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年以后,几个月来,由于黄河南和华北的鬼子大调防,由于需要向群众反复宣传抗战十大政策,由于需要巩固减租减息的成效,由于要发动敌区的人民也把大生产搞起来,还由于夜袭队被坂本少佐打垮后,元气伤得太大,还未恢复起来,魏强他们已突进保定市沟里,在各个村展开工作了。 一直到麦子吐穗扬花,谷子开锄间苗的时候,他们像歇腿般地回到了西王庄。
河套大娘今天特别欢欣,她饭都没顾得吃,就走进魏强他们的住屋,好像她家宝生回来了似的絮絮叨叨地说起来:“你知道你们这一程子没来,可把大娘想坏了,从大年初一盼到正月十五,从二月二盼到三月三,你们人不来怎么就不捎个信来呢? ”她转身奔向靠北山墙的大躺柜,伸手从柜上抱起沉甸甸的一只大花瓶,朝炕桌上一倒,唏里呼噜一大堆红鲜鲜、鼓溜溜的枣子散出了酒的香味。 “这是去年我给你们醉上的,只说你们过年来呢,哪承想去了这么多日子。 还愣个什么劲? 快吃! ”她说着就一把把地抓起来,朝向人们手里塞。
河套大娘朝人们递送着醉枣,继续说:“上两个集,区里的马鸣来了,我跟他打听打听你们。 我说:‘马同志,你可知咱武工队上哪里去啦? ’猜他怎么说? 他脖子拧成绳,眼睛瞪得像鸡蛋,朝我丧谤地说:‘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我说:‘他们来了就住我这,我是他们的房东呀! ’他这才口气放得平和点,‘那谁知道,反正他们在天底下,地上头呢! ’当时气得我一扭头就走了。 我真有心不给吃喝地晾他一天干。 这哪是工作人说的话,就像那没受过调教的生马坯子! ”
听到河套大娘的学说,贾正气得醉枣不吃了,直劲地挽袖子。 他心里思摸:“将来我碰上这个马鸣,非拽住他问问,他怎么做的拥军优属爱护群众的工作? ”赵庆田也觉得马鸣这号人真成问题。 魏强见大娘满脸恼色,忙说:“大娘,别太生气了,马鸣同志年轻,参加工作日子不长,你这抗属老大娘就得担待点。 俺们知道大娘想俺们,嗔着俺们不来,说实在的,工作忙,光一个劲地盘算做工作打胜仗的事,就有点忘了! ”
“噢! 眼下得了点胜利,就把大娘给忘了; 将来打进保定府,坐了北京城,更得把我扔在脖子后头啦! 要是我穿得破破烂烂的进京上府找你们,说不定你们还会装不认识我这脏老婆子呢! ”大娘磕打牙地开着玩笑,逗得人们咯咯直劲地乐。 河套大娘身旁的贾正笑得更欢。 大娘故意把脸一嗔指着贾正:“怎么,大娘说到你心眼里去啦? 到那时你要真的那样对待我,看我撕了你的皮! ”
“好好好! 我要真的那样对待,大娘就来撕。 要不放心,现在撕下也可以! ”贾正笑得流出了眼泪。
