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几十年的。
李保田拒绝电视台邀请,不屑于自我经营,还对“刘罗锅”这个角色有着“一般演员不必有”的分析,人们可以就此说他不着调、不识抬举,但这却是他演好刘罗锅的深层原因。不参加春晚、不做广告、拒绝升官、反对制片方给电视剧注水被人家组织多家公司封杀、反感权势豪门却和看大门儿、扫厕所的人称兄道妹……这样的事情几十年一路做下来,不但损失了数以亿计的钱财,还成了不招行内人待见的“异类”。于是,“怪物”的形象也就定了型,“怪物”的帽子也就再也摘不掉了。
作为画家的李保田
一个真实的怪人的真诚创作,他的美术作品又怎能不怪?
李保田不卖画,也基本不送画,甚至很少参展、发表。那他为什么要画呢?他是不画不行,不画难受。和许多纯粹的艺术家一样,李保田画画、刻木头,近乎是天意对他的指使、赐予、奴役、施虐。
李保田画画,不是一个艺人的闲情逸致、附庸风雅、身心游戏。有一幅画他构思、惦念了20年,2017年终于动手。这是一幅近10平方米的大画,却要用彩铅笔完成,他画了整整一年。他每天工作十来个小时,画程过半,常常会下午心脏不舒服,就靠吃药缓解继续画。一个朋友多次提醒他:别画没画完,人却死了。后来他终于有点害怕了,改成了每天只画半天,或感到不舒服就停笔。
这是一幅什么画值得他这样玩儿命呢?这是一笔重重的历史旧债,又是重重的现实新债。这是淤积在他心中几十年并还在不断变本加厉的思考与愤懑,他不以绘画的形式发泄出来,大概是不行的。
用“怪”来概括李保田的美术作品,当然可以,但也有点儿不够劲儿。不妨将“怪”推升为“妖”。
人民大学商学院的宋远方先生看了《李保田作品》后说:“李老师作品既没有神性,也没有仙性,而是另一个精神世界,最突出的特点是浓浓的妖性。神性庄严、端庄,仙性飘逸、欢乐。但李的画确实与这二者不搭界,好像通灵,又有一层厚薄不一的迷雾。”之后他还追了一句:“我是艺术外行,没有冒犯吧?”我说讲真话是最重要的,并马上转给了李保田。
接到我转去的宋远方先生的评论。李保田回复:“没有神性、仙性,而是妖媚!说得没错。神高高在上,仙不食人间烟火,只有妖在人间。妖媚是人世间的美和吸引力所在。美包含着妖,妖是另类的美。男人大都喜欢那发自肉体的自然的性感。性感大都有着几分妖气,即独特的美。画女体不难,但画不出性感妖气之美,对我来说就没有意义。这除了要求画家有些许的才能,还依仗对于美有扒心扒肺的爱及精神的占有欲。”
其实,外行才容易没有套路的约束,才容易自由、本能地感受、理解艺术。就此,宋远方先生是“外行看出了真门道”。艺术不是制造芯片,它本来就没有那么严重的内行外行之分。有一些基本训练及专业知识为基础,艺术若想走向高处,更加依赖的是天资与综合修养。其中,“真诚”,又是基础的基础。
我想,宋先生所说的“神性”,可能指的是那类一神教的神性吧,而不是古希腊的神性。古希腊的神性、神界,不但妖,还有几分恶。
人类需要庄重的神性,需要自由自在自我的仙性,但也需要现实中的妖性。妖性,是集神性、仙性、佛性、人性、鬼性、魔性于一身的东西。妖性,复杂而不羁,还常常兴风作浪,它混迹于天堂、地狱和人间,他善恶并存、美丑同体,而史上成就突出的艺术家,也并不都是信仰纯正、品格高尚的人,但能够被后人持久敬爱的艺术家,则大都是努力抑恶扬善的人吧。艺术的真善美,真实是基础,善良是本质,美则是真与善艺术形式的升华。而我们熟知的个别画家,虽然他的名气很大,却因为他的人品虚伪、行为投机、毫无气节,而被大多数人唾弃。至于李保田,则很可能是个“妖而善”的人。
李保田的好与恶
《百合》 重彩
《百合》 干墨
《残荷》 钢笔
李保田的表演到底好在哪?
