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上撞出了几丝裂纹,还是自己撞一头青包,那往往不是我们能掌握的。时代太强大,命运又太诡异,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复盘,又或者一直耿耿于怀,其实都毫无意义,除了折磨自己,又能怎样?到了六十,手里拿的蜡烛,哪怕是火炬,都该交到年轻人手里了。
所以,我还是愿意看年轻人写给十年后,那里有不顾一切的豪情和留给世界的背影。
但当一个可爱的老头,却一直是我的一个理想。这个老头开明而不油腻,亲切有幽默感。不做一个既得利益者,始终向正确的方向而不是利益的方向去使劲。记得为年轻人说话,甚至有时替他们遮遮风、挡挡雨,并总是乐于为梦想敲鼓。这样的年老,是可以渴望的,十年后,机会就来了。
三
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十年后,我该听到什么都觉得不那么刺耳了。
但我猜,不会。
听到不顺耳的,也许不会再像年轻时那样针尖对麦芒,可做到微笑着觉得好听、顺耳,还是有荒诞感。
我是一个新闻人,从十八岁入专业,到如今32年,再过十年,就能把这32年信奉的东西推翻?时间,不会这么神奇。不能总说让人顺耳的,自己听到不顺耳的,不反抗也得反驳,哪怕小点儿声,委婉点儿,给人留一些面子。一个健康的社会,该包容下各种声音,都说好话,都爱听好话,是一个社会最危险的标志,而如果新闻人都已如此,留着这个行业还有什么意义?
当然,十年后这个行业怎么样,也真是个有趣的谜。2017年有个中德媒体论坛,会上一位来自中方的互联网从业者神奇预测,二十年后,记者这个职业会消失!
此话一出,刚才还意见、看法常常有冲突的中德双方记者,一致地选择了沉默和摇头。这墓,掘得够早,并不留余地。
二十年后,记者消不消失,我不知道,但十年后,记者应当还在。并且我以为,那时的中国,声音应当更多元,谁都可以大胆地说话,于是,越纵容主观的表达,越需要客观的陈述;越多的人发表意见,越需要知道事实与真相是什么; 全民皆记者的时代,才更需要好记者的专业主义。这个看法会错吗?十年后,在中国,会是好记者真被好好对待的时代吗?
不过,即使十年后真的是这样的好时代,离那位先生的预测——二十年后记者会消失,也只剩下不到十年的时间,但记者真的会消失吗?后来,又看到各种各样的预测,比如:在人工智能大发展的前提下,医生会消失,厨师会消失……我感到轻松多了,相比于医生与厨师,记者以及他们所代表的真相,好像真没那么重要了。
其实,只要诗人、歌唱者与母亲还在,还有价值,人类就可以走下去,就还不是最坏的时代。
我希望,六十的时候,诗与歌还有鸟叫,才真的让我耳顺。
四
十年后,会写怎样风格与内容的文章,我不知道,因为预测十年后的人生已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一般情况下,想想五年后,都会头昏脑胀,并且常常错得离谱。毕竟这是在中国,而且是在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里,想想五年前,多少风光无限的名字,今天他们在哪儿?
不过,十年后不写什么样的文章,却非常肯定地知道,那就是:绝不可能写小说或者剧本。
记者当久了,非虚构写作成为习惯,想虚构一些什么就万分艰难。可奇怪的是,这几年,总有一个小说或剧本的结尾在我脑海中晃荡:大年三十,钟声马上敲响,在鞭炮的轰鸣(在还没有禁放的地段)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一对快迈入中年的夫妻,却只是手拉着手,仰头在看。妻子悄悄地捏了丈夫手一下说:“我怕!”丈夫温柔应答:“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妻子依然仰望着五光十色的天空,喃喃说道:“就是不知道怕什么,我才真的怕……”
未来的世界会变好吗?你会不会也有些怕?
今年,是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周年,这已是中国历史上,持续最长时间的改革,十年后,就五十年了,改革还在继续吗?更开放了吗?
过去四十年,中国的一切都在变,周遭的景象让人眼花缭乱,而一颗心,却时常不知在何处安放。好多人的故居,拆了。故乡,面目全非。想找到回家的路,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样的高速之中,人们都急切地想抓住或名或利或财,就似乎容易理解,人们是想借此抓到一种安全感吧。那么,十年后,这种安全感已经可以有了吗?我们一切的变化,难道不是为了有一天,可以有更多不变的东西吗?