俗话说:一只眼不是眼,一个儿不壮胆。 房东大娘一辈子就生了个宝生。 宝生在他们老公母俩心上,真像命根子,宝贝疙瘩。 真有点脑袋顶着怕歪了,嘴里含着怕化了的劲头,生怕出了意外。 河套大伯要将宝生送给抗日救国的八路军,当时真像摘大娘的心,不过大娘噙着难割难舍的眼泪,还是将干粮、行李拾掇好送宝生走了。 眼下,每逢武工队来她家一住,她总觉得是她家宝生回来了,真是眼里瞅着心里爱。 她瞅见哪个,哪个也都像她家宝生似的粗壮,魁梧; 从脾气秉性到言谈举止,个个都像她一手抚养拉扯大的宝生。 所以每逢人们一来,她不知道要挨着个儿地看上多少遍,脸皮薄的就得给看臊了。 今天,她和人们扯着闲话,又用眼睛点起名来。 她挨个地瞅了一遍,二十几个人在她眼里,确实感到缺个什么。 兵荒马乱的年头,动兵打仗的日月,在队伍上她知道最容易发生的是什么事。 她很怕,她怕一问真的成了事实; 母亲的心又迫使她不得不问。 她犹豫了好大一会儿,心里突突地跳着,狠劲张张嘴巴,才朝魏强问起:“怎么没见到刘太生? 他哪里去啦? 伤好了吗? ”
时间过去了多半年,河套大娘骤然提到了他,一下把旧事勾挑起来,大家立刻收敛起笑容。 魏强觉得事情虽过很久,告诉了老人,老人同样会受到刺激,强笑出声来说:“刘太生? 刘太生他调动工作了! ”赵庆田也答上言:“大娘还提他那伤呢,人家早好利落了! 走的时候又白又胖! ”贾正跳到地上说:“大娘,他还告诉我,要我替他谢谢你老人家呢! 我这就,”他把双腿一并,胸一挺,脖颈一直,“敬礼! ”
河套大娘瞅瞅人们的表情,半信半疑地点点头说:“只要伤好利落,没出什么意外就好,这年头,你们都要给我加小心哪! ”她眼球转了几转,像想起什么事儿似的说:“你看我这记性! ”紧忙走了出去。
河套大娘二次走进屋。 她的衣袖沾满了塌灰,右手掌托着个让线绳绑缠好的蓝布小包包。 “看,这是太生去年养伤时丢在我屋里的! 里头有个小布袋,装的什么我可不知道。 拣起来我都没对你大伯说,忙藏到佛龛里。 ”
魏强接过来,打开了一层又一层,连打开六七层,露出一个旧绿布缝制的、长方形的小布袋儿来。 他慢慢地将布袋一头缝着的白线拆开,喀啷,从布袋里滚落出两颗光闪闪亮晶晶的圆形小铁东西。
“奖章! ”“他的两枚奖章! ”赵庆田、贾正情不自禁地叫道。
两枚奖章:一枚是镌有镰刀、斧头的模范共产党员奖章; 一枚是镌有骑着战马挥舞战刀勇猛直冲的战士的一级战斗英雄奖章。 这两枚奖章是一九四〇年冬季,在定县西城总结“任河大战役” [1] 的评功大会上奖予刘太生的。 在大会上,魏强、赵庆田、贾正、辛凤鸣、李东山等人,也都获得了同样的两枚奖章。 物在人不在,人们不由得思念起老战友来,虽说坐立的姿势不同,心里的沉重却是一样的。
“他掉的是两个什么牌牌,叫你们看到那么不高兴? ”河套大娘让人们的神色吓愣了。 她瞅瞅人们阴沉呆板的脸色,又把炕桌上放光闪亮的奖章来回看了几遍,末后,不明白地问起魏强来。
魏强忙改成笑模样,“没什么,是看到这个想起别的事。 这是两枚奖章,是刘太生打鬼子有功,上级授给他的! 谢谢你老人家的保存,以后见面我给他吧! ”
“是奖章啊! 大娘再看看。 ”她拿起奖章,生怕掉在地上摔碎了,双手小心地托着,反看了正看,看了这个看那个。 “真稀罕人,只有有功之臣才给这个玩意儿挂着呢! 谁知俺宝生能得这个不? 要真得了这样两个,也叫大娘大伯光荣光荣! ”
“能得。 能让大娘大伯光荣上! ”魏强说。
“别说你家宝生里,像我这样的还得了两个呢! ”贾正手里也托出和大娘手里拿的两枚一模一样的奖章,“只要对国家忠心耿耿,没有一点私心,打鬼子要狠,爱护老百姓像爹娘,就能得上这样的奖章! ”