一般人会说“演什么像什么”,行内人则认为李保田的表演之好,其深层原因是他的性格与修养,他有很强的“超本色表演能力”。很多优秀演员都难以克服“演什么都脱不了他特有的气质”。李保田则不然。人们大都认为“刘罗锅”“喜来乐”这样喜剧感的角色是他的本色,可是他饰演的知识分子(《有话好好说》)、黑社会老大(《摇啊摇!摇到外婆桥》)、警察(《警察李酒瓶》)、山村教师(《凤凰琴》)、悲剧性的旧社会伙计(《菊豆》),却很少带有他的“本色痕迹”。不仅如此,他四十多岁时饰演七八十岁的老爷子(《葛老爷子》)也是以假乱真。就此,化妆术固然重要,但演得传神,还得靠修养。
有人问李保田能不能成为他所敬佩的达斯丁·霍夫曼那样的世界级表演大师,他说不能。一是黄种人演员不可能在欧美获得主流地位;二是还要依赖艺术创作的自由。他认为,不能被教条束缚,人的创造力不是竹笋,上面压个大石头,能拐着弯儿冒出来,即使竹笋有这个本领,若满世界大石头,也长不成竹林。
艺术,从头至尾就是个人主义行为,甚至是极端个人主义才好,否则就没有艺术的创新、独特。所以李保田说,演戏与美术,他更在乎后者,因为演戏要受到剧情、角色等限制,而美术是完全自我的创作,更加自由,更加能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
但对“独特”,特立独行的李保田仍保持着一份警惕:“年轻时,我认为自己的艺术越独特越好,现在觉得,独特,也有个适度的问题。为了独特而独特并走向极端,是另一种肤浅,甚至是另一种具有欺骗性的平庸。”
他反思道:“很多深刻的道理我之前也知道,但是当时水平较低,不能切身理解,到了今天,理解得更好一些了,能够更好地塑造角色了,但是年岁也大了,机会也少了。好在我还能在绘画中演角色——把画中的一草一木当成自己,把自己当成画中的一草一木。这样等于演戏的经验积累也能用上一点,而且因为绘画比表演更自由,限制更少,所以更加地尽兴,更加地快乐。”
李保田的艺术涉猎广泛,电影、美术不用说,聊起任何一门艺术的古往今来、流派大师、名作解读,都不会输给一般的专业人士。他很喜欢摄影家吕楠的作品,认为在当下中国,吕楠是少有的真正意义上具有世界性的摄影家。吕楠拍普通人,他的《四季》拍摄的是西藏日常生活的表象,其作品朴素的表象下面,包含了他在普通人的世俗生活中发现的那种精神的崇高和美。
“吕楠长时间独身一人在西藏拍摄,最多一次待了九个月,他听巴赫,点着蜡烛读歌德,读哲学。我猜这个时候是痛苦的、艰难的,但也是快乐的。在人烟罕至的地方能够独守,能够阅读,这才叫禅。现在很多人讲禅,完全是假的。吃着肉泡着妞儿挣着钱,然后说我有禅意,不要脸。”
李保田的阅读量很大,除了画画,读书、听音乐、看世界上的好片子,这三件事是他日常生活的主要内容。他自己做饭,拒绝各种应酬,还觉得时间不够用。他曾说,人要是不睡觉不吃饭也能活着该多好啊,能多干多少事啊。
读来读去,他还是认为中国的作家中鲁迅最牛。
“鲁迅是不可替代的中国文化巨人,他没有达到世界性,只有日本和韩国等对他有些研究。他是牺牲了作为世界级的文学大家的前途,来执意启发国民的。鲁迅真的了不起,他一个人敢与所有人为敌,绝不妥协,绝不投降。他坚持自己认为的真理,而且还活得比较潇洒,娶妻生子什么都做了,还能在那个战乱时期有较安定的生活,跟日本人既有交往又有原则,他做得真好。”
相反的是,李保田对于曾经风靡中国的金庸的作品却颇有微词:
“‘百花奖’‘华表奖’‘金鸡奖’‘飞天奖’我都得过,‘金鹰奖’得了六次。第四个‘金鹰奖’是武侠小说家金庸给我颁的奖,我把奖杯放在台上了没有要。我说这个奖杯留着给今后的年轻人吧。不要这个奖杯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不喜欢金庸的小说。”
在李保田看来,金庸小说欠缺思想厚度,小说中武林霸主之争没有正义非正义可言,取代的过程,也缺少人道主义和对生命的关怀。金庸小说的流行,其实是挺值得反思的一个话题。
画册《李保田作品》编辑完毕就要开印了,李保田问编辑还能不能在画册的结尾加上一幅近期自画像,编辑说,画册里已经有了各个时期的自画像,还非要加这一张吗?它有这么重要吗?他说“重要”。“这一幅是我的现状——老了,但还是不服,却又有些无奈。对于逝去青春内心还在抓挠,却又不得不面对衰老、丑陋与死亡。”
画册中还有这么一段文字:“我为什么喜欢残荷?这可能跟年龄有关。到了一定的年龄,在这些枯萎的东西上,能够看到自己生命的老去。它们好像是一面镜子,我用它来照见自身,也许是顾影自怜吧。顾影自怜的结果是,老了也要有一点精神头,这个精神头就是老年的尊严,是活着的尊严。”
我想,毫不装神弄鬼,从不扮圣演仙的李保田,他扎扎实实地活在人世间,时刻关心着人间的善恶美丑,他又怎能不感慨自我生命的衰老与消亡呢? (写于2020年6月16日)
(原标题:李保田的另一面)
来源 北京晚报
作者 窦海军
流程编辑 刘伟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