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高考季节。看到高三学生和他们的父母因为高考而忙碌奔波,回忆起了40年前学生时代的旅行生活。
我是1980年上的大学——黑龙江商学院,学校在哈尔滨,从家乡到学校的路途遥远,有3030公里(铁路里程表上的),路上净乘车需要9小时+49小时的时间,实际上当时长途火车正点的几乎没有,误点的倒是很多,我经历最长的误点有三个多小时。当时没有从衢州直达哈尔滨的火车,需要在上海站或其他站换乘。在起点站买一张衢州——哈尔滨的全程票,先坐9小时的火车到上海。下车后剪票出站,记得拿牢车票,到上海站售票处的中转窗口,办理中转签证,就是由售票员在车票上再贴一张换乘车次的小条,小条上有换乘车次、车厢号、座位号。换乘车次我都选上海——三颗树的K56/57次火车。这个换车的行为叫中转,通常是下了第一趟车争先恐后地抢先出站,然后在上海站那一长排临时简易棚屋排队进行中转签字。那令人心悸的长队如同希望的软尺,充满了绝望的刻度。通常漫长等待换来的就是一张冰冷的无座号的站票,等待我的将是更加漫长艰难的旅程和接踵而至的疲劳。以至于我现在对上海仍旧充满了偏见和愤懑,似乎今日的上海仍然是排队和无座号站票的象征。
抵达上海和转乘之间的间隔要选好,一般提前12小时,也就是早上到上海,坐晚上发车的K56/57次列车,一个是防止签不到当天的车次,另一个是希望能签上座位。办好签证、寄存好行李。再去南京路上的新华书店溜一圈,基本上不买书,只有实在抵不住诱惑时才选本薄薄的聊以解馋。书店出来,走到外滩吹下洋风,感受下十里洋场的海派气象,然后在巷弄里找碗面条填饱肚皮,算是解决了中餐和晚餐。然后乘公交,在下午5点多钟赶到真如火车站排队候车,在人山人海的候车室里坐等2个多小时,等着晚7点多的火车剪票上车。之所以提前两小时候车是想排在前头,提前剪票上车,早占行李位置,后边上车安顿行李的难度甘苦自知。还有一个原因是拿的无座位号签证,希望早上车先占位坐下,倒不是硬占别人的位置,而是寄希望于正主由于某种原因未上车而侥幸有座。后来听许多老油子指导:列车每节车厢头尾的第1-2号座和第117-118号座等4个座位,一般是车站控制出售的,就是留给政府部门办理应急事务人员的座位,只有在发车前很短的时段内才出售,这样就有可能卖不出去而是个空位置。从此,我候车时间更提前了,剪票后飞奔而去,仗着年青、腿长、力气好的优势去争抢1-2号座位,或117-118号座。座位是抢到的时间多,但是没有售出的时候不多,最终只能乖乖地让给正主。偶尔也有侥幸没有正主的。
绿皮火车是一个时代沉重的记忆,不紧不慢地行驶在工业化和农耕文明之间,像个巨大的摆渡船承载着各种企图和希望。大学时代对绿皮火车有一种复杂的感情,既渴求又恐惧,渴求是因为它对于我而言不仅是上学的交通工具,还是一种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象征,火车的起点是家乡的红土壤,是长年累月的田间劳作,火车的终点站是北国的黑土地,虽然冰天雪地但终究是吃商品粮了,不再需要弯腰从土里抱食了。恐惧的自然是漫长艰难的旅程和接踵而至的疲劳,绿皮车厢中所经历的苦难奇闻,是远道求学者的一种人生修行方式,密闭又复杂的空间,挤满了性格、年龄差异巨大的各色人等,成长中的个体对社会的体察、见识的拓展、意志的磨砺都会在这压缩的社会空间中获取。
绿皮火车硬座车厢有118个坐席,采用一边三、三,另一边二、二对坐的形式,这种略显亲密关系的格局后来被统称为“卡座”,广泛应用于餐厅和酒吧等场所,深受关系暧昧的青年男女的青睐。红松木质和合金做骨架,坐垫和靠背使用薄薄一层海绵内衬,饰面使用黑色或墨绿色人造革。旅客们相对而坐共用着一方铝质框架、宝丽板饰面的小小桌面,上面堆放着支撑漫长旅途的物质食粮。狭小的厕所似乎总是缺水,旅客的排泄物会顺着一个翻盖式的构造在列车风驰电掣的过程中直排,形成了漫长铁路线独特的体臭,这种混合着负面人性的味觉总是在美丽的书写中被遗落。
旅伴
