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得无不可乎?”但宋真宗依然有些犹豫,于是去问杜镐,古代的河图洛书指的是什么事。杜镐不明白政治,回答说:“此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即古代统治者制造“圣迹”以巩固权力。之后宋真宗招王旦饮酒,赐给他一尊,让他回去与妻子分享。王旦回家打开发现里面都是珠宝,便收声不再议论。后来地方官员纷纷发现“天书”。葛剑雄教授在1995年发表的《十一世纪初的天书封禅运动》一文中就谈到了这个问题。
最原始的“天人感应”说不失其纯洁性,而到了公元十一世纪,开始公然造假。而到了十六世纪的明代,大家已经惯于玩弄这种“游戏”。最初的“天人感应”,以超自然能力制衡人间统治者的理论甚至已经被“玩坏了”。明世宗嘉靖皇帝十六岁继位,后来发生了与大臣们进行“政治决斗”的“大礼议”事件。因为大臣认为,根据明代政治传统,嘉靖皇帝应当认堂兄正德皇帝之父作为自己的父亲。但明世宗不愿认伯作父,后来以维护礼仪一派大臣惨痛失败收场。后来嘉靖皇帝转而拜神,钟意于斋醮活动。在这类斋醮活动中有大臣参与,写一些对联文字支持皇帝。这副对联就在此背景下诞生。
对联年代下推
清人所编的《明史》对明世宗评价较低,认为他“崇尚道教,享祀弗经”,具体指他大肆营建道教宫殿醮坛和鼓励大臣撰写“青词”。这样的行为有违中国皇帝的政治传统,是“不正经”的。高寿仙教授在2010年发表的《世传袁炜“洛水岐山”青词志疑》一文中就研究这副对联。十七世纪沈德符编有一部“政治八卦大全”《万历野获编》,其中不乏明代政治丑闻。书中讲到:“世宗居西内,事斋醮,一时词臣,以青词得眷宠者甚众,而最工巧、最称上意者,袁文荣炜、董尚书份,然皆谀妄不典之言。”此处的袁炜是当时的大学士,其门生众多,高拱等人就出自其门下。在《万历野获编》中就收录了这副对联,并注“此袁所撰”。所以最大的“嫌疑人”乃是袁炜,有必要考察其文集,虽然有时文集中会因为过于丑怪等故意删去。在《明史》严讷、袁炜之传中记载:“自嘉靖中年,帝专事焚修,词臣率供奉青词。工者立超擢,卒至入阁。时谓李春芳、严讷、郭扑、及炜为‘青词宰相’。”这是一种污名,因为官拜大学士,辅佐皇帝应该靠政治才能而非青词写作。
虽然《万历野获编》中提到对联为袁炜所写,但是袁炜有文集传世,在万历元年(1573年)刻八卷本的《袁文荣公文集》中并无任何类似对联,当然这也可能是有意不录。而在高寿仙教授2010年所写的文章中认为此对联是明世宗与高拱共同的作品,即明世宗出上联,而高拱对下联。这一提法比较眼熟,是因为对联这种文学作品通常会假托名人互相出上下联,比如明清时期的著名皇帝出上联,而某位大臣对下联。这种故事本身值得怀疑,不过高寿仙教授的讲法有真正的文本为证。在高拱的《诗文杂著》中确实收录了类似的对联:
“御制联云:洛水灵龟献瑞。天数五。地数五。五五还归二十五。数数定元始天尊。一诚有感。”
“对云:丹山彩凤呈祥。雌声六。雄声六。六六总成三十六。声声祝嘉靖皇帝。万寿无疆。”