“你也得了两个,真是好样的! ”大娘夸着贾正,将手里的奖章递还给魏强,转脸问:“赵庆田,你得过几个奖章? ”
扯闲话,赵庆田多会儿都是靠后,要遇到夸功、表露个人的时候,他更不爱谈。 今天大娘朝他一问,他的脸顿时红得像个鸡冠子,一个劲地傻笑,话儿吐不出来。
“你看他,越到这时候,就越腼腆得像个大姑娘。 ”贾正手指赵庆田说。 “人不可貌相,别看他蔫头蔫脑的,打鬼子、做工作,样样都不让人,号称老模范,他比我还多一个呢! 还有,我们小队长有四个奖章,比我整多一倍。 ”
“好啊! 环境刚刚变了一点,你们就产生了麻痹思想! ”村治安员李洛玉轻轻地走进屋,见到人们光嘻嘻哈哈的谁也没注意他,便开玩笑地嚷叫,“这我要是个特务,门口一堵,手枪一逼,喊一声‘都别动! ’那你……”
他背后一个人冲他的耳朵紧接说道:“那你就缴枪、举手、当俘虏呗! 当俘虏我们优待一麻斯! ”逗得魏强他们轰地笑了起来。 李洛玉回头一瞅,原来是刘文彬,刘文彬旁边还站着汪霞。 汪霞说:“你看我们的李同志可不麻痹,人家踩他脚后跟走路,他都不知道。 真少见! ”
“行啦! 给添海带吧,别上笋(损)啦! 真怪,怎么你俩跟我进来,我就没听到脚步声? ”
河套大娘伸手把汪霞拉到身旁; 刘文彬靠炕桌坐下,捏一撮烟放在一条纸上裹起来。 “你觉得怪吗? 其实就是你的麻痹思想在作怪,你光顾前面,不管后面,说到底还是个麻痹大意。 你没想想,人家住在屋里,院子里能不设岗? 要真不设岗,魏强这个小队长就该撤职了。 ”
“百灵鸟,天天唧里呱啦的,你可还说嘴练贫呢! ”房东大娘在一旁敲边鼓儿地挖苦李洛玉。 “总觉得自己道行大,不赖歹,有能耐你可别栽跟斗,当了俘虏! ”她说着回身捧了捧醉枣放在汪霞怀里。 “你说,是呗? 闺女,快吃! ”
“嘿! 看你这个得理不让人的劲,怎么我这小辫子叫你揪住了? 你无论怎么说,你们女人……”李洛玉是想说“你们女人的话也不值钱”,一眼瞅见吃醉枣的汪霞,前半句话说出,后半句话又咽回去了。
“你说你说! 你个软盖王八。 你是不是又要褒贬俺们妇女? ”大娘右手指点着,几步迈到李洛玉跟前。 “今天你要敢胡吣,看俺们妇女主任怎么批评你。 ”话说着,手指头杵到脸上,杵得李洛玉头歪脑晃地朝后躲着央告:“不敢! 不敢! 老嫂子。 ”
近来要防备敌人在青纱帐起来前进行清剿、剔抉,冀中到处在开展“三通” [2] 工作。 之光边缘区大部分村庄地洼水皮浅,不能开展。 在金线河南的大部分村庄,只能做到房上通、户户通的“两通”工作。
刘文彬、汪霞今天看了看西王庄的“两通”工作,并和群众交谈,察觉到这里面存在些问题。 “洛玉! ”刘文彬把正和河套大娘逗闹的村治安员拽过来说:“我们刚瞅过你村的‘两通’工作,做得不错,干的劲头也挺足,不过,听说话,还像是有点意见。 ”
“有点意见? 这可是没想到的事! ”洛玉一时不能理解。
“没想到,就告诉你。 在咱们这地区,咱们这伙人,一天到晚光盘算打鬼子的事,对生产的领导常常忽略了。 刚才我和汪霞到掏墙搭桥的那儿看了看,个个都是年轻人。 他们说,‘半个月了,没有下过一天地,一个壮壮的身子,光干这个! ’这四句话不多,你仔细咂咂滋味,真是话里有话。 小黄庄黄玉文他们安排得就不错,白天下地干活,晚上搞‘两通’; 第二天,上年岁的人一检查,没弄好的找补找补; 搞好的拿东西堵盖上……”