漫长旅途的同伴很重要,这是成长过程中彼此的扶手,旅途中的觉悟大多是在人和人的交往中得到认知的。求学时期的旅途是利他主义大放光芒的时候,这是人性中极为可贵的东西,它是社会的基因。上大学是许多人人生中第一次出远门,必须面对许多困难。那时父母陪同的情况很少,因为实现四化的革命工作繁忙,农业现代化的使命尤为繁重,更因为旅费昂贵,衢州到哈尔滨的全票是45元,学生票半价22.5元加上快车的附加费总共是25元多。所以家长负担不起来回车费和误工费用,又不放心从未出过远门的半大孩子,都要为孩子们找结伴而行的旅伴。当年,父亲为了给我找旅伴,先是去衢县教委找当年考上哈尔滨的学生名单,那时的人真的好,从当年高校录取名单中一一翻查,果然有一人考上了黑龙江大学,于是按照教委提供的通讯地址,兴冲冲地到医药公司家属宿舍找人,人是找到了,结果人家的开学时间比咱晚十天无法结伴,好在人家祖籍是黑龙江,经常在铁路上行走,知道从衢州到哈尔滨可以在上海中转,车次号K56/57次,终到站是哈尔滨东边的三颗树站,而且在衢州就可以买全票,只要在上海签证就行了。对于这样的结果,我父亲很满意,因为,这样他可以只送到上海,而不需要到哈尔滨,那样的话时间和金钱都耗不起。于我,是第一次知道了中转、签证这些名词,还知道了车次号前的是拼音字母,K56/57的“K”是指直达快车的“快”,T3/4的“T”是指特别快车的“特”。于是到现在我都明白车次前带“G”、“D”的字,分别是“高”、“动”字的代称,一看到车次号我就明白坐的是高铁还是动车。可笑的是而今许多车站的播音员不明白列车编号的含义,经常听到用英语字母播放剪票通知。(我至今对三棵树这个站名怀有无限的敬意,84年大学毕业时,终于按捺不止心中的好奇,专门去了趟三棵树站,明白了这是一个客车技术站,专门办理旅客车底的检修、整备、检疫、消毒等作业的车站。至于想像中的三棵树并无踪迹可寻,只是留下的一个村名。1991年10月1日,三棵树改为哈尔滨东站,可惜了的。)
在上海,父亲找到了一个表亲,他们子女几个对于中转签字、占座、翻窗户这些事情有些经验,这也使我少走了一些弯路。更为重要的是买的站台票进站台,在站台候车的时候,父亲终于找到了当时一起考入黑龙江商学院的南通同学,他也是由父亲送到上海的,正为无人作伴发愁呢,真个是想瞌睡时有人送来了枕头。于是,双方的父亲放心,同行的学子安心。此后,在大学四年的绿皮火车岁月里,他就成了我稳定的旅伴,当然,以后的假期都是与同班的或不同班的同乡同行,大家在车上互助帮助互想照顾。特别是浦江的楼根炉比我稍大,有一定的社会经验,四年的大学期,无论学习上,生活上,旅途上对我关照有加,提携甚多,可惜天不假年,好人不长寿,愿他在天国仍然好人行好事。到了大学后期,结伴而行的模式因为高年级恋爱风潮的愈演愈烈而受到了很大影响。伴侣接替了旅伴、或者是旅伴变成伴侣的事情越来越多,于是绿皮车厢的文化记忆里又多了几分浪漫、缠绵。只是我胆子小,开化迟,四年后依旧不解浪漫情怀,只能和同样单身汉子看窗外的风景。
窗外的风景
我生性鲁钝,一向怯于与陌生人打交道,特别是和女同学说话。据不完全回忆,三年高中生涯(包括复习班一年),与女同学说过话有四句,其中包括:“秦建平,今天你擦黑板”,“噢!”,另外两句记不清楚了,似乎是高一劳动课时给白菜浇水,不小心水洒了一位航埠街女同学的鞋子,有句类似“我不是故意的”的分辩词。另一句,是当时实行的蒸饭制度,有一天中午错拿了别人的饭盒,偏偏那位是女同学,她又细心在饭盒上刻有其本人认识的记号,于是在我吃完中午饭,量上米去水池淘米蒸晚饭的时候,她认出了饭盒记号,告到章荫木书记那,自然是挨批一通,并向女同学道歉了事,道歉词具体内容也是模糊不清而简明扼要的一句话。
