后,发现当年的同学有的在教书,有的在政府部门,还有的在派出所当领导——在他毕业后的两年内,南阳警务系统大扩容,招进去很多应往届毕业生。如果他当时交了上岗费挂靠在某个学校,很可能也能穿上警服。
而在2015年,留给白铁军的路子,只有跟着哥哥学装修。
在烂尾楼盘超过300个的南阳,建筑业和装修业是三角债的高发区域,似乎每个人都有要不回来的烂账,每个人都又欠着不太想还的债。白铁军很快发现自己水土不服。
他哥哥的装修公司不大,没什么议价权,也很难硬气,所以账期抠得不细,往往工程收尾了,还有两三成的装修款没要回来,而这会吞噬全部利润,经常还倒亏。
“我跟我哥说了很多次,意见不统一。”今年开春解禁后,白铁军又带过一阵子工地,他对这个行业越来越排斥,加上疝气,最终决定还是全心全意摆地摊。
这让搭档老杨松了一口气。老杨1981年人,比白铁军还小一岁,毕业于南阳一职业中专,学的是工业设计,在宁波工作十几年后,也在几年前回到南阳。
当时,老杨很清醒自己将遇到什么。“我就知道回南阳找不到工作,但真没想到会来摆地摊。”老杨的媳妇,也是相亲而来。
为什么老杨不在宁波谈恋爱?原因很简单,没能力恋爱。他每天守着电脑和设计软件,除了保洁大妈和收银员,都见不到几个女人,即使见到喜欢的,话都说不囫囵,咋谈?
故乡给了老杨一份婚姻,一个家,和两个孩子。老杨还故乡的,是一个站在街边,守着路灯的中年男人。
和白铁军一样,老杨也后悔回到南阳。这情绪没啥用,无论东莞还是宁波,他们都回不去了。
偷拍老杨
6月5日晚,这两个中年男人摆起摊子,有个九零后的女主播也在摊子前支起三脚架,她的网名叫“重生后的鸽子”,经常借着这个地摊做直播拍段子。
鸽子有两个孩子要养,母亲和弟弟都是盲人,也需要她一人照料。截至这晚,她的快手粉丝还不到800个。她热情洋溢地直播一个多小时,直播间里最多时也不超过五十人。
我给她刷了一点礼物,还想提醒她一下,在她发表的段子中,母亲和弟弟出镜时,从不带墨镜。这有点瘆人,很可能影响流量。
“她是网红,命很苦。”白铁军介绍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