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现场
东莞，“广东四小龙”第一，世界工厂，打工者集中。
走在东莞市长安镇乌沙环南路的街头，随机问任何一位路人，他往往都会告诉你，“我是个外地人。”
10月27日，广东省东莞市长安镇发生一起“运钞车押运员开枪打死一砸车男子”案件。男子叫黄武林，一颗橡胶子弹，夺了他的命。
这是个习惯于“报喜不报忧”的人，是个准备在东莞闯荡之人。
闯荡
“我没犯错，你没法打我”
▲后排居中者为死者黄武林
江西省上饶市广丰区，有3万木雕人。黄奀（ēn）清就是这样一位木工，他在城里买了地，盖了两个铺面、4层半的楼。黄奀清觉得，单凭这份家业，一家人足可在当地立足。
黄奀清有一个“懂事”的儿子，取名黄武林，“从小到大，从未伸手向我要过一分钱。”
江西省广丰中学2006年10月建档的学籍表中，多位老师评价黄武林：严守校规，团结友爱，是一个优秀的高中生。但黄武林没能考上大学，高中一毕业，他就向父亲说：“要独立，要自己闯。”
“我准备开始创业了，在学校浑浑噩噩地过着安逸的生活，整天不知道干什么，感觉生活失去了色彩，灰白灰白的，我要改变。”2011月4月的一个夜晚，黄武林在一条微博里说。
黄奀清告诉儿子，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挫折也很多。
但儿子性格执拗，凡事非要分出对错，他记得，黄武林在十七八岁的年纪，曾对他有过一次顶撞。那一次，黄武林理直气壮地对父亲说：“我没犯错，你没法打我。”
“他觉得自己20岁了，是男人，就该拼一拼。”黄奀清说。
黄武林从未出过远门，但20岁生日一过，他就开始了闯荡之路。那一年下半年，他去了南昌，21岁到23岁，他又跑到厦门。
他做的都是喷绘活。黄奀清不懂什么是喷绘，问儿子，喷绘是技术工，还是苦工？黄武林说，喷绘是技术工。
“我是木工，不希望儿子和我一样苦。”11月2日晚，在东莞市长安镇的一家商务酒店内，眉毛天生倒竖的黄奀清佝偻着腰，竭力回忆他和儿子之间的事。
后来黄奀清才知道，喷绘是在刺鼻的空气环境中工作，并不比他的木工轻松。
2014年农历年10月，黄武林定了一门亲，腊月21日，全家人办了一场热闹的结婚宴。
婚后，黄武林和妻子在上海、杭州等地跑，在网络上兜售真空包装袋。
他留下这样的信息：店主，黄武林（先生）。
24岁时，妻子怀孕待产，两口子不宜再满世界奔忙。为谋生，黄武林在老家的铜锌厂打了一年工。 去年11月，黄武林报考驾照，今年清明节前后，他拿到了驾照。
大他五岁的堂哥黄武炎，近年一直在福州做根雕生意，今年上半年，黄武林一直跟随堂哥。
黄武炎说，堂弟爱打篮球，喜欢穿越火线网络游戏，上半年还参加了厦门马拉松。
落脚
“他一个劲地给客户添茶水”
▲10月31日，家属在事发现场悼念死者
根雕行业的低迷已经有些年头了，没赚到什么钱的黄武林，最终决定离开福州。黄武炎称，黄武林抵达东莞时间，是10月上旬。
黄奀清不知道儿子到东莞之初，究竟与哪些人联系过，黄武林的手机一直在公安手里，更何况黄武林“报喜不报忧”，“没闯出名堂，他绝不和家里说。”
黄武林落脚的最后一站，是“激情椒麻泡味鱼餐馆”。这是一家新开的分店，位于乌沙环南路与兴发路交叉口附近，开业日期为10月17日，招8名服务员。
黄武林是10月20日中午到餐馆应聘的，“他一进门就问店里需不需要服务员。”领班韩明见他眉清目秀，就对他说，可以先实习一段时间，做得下去就做，做不下去，换其他工作也行。服务员的工资为2500元，另有200元全勤奖，实习期为半个月。
黄武林告诉韩明，他来自江西上饶，问他有没有结婚，他却闭口不答。
这天下午，黄武林和新同事吃了第一顿员工餐，他显得很拘谨，韩明记得，大家叫他坐，“他却远远站着，嘴里说不用不用。”
黄武林接下来的表现令餐馆难堪，他既不懂得如何与客人语言交流，倒茶、倒水的动作亦僵硬失态，常弄得顾客惊讶莫名，“他给客人倒茶水，客人说不用加，他却一直要给客人加。”韩明说。
黄武林被安排住在餐馆旁华通汽车驾驶培训学校的员工宿舍楼，宿舍在六楼，房号602。
602室一共4张床，上下铺，黄武林到这里后，刚好住满8个人，他们都是年轻的小伙子，分别来自四川、湖南、贵州、河南。
黄武林睡进门右侧第一张床的上铺，10月31日，一张折叠的20元的纸钞躺在床板上。
黄武林离开餐馆前的那个晚上，帮室友支付过一瓶矿泉水钱，“钱是室友还他的，但他离开时没有拿。”服务生陈轩说。
接下来相处的一周里，黄武林与这里的每个人，“说了不超过三句话。”他的行动也不合群，上班下班，他总要晚其他人5分钟，“他总是孤零零一人。”
黄武林是在10月26日离职的，目前尚不清楚是他主动辞工，还是被餐馆辞退的。餐馆的负责人张玉华觉得，黄武林“很孤僻，内心恐惧”。黄武林的家人则认为，黄武林志向远大，餐馆这种小地方，显然只是他的临时落脚处。