可以想像的到,如我这般的木讷之辈,在漫长的9+49小时车厢里,窗外于我是最好风景,可以长时间的注视快速向后退去的原野。好在,那时虽然车挤,但K56/57次车上的广播室是一流的,早上6点到晚上9点的时段内,不但准时发布上下车通知,还实时播送到达站的风土人情,介绍当地的风景特产等,播音员自然是女的,哈尔滨人的普通话水平之高,声音之圆润,对于听惯了土话和航中普通话的我而言,顿时明白了什么叫天籁之音,这种实证效果比黄乐川老师的费劲用力课堂教学效果好的多。特别是车到泰安站,五岳独尊的泰山,被女播音员细细的推荐了一番,从此记住了老杜的《望岳》,可以一直背诵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果然有行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的感觉。
出山海关,广播里更是大肆渲染“天下第一关”,和孟姜女哭长城的神话。印象很深的还有每年寒假返校时,车过淮河后,山岳上的草青青很快转为青灰色的枯黄。还有就是对黄河的实际感受,果然是黄汤水,但远没有想像中的浩浩汤汤。尤其是第一次过黄河的九月,宽宽的河道里的水似乎和航埠中学前边大溪里的水差不多,总之是十分的失望。还有深刻印象的是东北九月份的广阔原野上,大豆、高粱真正的满山遍野,还有那野地里放养的猪,不同于俺衢州,家猪总是圈养的一两头,那是几十头自由自在的野地里生活的家猪。
车厢里的扒窃
东北人形容什么东西多的形容词,往往是“贼”,于是外地人取笑哈尔滨是“贼多”。确实当时哈尔滨扒手多,自然也会漫延到火车上,绿皮车厢是一个浓缩版的现实社会,现实中所有的一切在这里会变得更强劲、更醇厚。绿皮火车车厢像个行驶中的囚笼,困兽之斗无比激烈、险象环生。那个条状的空间也是一个江湖、或者说是一片丛林,所有的危险都在绿色的抚慰下静静地蛰伏,一旦时机出现就会演变成一幕幕《天下无贼》式的大片。上大学后的不久,哈尔滨的报刊就报道了在全国轰动一时的“黄瘸子事件”。黄瘸子是一名专吃铁路的扒窃惯犯,因其出神入化的技艺而获得贼王的称谓。更令人生畏的是他超级强大的组织策划能力,形成了庞大的铁路犯罪网络。他的成名之作是在八十年代初组织的“全国扒窃技术交流大会”,并率众勇夺桂冠……半年之后,哈尔滨铁路局中级人民法院门口,看到了判决黄庭利死刑的布告,那也是建国以来唯一一次因扒窃罪被判处极刑的案例。后来黄瘸子变成了一个神乎其神的传说,他的黑色事业甚至被改编成小说,拍成了电影。更为有趣的是,他那个逃脱的军师竟然是哈尔滨工业大学五十年代的毕业生,无怪乎其组织如此之严密了。
四年大学我倒未曾被窃,肯定是对于高技术的扒手来说学生无多少油水,而且除了第一次上学外,其他时间都是同班同校学生成群结队的,不屑于下手或者说人多难于下手,总之是扒窃学生性价比不高。不过当年我妈妈对于我的藏钱地方倒是想尽了各种方法,一是分散法,将40元钱和全国粮票分散在内衣口袋、棉衣口袋、棉被夹单、帆布厢等诸多地方,并用针线缝好袋口,如此这般总算一路平安未曾被窃。不过好笑的是,四年后,毕业回家我妈妈在清理重回家乡的帆布厢时,找到了当年藏下的10元钱,哈哈哈。
拥挤的车厢
拥挤,对中国人的思维和观念影响至深至远。八十年代车厢内的拥挤是所有中国式拥挤最巅峰的形态,绿皮火车的拥挤是有系统成序列的,进站前检票口的拥挤是序曲,尚且保持着基本的队形,各种焦虑被规则和程序按捺着蠢蠢欲动等待爆发。检票口之后是自由竞争的开始,人们扛着行李在相对开阔而狭长的通道和站台上奔跑,杂乱的脚步声、急促的喘息声汇聚到绿皮车厢门口之后戛然而止,狭窄的车门阻挡了焦虑的汹涌,情绪在相互摩擦感染,肢体在相互挤压,多余和绝望的人员则向两边散去,在车窗外寻找捷足先登的途径,极端的时候列车员也就放任这种行为,因为她们的责任是“一个都不能少”。
翻窗,既是经验也是本能,体面在拥挤文化中完全没有立足之地。定员118人的绿皮硬座车厢经常会涌入300多人,三人一排的座椅至少要挤着四个人,过道里、厕所里、座位之下的空档里都是人。在这样“亲密无间”的距离里每一个个体竟然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和满足,因为搭上列车的人们都向着目标奋进。
娱乐