刘文彬的话语给李洛玉很大启示。 他直愣着眼睛一想,对,是没把对敌斗争和搞好生产安排好。 他接受了刘文彬的意见:“是这么回子事,群众说得有道理。 我们应该向小黄庄学,今天黑夜开个会,好好把工作、生产重新做一下安排。 ”
“洛玉,你们的联络员回来了没有? ”魏强见人们坐稳,话儿谈完,忙打听情况。
“我就是为这个事来的! ”洛玉像个抽水机似的哗哗地说起来。 “联络员回来说,大冉村住的老鬼子走了以后,昨天又添了一拨从黄河南换回的鬼子兵。 他听说,保定周围都是换的这个。 还有,夜袭队经过这些日子休整,今天拂晓又开始探头伸爪了。 队长还是铁杆汉奸刘魁胜。 ”
夜袭队也真像条气命大的红眼狗,砸死了,醒过来; 再砸死,又醒过来。 夜袭队的又一次还阳出动,在魏强听来还属于一个新的情报。 他刨根问:“这个联络员是听谁说的? 可靠不? ”“联络员是咱自己人,没问题。 ”洛玉说得很肯定。 “这事是黄庄的联络员对俺村联络员学说的。 傍明子,几十个伪军坐两辆汽车到了黄庄据点。 里头有个叫梁邦的,他偷着和黄庄联络员说,他是梁家桥的,拜托联络员偷着给田家桥他姐夫田常兴捎个口信,说他还活着,在夜袭队里混事呢! 让他姐夫抽空去告诉他老娘一声。 这一来,人们才知道那伙子伪军都是夜袭队装扮的。 至于田家桥有没有这么个叫田常兴的人,就是另一回事了。 ”
“有这么个田常兴,我知道。 ”汪霞把醉枣朝桌上一撂,离开大娘凑过来。 大娘一见人们谈起正事,挪脚就走了。 “这个人‘五一’扫荡以前是咱游击小组的成员; 他媳妇叫梁玉环,也是村妇救会的干部,夫妇到现在还净偷着做抗日工作。 梁玉环他娘家在梁家桥,刚说的那个姓梁的,就是她的亲兄弟,在前年‘五一’扫荡时叫鬼子抓去当了伪军。 为这事,梁玉环几次问我该怎么办好,他那寡妇老娘为想梁邦都想出病来了。 没想到怎么又干上了夜袭队! 这事要传到梁玉环的耳朵里,她那爱面子好强劲,不知又得哭多少天! ”
“在这种地区,净是想不到的事。 有这么个情况告诉你们就算啦! ”李洛玉不像旁人那么关心这件事,他关心的是本村游击组。 “魏小队长,俺村成立秘密游击小组有多半年了,上个冉村集才领来十几个手榴弹,还有两支独抉枪,一颗石门造。 家伙有了,人们光摆弄都不知道怎么使唤。 天黑你们派两个老师去教教,看行不? ”
“这怎么不行? 晚上,让赵庆田、贾正他俩去,多咱教会多咱散。 ”
魏强听说村里的民兵组织有了武器,高兴得蹲在炕上,把游击小组有几人,这些都多大年岁; 早先净干什么,他们对抗日工作怎么认识等等都问了个到,末了又问洛玉:“你看,除了让人教去,还需要什么帮助? ”
“还需要什么帮助? ……”洛玉吧嗒吧嗒嘴,瞅了下刘文彬,意思说:“可以张嘴说吗? ”刘文彬点点头。 他这才不好意思地把眼光移到魏强脸上,嘿嘿了两声:“从领枪来,人们真比娶了媳妇还高兴。 光为擦枪,就凑钱买了只老母鸡熬了些鸡油。 就是……哼……就是子弹太少了。 满打满算才给了九粒子弹,里头有两个还是凑数的,你看这……”
