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祖父瘦弱、寡言,做事谨小慎微,说话惜字如金。唯有聊起他一生钟爱的猫,以及当年参与投资钱庄,并以此为平台为解放区筹措资金和运送粮食,紧锁的双眉才会慢慢松开。尤其说到掩护身为地下共产党员的表妹陈云霞与表妹夫陈其襄,更是滔滔不绝……
作者祖父曹启东先生
祖父曹启东先生出生于无锡书香门第家庭,曾祖父曹逸臣先生是一名颇具民主意识的地方绅士,致力于平民教育,曾任无锡竢实学堂校长。祖父原本可以选择读书做官之路,但他却醉心于经商,将读书机会让给弟弟曹朗西,后经亲戚介绍,进入福新面粉公司担任会计助理。福新面粉公司由曾外祖父王尧臣、王禹卿哥俩,荣宗敬、荣德生昆仲,以及浦氏兄弟“三姓六兄弟”共同创办。虽然祖父从未曾踏足现代学堂,但靠自学成才,再加上聪明伶俐、心细如发,且待人处事自有一套,故平步青云,没过几年,便任总公司会计兼营业部主任。又因祖父外貌出众、英姿勃发,很快进入曾外祖父王尧臣先生视野。曾外祖父决定将自己的掌上明珠许配给这位青年才俊。祖父与祖母婚后琴瑟和鸣,事业步步高升。
在与家族成员交往中,祖父与祖母弟弟王启周先生最为投缘。当时王启周先生就读上海东吴大学法学院。他思想进步、关心政治,召集在沪就读的无锡籍大学生组织进步社团“锡社”,其中有薛明剑、杨荫浏,还有后来成为我党高级领导干部的秦邦宪和陆定一。这些热血青年身在校园,心系天下,崇尚“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以及“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等思想,并创办《无锡评论》杂志,意在唤起民众。“五卅”运动期间,他们又编辑出版《血泪潮》特刊,号召有良知的中国人联合起来,抵制美国货和日本货,声势浩大。祖父虽非大学生,但经妻弟王启周先生介绍,与胞弟曹朗西一同加入“锡社”,与陆定一、秦邦宪等均有往来,接受新思想,同情劳苦大众。特别是《无锡评论》所刊文章对祖父产生了深刻影响,如“抱着一腔沸腾的热血、一种严肃的态度,一副公正而尖锐的眼光,以及坦白的胸怀来批评一切社会上的鬼蜮伎俩:顽固的头脑、污浊的舆论、离奇的形态、万恶的行为。我们不知势与利,我们亦不怕势与利,我们不怕摧残、我们亦不怕牺牲,我们只知把沸腾着的热血,一洗那陈腐残破的污迹……”等掷地有声的呐喊,在祖父听来,振聋发聩。
对祖父灵魂带来震撼的另一股力量,则来自他的三个表妹。陈锦霞、陈云霞、陈丽霞,祖父姨妈家的“三朵金花”相继加入共产党,而三位夫婿都是党内重要领导干部。祖父之所以参与国统区红色金融事业,正是因为陈云霞的丈夫陈其襄。陈其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入党,曾任邹韬奋先生所创办的《生活》周刊发行主任和上海生活书店总店发行主任。他是邹韬奋先生信任的战友,也是邹韬奋先生临终时守护在他身边的少数几个同志之一。1942年10月,韬奋先生秘密回上海治病,但最终被确诊为脑癌。陈其襄先生既要妥适安置韬奋先生住处,确保不被敌伪发现其行踪,又要给韬奋注射药物,减缓症状。于是陈其襄嘱咐妻子陈云霞、我祖父弟媳林砚云协助韬奋先生夫人沈粹缜女士悉心照顾韬奋先生。当时只有十六七岁的堂姑曹月琴充当信使,给韬奋先生送菜送饭、传递口信。
《生活》周刊
抗战胜利后,上海地下党组织指示陈其襄筹备创设金融机构,以解决经费问题。同时也可为解放区筹集粮食与药品。于是,陈其襄先生决定收购一家已登记注册的“同庆钱庄”招牌。解放区华中银行占其中三分之一股份,钱庄董事长蔡敦厚、一位1927年入党的资深特工以资助者身份投资三分之一,其余股份由工商界人士认购,祖父是其中重要一位。“同庆钱庄”成立之后,除从事私营钱庄一般业务之外,主要为苏北解放区服务。秋收之后,解放区所生产之棉花和生油运到上海等地销售,贷款就入“同庆钱庄”,用来拆放(放款和贷出)。上海与苏北有业务往来的营业大户,采购物资时缺少资金,便由“同庆钱庄”放款帮助。有时候,钱庄还要承担特殊使命。1948年底,有一神秘苏北客拿来一箱尚未拆封的全新金圆券。原来,这批钞票是解放军在淮海战役中所缴战利品,必须尽快处理,以免暴露和贬值。因此,钱庄主管者迅速处理,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批巨款“消化”出去。
与“同庆钱庄”同时开设的还有“通惠印书馆”,地点都在外滩附近的一条小马路泗泾路上。“通惠印书馆”实际上算是生活书店的分部,同样由陈其襄遵照中共地下党组织指示创办。祖父也施以援手,为其主要股东。著名学者王元化先生新中国成立前唯一一部文艺理论著作《文艺漫谈》(署名何典,系王元化笔名),便由“通惠印书馆”发行。其中汇集他研究鲁迅、曹禺、罗曼·罗兰等九篇论文。现在能找到的还有狄更斯《炉边蟋蟀》(邬绿芷翻译)、《一个家庭的故事》,以及《珠算计算法》等生活实用类书。据说,出版社还印刷大量斯诺的《西行漫记》,陆续运往解放区。
作者家人合影:左一为作者、左二为曹启东先生弟媳林砚云、左三为作者二叔、右一为作者堂姑曹月琴
那时候,祖父冒生命危险,毅然投身红色金融和文化出版事业,并且秘密向解放区运送面粉,还多次利用自己在商界有利地位掩护中共地下党员。1948年年底,上海街头已风声鹤唳,国民党特务到处搜捕进步人士。当时,祖父另一位表妹陈锦霞与丈夫林枫发现住所附近有特务盯梢。祖父闻讯,当机立断将林枫转移到自己福新三厂经理办公室内,又将表妹陈锦霞隐藏在我姑父孙锡琪所创沪江电厂内。这期间,曾有特务闯入福新三厂搜捕林枫。当他们闯进祖父办公室时,祖父正忙于接听电话,而林枫则端坐于一侧写字台前不紧不慢地处理文件,特务误以为他是厂里高级职员,悻悻离去。
1949年5月上海解放,“同庆钱庄”升级为“同庆银行”。银行在解放初期为稳定上海金融市场发挥过重要作用,尤其在打击投机倒把、拘捕银圆贩子、发挥金融机构主体作用方面功不可没。后来,“同庆银行”又并入新华银行,而“通惠印书馆”则归入“生活书店”。至此,祖父参与投资的红色金融机构与文化出版机构,完成其历史使命,一个崭新的时代出现在他面前。但这段人生旅程却是祖父毕生最引以为豪的经历,也是我们家族的一份荣耀,值得我们所有晚辈永远铭记在心。值此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写下祖父这段往事,以表达对先人的缅怀与崇敬。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黄玮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笪曦
内文图片由作者提供来源:作者:曹可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