虽然这些对联有所不同,但其中对玄学平方数、顶真修辞手法的使用都是同一模式。不过其中的问题在于,《诗文杂著》一书仅见于康熙年间(约1686-1694年)的《高拱全集》笼春堂刻本中,而不见于万历初年(约1575-1578年)高拱自己更早的刻本与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的马之骏、马之骐的刻本中。但至少高寿仙教授的说法有白纸黑字的证据,所以还应调查。两副对联文字不完全相同,其一,《诗文杂著》中“洛水”对“丹山”而非“岐山”;其二,“六六三十六”雌雄数对“五五二十五”天地数,而非“九九八十一”阴阳数,虽然这些小异不掩大同。
沈德符之书出版于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而比他年长十多岁的谢肇淛在次年(1607年)完成了笔记《麈馀》,这是一本笔记小说,其中记述:“世宗时,祀元始天尊,适内苑得白龟,内出一对子与分宜相云。”这里的“分宜”在今江西新余,乃是故事“海瑞斗严嵩”中宰相严嵩的故里。所以作对联的“嫌疑人”除袁炜、高拱之外,甚至严嵩也在其列,很是奇怪。《麈馀》中对联的文字大同小异:
洛水神龟献瑞。天数五。地数五。五五二十五数。数统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诚有感。
丹山彩凤呈祥。雌声六。雄声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
而在蒋一葵的《尧山堂外纪》中提到这副对联,但只说明世宗出上联,没有记载谁对出了下联。19世纪梁绍壬的《两般秋雨盦随笔》中则记录了一副“传系夏贵溪手笔”的醮坛对联:
揲灵蓍之草以成文。天数五。地数五。五五二十五数。数生于道。道合元始天尊。尊无二上。
截嶰竹之筩以协律。阳声六。阴声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帝统万年。
加上夏言,嘉靖时期的著名大学士已经几乎全数出现在“嫌疑作者”范围。道光二十年(1840年)梁章钜刊刻的《楹联丛话》也收录了这副传为夏言手笔的对联。虽然这些对联的内容略有不同,但“嫌疑作者”确有其人。而十八世纪初钮琇在《觚賸续编》中又说此联为昆仑山人王叔承替大学士李春芳所写。王叔承乃是李春芳的幕僚,如此一来他也有嫌疑。然而在现存的袁炜、李春芳、严嵩、夏言文集中都没有收录这副对联,如此一来目前唯有的证据就是高寿仙教授指出的高拱文集。虽然这种皇帝出上对,大臣对下对的讲法似乎过于通行,令人怀疑。所以,“洛水丹山”对联是明世宗和高拱共同作品,而以玄学平方数为内容并运用顶真法,并提到了“天生嘉靖皇帝”是各副联的共同之处。此对联确实文字造诣高、写作巧妙,令人过目难忘,所以被反复传抄。
对联年代上溯
2017年3月19日的周日,卜永坚教授在香港警队博物馆参观时,在三合会展览厅的醮坛上意外发现了《万历野获编》中的对联。虽然原本的“道合元始天尊”变为了“道德元始天尊”,原本的“天生嘉庆皇帝”变为了“天生大明圣主”。这些文字的“走样”导致整体艺术水平下降。卜永坚教授认为,“单献瑞”对“两呈祥”相较原本的“初”对“两”显得拘谨呆板;而上联“道德”无法与下联“天生”结构匹配,不如原本“道合”对仗工整,可见此乃“山寨版”对联。那么为何这副诞生于16世纪西内“庙堂之高”的对联会跑到秘密社团的入会仪式中?