魏强说:“你干什么说话绕脖子? 干脆说‘给俺们几粒子弹’不就完了。 赵庆田,你给洛玉三排六五子弹,过后再自己调剂。 ”
李洛玉接过光上光、亮又亮的三排子弹,粒粒都是三道眉、红脖圈的日本炸子儿。 他好奇地一粒粒地从弹夹上摘下来,又一颗颗挨个儿排排上,孩子般的数着数:“十五粒,加上九粒,一共二十四粒。 二十四粒刨去两个臭的,还有二十二粒。 二十二粒也不算少啦,可要是再……”他朝人们身上缠绕着鼓鼓囊囊的子弹袋瞟了一眼,自知再张嘴有点太不知足,望魏强难为情地笑了。
谁当上游击组的负责人,都愿意将游击组整得好好的。 洛玉的心气也不例外。 虽然没说话,但魏强从神色上一看,就知道他还在想什么,便取笑说:“人哪,不宜给好,你要开开门让他进来,他就又想上炕了! 赵庆田,再拿十粒子弹给他吧! ”
魏强的话说乐了人们,也说到李洛玉的心坎上。 李洛玉高兴得一蹦老高。 他二次接过子弹,连看都没看,稀里哗啦都装在紫花布的衣袋里,右手五指并拢,举到右额角上,胸脯挺起,说了一句:“敬礼! ”乐呵呵地跑了出去。
二
夜袭队还阳的消息传到保定四乡,四乡的人们像听到恶性瘟疫即将到来似的,心头又布上了一层愁云; 家家都在日夜防范着夜袭队的突然降临。
夜袭队再一次网罗了一批亡命徒,经过好长时间的特务训练,又像恶鬼妖魔般的张牙舞爪了。
这一次出来活动,他们不论走到哪个村,都是冠冕堂皇地讲:“我们是哪里丢了哪里找,和老百姓没关系! ”“夜袭队出来是找武工队,武工队是夜袭队的死对头! ”“只要不欺骗夜袭队,不掩藏武工队,夜袭队绝不糟扰! ”他们这么嚷叫的目的,就是要破坏群众和武工队的关系。 有些胆小怕事的人,一闻到抗日的气,也就真的不敢过问武工队的事了; 绝大多数群众都知道夜袭队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也就把他们说的话当成了耳旁风,照旧干抗日工作,帮助武工队。
夜袭队舌头嚼烂了,唾沫耗干了,软的办法使尽了,始终也没得到武工队住在哪里的情报。 武工队的活动,似乎比早先更神速、更诡秘了许多。
老松田倒背双手,叼着香烟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方子步,对站在房子里的刘魁胜,他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
“捞不到武工队驻扎在哪里的情报,那武工队是走了? 没有! 没有又在什么地方呢? 就在保定周围的村庄里,掩蔽在刁顽的老百姓的家里。 这样长时期地掩蔽着,为什么就不知道呢? 显然是村里的‘眼睛’不管事。 现在各村的‘眼睛’还有多少? ”老松田沉思到这,摇摇头。 他知道,各村的‘眼睛’被武工队处决的处决,逮捕的逮捕了,即便剩下几个,也吓得不敢再干了。 “否则撤出去的‘眼睛’为什么看不见武工队呢? 是撒得不远呢? 是布置得不当呢? 还是这些人不可靠呢? ”松田在绞着脑汁思考着。 刘魁胜见到松田这种样子,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立在一边,眼珠子随着松田的走动来回转。