27日中午，黄武林结了500余元的工资，回宿舍收拾好行李，走上乌沙环南路。没人知道他具体何时离开的，没一个人送他。
遭遇
“他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10月31日，家属在事发现场悼念死者
由于黄武林最后打工的餐馆位于案发地西侧，黄武林离开餐馆后，或可能沿着乌沙环南路自西向东行走，与运钞车发生“摩擦”后，再自东向西一路追砸。
黄武林与东莞骏安押运有限公司的运钞车的首次接触地是一个十字路口，此处东为振荣路，西为乌沙环南路，南为兴五路，北为乌沙环东路。
“运城快运”门店，位于振荣路距十字路口约50米的位置，其6号监控视频显示，12时06分59秒，运钞车从店门口正常经过。
湖南岳阳人朱志斌在十字路口开了一家手机店，这天中午，他突然听到一阵撞击声，抬头一看，只见十字路口处，排在斑马线前等红灯的运钞车，正遭到一名男子猛砸。
黄武林敲了车窗，踢了车身，扳掉了运钞车右侧后视镜。朱志斌认为，这名男子，“要么精神有问题，要么是愤怒异常。”
整个过程持续了10几秒，绿灯亮时，运钞车经过十字路口，停靠在“秋香茗茶”凉茶店门口，黄武林见状，追了上来。
黄武林试图捡拾路基的条形大理石，但大理石太重，他未能搬动，继而用其它石块继续攻击。此处的目击者看到，他踢了押运车后门，押运车重新启动，缓慢往前行驶。
路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黄武林，“最让人不理解的是，他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没人知道他的本意。”朱志斌说，这个过程，并未见黄武林“一瘸一拐”。
黄武林砸运钞车的第二个地点，是公交站台“乌沙宝升厂”，黄武林提包追至此处，发现运钞车停在站台处，遂丢下包裹，在乌沙宝升厂门口花圃处捡砖块追砸。打着双闪的运钞车再次启动前行。
环南路和兴三路交叉口处，是黄武林击打运钞车的第三个地点。视频记录显示，他先是击打运钞车右侧的射击孔，继而对副驾驶处的窗玻璃猛砸。
黄武林最后是如何被击毙的？成都商报没能寻找到目击者。最后视频画面中，黄武林倒在血泊中，一名押运员持枪在他身旁走来走去。
事后，长安镇政府通报称，涉事运钞车执行押运任务时，被黄某用石头、水泥块等物追砸，车内押运员多次劝阻无效后，开枪射击导致其受伤倒地。东莞骏安押运有限公司发布的一份说明称，男子追砸时，车上护卫人员曾打开射击窗口大声警告，但男子不理不睬，在多次警告无效、情况十分危急下，“护卫人员使用防暴枪（橡胶子弹）鸣枪示警，肇事男子中弹倒地。”
“诱杀？”
“只听到一声类似爆胎的声音”
▲10月31日，家属在事发现场悼念死者
东莞警方通报称，开枪的押运员，是广东云浮籍人梁某明。4日，东莞警方称，梁某明已被刑事拘留。
黄武林的遗体是11月1日尸检的，黄武林的一名叔叔看到，黄武林左胸部位，“有一个大洞。”他怀疑子弹击穿了肺叶。
东莞骏安押运有限公司以“案情敏感”为由拒绝回答媒体的追问，其声明中关于“鸣枪示警”的说法，目前尚无权威部门认定。
成都商报记者走访黄武林被击毙处附近的多家商铺，多人表示，当时“只听到一声类似爆胎的声音。”当他们赶到事发地时，黄武林已经倒地身亡。
《专职守护押运人员枪支使用管理条例》第五条规定，专职守护、押运人员执行守护、押运任务时，能够以其它手段保护守护目标、押运物品安全的，不得使用枪支；确有必要使用枪支的，应该以保护守护目标，押运物品不被侵害为目的，并尽量避免或减少人员伤亡、财产损失。
专职守护、押运人员执行守护、押运任务时，遇有守护目标、押运物品受到暴力袭击或者有受到暴力袭击的紧迫危险的;专职守护、押运人员受到暴力袭击危及生命安全或者所携带的枪支弹药受到抢夺、抢劫的情况，不使用枪支不足以制止暴力犯罪行为的，可以使用枪支。
黄奀清认为，儿子是被“走走停停”的押运车，“钓鱼一样诱杀的”，“黄武林不可能拿几个砖块去抢劫运钞车，车上多名押运员，用其他办法制服不了我儿子？就算开枪，为何要一枪打死？”
10月31日，家属抵达深圳的次日，在案发地进行了悼念，围观群众很多，一些人义愤填膺，称“这是赤裸裸地杀人”。
11月2日是7日祭，家属再次到案发地悼念，但此时观者寥寥。黄武炎很疑惑：“人都去哪儿了？”他徒劳地询问旁观者，渴望找到运钞车碰擦黄武林的目击证人来。
这些日子，黄武林一家面对着大量公安、媒体、不明身份但贴身服务的男子、议论纷纷的围观群众，“已不知道该相信谁。”
“他总想着去这闯去那闯，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却不知道这世界闯起来很难。现在好了，闯来闯去，竟把生命送到这里来。”黄奀清嗓子都哑了。
11月2日，夜已深，他的脑子闹哄哄，怎么都睡不着。
成都商报首席记者 刘木木 发自广东东莞
编辑 敬玲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