根据摩根警官1958年所写的序言,1956年香港发生抗议港英当局的“暴动”,于是当局进行“严打”,许多黑社会头目心灰意冷,向政府投诚。警方详细记录其口供,互相核对,又与香港警方现存档案比对,又参考现存研究论著,进行整理。最后于1957年由香港警方监督,请人模拟黑社会入会及晋升仪式,拍成纪录片,还拍摄黑社会各种令旗、信物、仪式等照片,编成《三合会》一书。醮坛的摆设、文字,以及参与者的口令、手势皆为投诚者供述。现在影音材料下落不明,或许在香港回归之后被英方带走。这本书之后成为香港警方的“反黑指南”,其权威程度堪与1822年英国大律师所著的《阿奇波尔特刑事法辩护、证据、执业大全》(Archbold Criminal Pleading, Evidence and Practice)相媲美。所以1960年的《三合会》一书就是研究追踪的终点。之前从十六世纪往后追踪可以到十九世纪,而用二十世纪的材料回溯,应当也能找到契合之处。
研究近代中国秘密社会,不能只参考中文文献,因为最初的系统研究来自印尼。因为荷兰殖民政府注意到华人移民中有很多秘密社团,对其统治构成威胁。而中国很多组织由于清朝的镇压,也会留有关于镇压、拘捕情况的档案,这与荷兰政府所做的又有所不同。不过也有中文材料,萧一山先生1935年出版的《近代秘密社会史料》一书最为中文世界所知,该书中果然有此对联。1932年萧一山先生奉命赴欧考察文化史迹,在伦敦大英博物馆东方图书部发现“晚清粤人手抄之天地会文件甚多,皆英国波尔夫人(Mrs.Ball)在香港广州购得者”,于是用了两个月抄写,“得稿数百页”,于1935年正式出版。萧一山所抄录之“联语、传帖、招军榜、咒符及隐语等,杂见伦敦不列颠博物院东方部所藏写本Oriental 8207B.D.及2339”,其中在《杂录第十》中有“三门对”一副:
岐山彩凤两呈祥。雄声六。雌声六。六六三十六声。声声题出九重天。天生明朝太子。万寿无疆。
此联也是“落水岐山”的山寨版之一,“洛水”变成“沧海”可以不论,但“题”显然为“啼”之误,反映出抄写者文字水平低下,不明白彩凤之声是“啼”出来的。紧接着“三门对”还有一副“洪花亭后座诗对”:
南海灵龟双献瑞。阳字九。阴字九。九九八十一字。字字同归三大道。道缘合始道祖。至诚有感。
奇山彩瑞两情长。雄声六。雌声六。六六三十六声。声声直奏九重天。天生明朝圣主。万寿无疆。
这副对联文字的错误更多,水平更差,并且暴露了抄写者的方言。下联“呈祥”讹作“情长”,虽然在粤语中同音,但将上天对人间统治者良好管治的嘉许变位了“两厢情愿”的爱情故事。显然是天地会的“广东好汉”们文化水平不足,用“劳动人民智慧”搭救所致。这种解释是合理的,因为对联乃波尔夫人自广州所买。所以摩根警官的书之前的证据是萧一山1932年在大英博物馆见到的材料。
1991年上海文艺出版社版萧一山《近代秘密社会史料》书影
有必要探究大英博物馆的这批材料何时从何而来,便需要了解这是波尔夫人何时捐赠的。波尔夫人身份尚不清楚,但可能是19世纪至20世纪活跃于广州的詹姆士·波乃耶(James Dyer Ball)的夫人或者母亲。后者父亲是美国传教士波乃耶(Dyer Ball),母亲是英国人,他在广州长大,成年后担任香港政府的中文翻译,写过《中国风土人民事物记》等介绍中国风土人情的书。
詹姆士·波乃耶的《中国风土人民事物记》书影
萧一山先生在抄录这批文书时,没有遵循原有的格式,并非看到对联抄对联、看到传单抄传单,而是自出心裁,将原始文献搞乱。这也是卜永坚教授着力研究的地方。有一位美国学者穆戴安(Dian H. Murray)专门研究秘密社团、海盗等问题,这位学者重新恢复了这批文献的秩序。至于这篇文献何时入藏,在罗尔纲先生的《天地会文献录》中记载,“萧一山抄录大英博物馆东方图书馆部藏九种天地会文书时,提及第二种入馆日期为1881年即光绪7年”。
罗尔纲先生的《天地会文献录》书影