“嗯,要这样的干干看。 ”老松田好像思索出一点门路来,回身对刘魁胜说:“眼下,在咱这个‘明朗化’的地区,没有依据地抓人、杀人,到村子里去胡搜、乱找,对皇军来说,都是不大体面、有害无益的事。 所以,能不这样干,就不这样干。 不这样干又怎么干呢? ”松田像问自己,也像问刘魁胜似的呆愣着。 他那出神的眼珠一动也不动,浮肿的眼皮急速地眨了几眨。 刘魁胜腰板挺直,眼睛盯住松田的嘴巴,等待吩咐。
“要这么干,要到黄庄渡口附近去干! ”老松田挥动长满黑毛的双手,果决地嚷叫。 “人不要多,要精。 我和你们一起去,一起去蹲他几天,或者……”
三
周大拿这杆大旗一砍倒,范村的大门也算打开了,样样工作,怎么布置,怎么执行。 要说头年冬天汪霞感到最怵头的村庄是范村,那么现在正相反。 她已把范村当成赶集上店去的平坦大道。 有时,一个人也敢住下过夜。
今日,她又在范村住了一夜零多半天。
汪霞根据敌人一天没出动的情形,估摸着天黑不会再有意外的情况发生,即便发生了意外的情况,现在已是麦子没过膝,春苗罩住地,也可躲躲藏藏了。 就凭这两点根据,她决定头擦黑过金线河,到小黄庄去。
她将平时带在身上的一绺又黑又粗又长的假发拿出来,面对镜子絮在自己的头发里,口叼手绑挽了个扁平、周正的圆盘头; 还用梳子在额前梳出个寸半长的齐眉穗。 她挎上只苫着羊肚手巾的小竹篮子,装做走娘家的年轻媳妇,趁街上没人,蹿出房东的大门,走出了范村,顺着通向东南去的黄土大道,照直奔黄庄村东——金线河的渡口走来。
春末夏初的季节,不冷也不热。 汪霞从路西回到冀中一年多了,就没顶着太阳走过路。 今天,她一脚蹅进这绿葱葱、香郁郁、充满活力的天地里,看到那肥硕的麦穗、茁壮的春苗、参天的白杨、倒挂的垂柳……心里有说不出来的舒畅,脚步也随着轻快了许多。
黄庄据点的炮楼子愈来愈近了。 她看到炮楼子,立刻想到炮楼里住的哈巴狗,神经一紧张,下意识地揭开了竹篮上的苫布。 她瞅瞅里面平放的撸子枪,心情又平和下来。 最近她的枪里添了七粒绿屁股门的新子弹,那是魏强在马池村东伏击夜袭队缴获后送她的。 从魏强给了她这七粒子弹,她的胆子更壮了。 由枪里的子弹,想到魏强对她的关心、体贴,她脚步迈得更轻快了,心想:“要是今天跟魏强在一起走,我装成回娘家的媳妇,他扮成送媳妇的女婿该多好啊! 我篮子里撂着支撸子,他腰里插架盒子,俩人不紧不慢,说话搭理,一起在这个敌占区里活动,共同开辟一村又一村的该多好。 即便碰上敌人也不怕。 凭魏强那个胆量和本领,根本用不到我放枪。 ”少女的心,秋天的云,真是变化多端,有时候胡思乱想地连点边也沾不上。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不觉吃了一惊。
“多逗人笑,我怎么想到这些事上去了,莫非,莫非我爱上他了? ”她问自己。 其实,这个问题,她问过自己不知有多少遍,但总没有勇气承认,但也没有理由否认。 “大概我是爱上他了,要不,我的脑子里为什么除了工作,就是想他。 就算我是爱上他了,他爱我吗? 为什么不和他谈谈? 对,要抽个空儿直接和他谈谈……呦呦,不行,不行,那叫什么话呀! ”她想到这,脸儿羞得直发烧,不由得暗笑了。