得承认,中国虽有几千年文化传承,可从现代国家的角度来看,依然是未完成,而且我总相信,别人,哪怕是再强大的国家,也拦不住中国向更好的方向去。能坏事儿下绊儿的,只有我们自己。十年后,这种担心会消除吗?
十九大报告中,有这样几行字:人民美好生活需要日益广泛,不仅对物质文化生活提出了更高要求,而且在民主、法治、公平、正义、安全、环境等方面的要求日益增长……
十年后,这种要求会更高吧?中国,又将怎样回应这些要求?
十年后,改革当然要继续,开放更要继续,尤其在人脑海深处。当然,还应加上开明与更多人的开心,因为十年后,中国依然未完成!
五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明明只是写写十年后,一不留神,奔千岁忧去了,得赶紧收手,回到人生不满百这个主题上,才具体。
知道我写这个题目,有学生逗我:“十年后,‘东西联大’毕业生有一百六七十了,想和您聚会,还不得摇号啊?”
我一愣:“摇啊!”
可实际答案,一定不是如此。现在聚会是忙里偷闲,十年后,聚会该算作闲里的忙吧?很多年前,有同行问过我:“主持人想做到什么时候?”如果一切正常,主持人这行,是没什么年龄界限的,尤其是新闻领域,八十不干了,也有可能,但那是大数据,从不解决个体问题。
我希望在“自己去意已决,而观众恋恋不舍”时收手,否则“自己恋恋不舍,观众去意已决”,那就成了笑话,我可不想成为笑话中的主人公。十年中,我会一直带着这个警觉,评估去留。
可无论如何,不该像现在这样奔波,多大的事业,都是一场接力赛,哪有你一个人跑好几棒这样的玩法。
多出来的时间,自然会给聚会一些,其实,现在聚的就不少,大学同学的聚会,已发展为轮流申办,一年一地,一年一大聚。高中同学,也自然一年不止一聚。没办法,世界这么大,其实大多跟你没什么关系,反而,这世界好与不好,是由你身边的人决定的。家人与同学,大多是你无法选择的存在,是缘分。既然如此,善待,才是最好的选择,更何况人过中年,友情之树日渐凋零,六十,没那么多新朋友可更新,老友相互温暖,是一种信仰,也是一种运气。为避免“朋友间越来越礼貌,只因大家见面越来越少”这种局面发生,那就该,只要有聚会,带着回忆与笑容,去,就对。
当然,聚会,在我这儿,还多了与学生们的。这是做老师的幸福,十年后,第一批毕业的学生都已接近不惑,而刚毕业的,还青春年少。可不管怎样,师生情,都经历了友情阶段,在聚会与时光中,向亲情大踏步前行,这也正是面对十年后,可以不悲观的缘由。
但不管怎样,聚会都是日子中的少数,犹如礼花耀眼,是因为偶尔放。总放,天空与看客都受不了。
学会更好地与自己相处,才是人过中年的关键,又或者说,何尝不是人生的关键?
“灯下细看我一头白发,去年风雪是不是特别大?……”这是台湾诗人杨牧年过五十后写下的一首诗《时光命题》的头两句,像是一种总结,也像是一种准备,与自己相处,先要有这种心境来打底。接下来,有书、有茶、有音乐,有一天从早到晚的阳光挪移,然后往有趣走,往乐观走,往更大的自由走。比世界更辽阔的,该是人的内心,自己的自由,是所有自由的前提,假如到了六十,还不能自由,机会就真的不多了。
六
文章写到这儿,按惯例,该用“明天会更好”来收尾。可我一直觉得,这只是人们爱说吉祥话的老习惯,事实并不一定如此。人类并非“每天进步一点点”,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么多年过去,也没见着谁把李白、杜甫拍死在沙滩上。因此,“明天会更好”,是说不来的,只能带着警觉,带着自谦,带着敬畏干出来。这样一想,该干的正事太多,而我这样的文章,只能帮闲,是帮不了忙的。
这篇文章,最初并不想写,奇怪的是,拒绝之后,一些句子开始悄悄生长,不请自来,几番掩埋,几番卷土重来,而且接着原来的句子继续疯长,终于无法阻拦,就成了这些文字的“不成样子”。
没办法,文字有自己的命运,落笔成形之后,它很长时间都可能不再与我有关。但有一点我相信,十年之后,我和家人才是这篇文章真正剩下来的读者。对的、错的都已无人追究。那个时候,或许,我会读过后感叹:这哪是写给六十的喃喃自语?分明是人到五十的诸多感慨与闲言碎语罢了。
所以,人和时代,都有自己的命运,十年后的事儿,让十年后去说吧。
(《中国新闻周刊》2018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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