现在知道摩根警官的书1960年问世,之前萧一山先生在大英博物馆抄对联的年代是1932年,而他抄的这副对联于1881年入藏,可以继续向前追踪。而1940年有个洪门成员李子峰编著并出版了洪门秘笈《海底》,其中收录有“少林寺三门联”:
岐山彩凤两呈祥。雌声六。雄声六。六六三十六声。声声啼出九重天。天生明朝太子。万寿无疆。
其中没有“粤语版本”的各种错误,李子峰可能是北方人,所以在抄对联时没有受到广东话的影响。这本《海底》于1940年出版,其实晚过萧一山之书。就在1935年《近代秘密社会史料》问世前的1934年冬,罗尔纲发表《贵县修志局发现的天地会文件》一文,将广西贵县1933年纂修县志时找到的一份天地会文件,但时间有限,于是他用一天时间匆匆抄录并公之于众。在抄本第四部分的“对联及其他”中收录13副对联,其中“花亭对”的第二副有:
三十六声。声声达上九重天天生明朝。
岐山凤鸣。鸣鸣唤出洪英登殿万年长。
如果不是抄录错误或遗漏,这乃是“荒腔走板”,因为这不符合对联最基本的格式要求,即上下联的末字须是仄声和平声(在上联中“朝”是平声)。卜永坚教授怀疑其上联后面还应有字,而下联在“洪英”与“登殿”间也应有内容。但对联的主题应该是相同的。罗尔纲先生指出,贵县在咸丰年间(1851年至1861年)曾被清廷眼中的“艇匪”天地会攻占,而光绪末年李立亭叛乱时,贵县也闻风响应,这份抄本可能也是咸丰年间的产物。
这样上溯的顺序似乎已经建立。而最早研究秘密社会,印尼荷兰殖民政府用力最深。2000年金斯利·博尔顿(Kingsley Bolton)等学者将最主要的关于中国秘密社团的书重新影印,编成丛书,收录研究成果30余种,其中也有这副对联曾出现在东南亚华人秘密社团中的证据。总之,这副对联在“江湖”中曾出现至少4次。首次是波尔夫人19世纪末在广州、香港购买的天地会文书中;第二次是1934年罗尔纲抄录的文件中;第三次在洪门成员李子峰编著的《海底》中;第四次在摩根警官的书中,而这应当不是全部。
为何明世宗的对联会出现在天地会文献中?因为天地会最初乃是“反清复明”的组织,“天生嘉靖皇帝”这样的字句可以鼓励士气。不过明世宗并非一个好皇帝,改成“天生大明圣主”,可以把明朝皇帝抽象化,将其丑陋暂时放在一边,方便进行政治动员。第二种解释:这副对联本身很好,读起来朗朗上口。梁章钜1840年的《楹联丛话》中收录了大量好对联,可能流入天地会组织之中,这可能是一本对联参考书。而有反清复明之人看到这副对联之后,顺手用于天地会的入会仪式中。而宗教性质的东西在建立之后不再轻易改动,因为已经形成一种“神性”,代代流传。到最后,天地会虽然性质发生改变,但仪式仍然保留。还有一种可能性,天地会的科仪与明世宗嘉靖皇帝的斋醮都有道教的源头。如在天地会的醮坛上有一条横幅,上书四个“三点水、雨字头、虎字底”的异体大字,也属于道教的系统。因此,大概并非反清复明的人士从笔记小说中找到对联,而可能是从同一宗教的仪式中得来。
萧一山先生在大英博物馆找到的天地会文书与“升官图”游戏相似,既方正,又分多层。它虽然不是升官图,但两者有共同之处,就是有一个人经过一定考验,达到更高境界。这与通过科举入仕的性质相同。天地会入会仪式复杂,要“过五关斩六将”才能完成。这其实与道教的斋醮仪式类似:道士首先建坛,之后请水净坛、请天兵天将保护,斩妖伏魔。
目前只能初步描述这副明世宗对联的演变过程,至于对联为何、何时进入天地会的系统中,尚不清楚。不过文字优美就可以久远流传,所以早年也有“历史文章第一是文字,第二是文字,第三都是文字”的说法。而包括明朝在内的各时期记忆,作为一段历史、一段记忆,常因“当代”需要而被召唤、重构。假如明世宗与高拱真的是对联的作者,看到它有这样的历程可能也会啼笑皆非。
卜永坚教授的《十六世纪中国公债市场的兴衰》书影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