娱乐是改善乏味和拥挤的环境的唯一方式,火车上的广播是公共性的娱乐福利,非常廉价但是很有效,且让人念念不忘。近四十年过去了,我的耳畔除了回味女播音的天籁之音外,还会想起蒋大为的那两首绿皮车厢主旋律歌曲。其一是《牡丹之歌》,其二是《祝你一路顺风》,当然作为终到站是哈尔滨的K56/57次,郑绪岚的《太阳岛上》是必不可少。尤其《祝你一路顺风》这首歌曲,铁路部门用心良苦总将其放在列车启动时播放,旋律中轻松和激昂相组合,容易让人快速消除出行和买票遭遇到的所有不快。歌词如下:“朋友啊、朋友,列车就要开动,我将和你一路同行……不论你因公出差、还是度假旅行,你都会一切如意、一路顺风……无论您是来自农村还是来自城镇,我们都和睦相处亲如弟兄;无论您是海外侨胞,还是五洲宾朋,您都会一切如意,一路顺风。”
车厢里民间自发地娱乐方式很多,棋牌游戏、海阔天空大言不惭地吹牛、喝酒抽烟五花八门。在绿皮车里扑克也是好东西,它灵活轻便又被人们开发出多种打法,参与的人数也可以多少不一。打扑克这种社会性较强的游戏有竞争、要智慧、还和运气有关,给每个人一定的可能。扑克也能迅速地联络周边人群的感情,让不相识的人们打成一片,为绿皮车厢创造出和谐的社区环境。中国民间在扑克的玩法上花样繁多,80年刚上学时是什么“升级”,由于只用一副牌54张,对于年青人来说很容易从各人的出牌中猜测出对手的余张,所以人们又开始玩两副牌的“拱双猪”等高级玩法。每个地方还有自己独创的玩法,列车上打扑克也是一种地区之间文化的大碰撞,关于规则的吵闹、争执此起彼伏。此外扑克还能用来算卦、占卜,大学生中对此略知一二的人不在少数,每逢假期学生专列这些人就在车厢内大显身手,他们口吐莲花让那些被测对象内心如坐过山车一般悬念迭起。
在火车上进食也是一道人文景观,由于餐车的饭菜过于难吃,于是火车车厢内的进食就成为一种众筹模式的聚餐。大学生出门多自带食品,常言道:“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在吃的问题上父母同样是关怀备至,茶叶蛋、糕点是常规食品。烧带鱼、烧鸡则是火车站台上或者餐车中的极品。绿皮车厢的小方桌上一旦出现烧鸡,那就是饮食活动最引人注目的时刻,外焦里嫩的烧鸡简直就是一枚核弹,以至于我每次念及淮河边上的一个小地名——符离集时,总是不自觉地咽下喉咙以免发出——“烧鸡”的读音。烧鸡在当时究竟属于奢侈品,学生娃一般不敢问津,多为看客罢。
写完了上边的文字,查下百度:“绿皮火车,是指20世纪90年代前运营的火车,是一种即将被淘汰的火车,大都不保养年久失修,油漆剥落,墙板开裂,车门关不上,车窗打不开;车厢内服务设施不全,配件丢失,电扇不转,电灯不亮,管路不通,洗面池、便器破损,地板塌陷;车体外皮长时间不清洗,门窗不擦,积满污垢。有的卧具破旧,洗涤不净,不按时更换,厕所气味难闻。短途客车茶炉不及时烧水,旅客喝不上开水,有的甚至连洗漱用水都难以保证。炎炎夏日,有的车厢因电扇配置不齐或不能用,溽热难耐,成了名副其实的"闷罐";"三九"严冬,车厢成了"冰箱"。因为票价便宜,所以很受农民朋友们以及农民工朋友们的欢迎”。
可以想见这一定是轻狂的年青人所写介绍,通篇无好词,全是绿皮车的缺点,并且特别点出受农民朋友们和农民工朋友们的欢迎。可曾知:绿皮火车承载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记忆,是许多人追逐梦想的载体?或许我们还应当为之申报非遗项目呢。好在从2014年年底开始,京、沪、郑局所辖的客车(除动车、高铁和城际外)车体颜色将重新刷上绿色,全新概念的"绿皮车"将回归大众视野。与老"绿皮车"不同,此次粉刷的车比之前更舒适,且电力供应和速度也有较大改变,内部设施基本达到动车化。2019年1月23日绿皮动车组"绿巨人"于起将接班前不久停运的T32次,开跑杭州北京间的普速铁路。列车上线后,同高铁形成优势互补,为旅客提供差异化服务。承载我许多梦想的绿皮车又奔驰在铁路线上了。
三官岭侬于瓯越海滨2020年6月28日来源:常山信息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