“真,我真傻,干什么我非得张嘴说? 我就不能……”她扑哧一声,笑了。 她的心里乐滋滋、甜丝丝地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绕开了黄庄据点,来到了村东面一条路口上。 前面,不到三十几步远的地方走着两个背草筐的中年妇女。 她紧迈几步问讯:“借光,大嫂子,上小张村,是不是在这儿过河? 我这道儿走得对不? ”
汪霞的口音、穿戴、做派,都地地道道地像个没出过远门的本地年轻媳妇。 两个中年妇女止住脚步,朝她连瞟了几眼,也就不见外地开了腔:“对,没错! 过了河,奔小黄庄,贴小黄庄南边走,到村东头,朝里手一拐,就瞧见那眼紧挨小柳树的大砖井,那儿就是奔小张村去的道儿。 上了那条道,你闭着眼就走到街里了。 ”
“噢噢,沾光了! ”汪霞在她俩停下指路的时候,紧走两步和她俩并了肩。 妇女们到一堆,三句话过后就熟了。 从闲谈里,汪霞知道她俩是到堤根背草去。 两个背草的妇女也就随便地问起汪霞:“你婆家净什么人? 妯娌有几个? 有没有小姑子? 女婿多大啦? 他在家还是出外? 疼你不? ……”问得汪霞心里好暗笑,脸儿一红一白的,可还得撒谎应付。
那个白四方脸盘的妇女,扭脸瞅了汪霞一眼,咯咯笑着问:“怎么你出了门子,也不开脸 [3] 啊? ”
“怎么不想开脸? 这年头不是买不到细洋丝线吗? ”汪霞手摸自己的脸儿,装作不好意思地回答。
“这可好,破开盘头,再梳辫子,又变成没出阁的大闺女啦! ”另一个妇女说完也咯咯咯地笑起来。
三个人越说越近乎,越谈越热闹,唧唧嘎嘎、嘻嘻哈哈,陈谷子烂芝麻地摆列开。 三个人一直说到快上河堤,才分开了手。 两个背草筐的妇女眼瞅汪霞一步步地上着河堤,还大声地嘱咐:“她大姐,从娘家回来,你可要进村到我家去歇歇脚啊! ”
三人剩一人,一阵欢笑变沉寂。 汪霞爬上堤顶,让飗飗的小风一吹,热乎乎的身子真有说不出的快意。 她扭头朝西望去,太阳刚刚钻进地皮,余辉把西面天空染成了一片淡红的颜色。
她扯下苫竹篮的羊肚手巾,擦擦湿润润的脸,朝河套里左右瞅瞅。 河套麦地里的远处,有几个背草筐的人,边砍草边朝堤坡上奔; 近处,有些看地的庄稼人,也闲散地朝堤跟前移动。 那些人都各干各的,谁也没理会她,她也就不在意了。 她刚要朝前迈脚下堤,背后,突然传来轻贱的两声:“哎哎哎,小娘们,你过河到哪里去? ”“这么年轻俊气的小媳妇,怎么一个人走路? 你站下,我俩和你做伴走! ”
好刺耳的声音! 汪霞听过,猛着惊愣一下,心想:“要糟! ”她下意识地将右手伸进左胳膊挎的竹篮里,抓住子弹上膛的手枪,暗思摸:“不是遇见特务,就是跟上坏人了。 要真的是坏人,那可是他们有眼无珠了。 ”她转身朝后面用眼一扫,两个庄稼人打扮的家伙,直愣愣地望着她,蹚着麦子踩着春苗,斜着奔堤坡走来。 她的脸色一嗔,说:“你们家没有大男小女,怎么说话那么轻浮? 真少失调教! ”
“嘿嘿嘿,跟咱说这个啦! 你站住,打问你个话儿再走。 ”一个家伙说着话爬到堤半腰。
“你过来,你过来,小娘们! ”另一个家伙在堤下也喊叫起来。
汪霞听话音,看面容,知道碰上了敌人。 先下手为强。 她伸手拽出了撸子枪,照着先上来的那个当的一家伙,咕咚! 那家伙被撂倒了,跟着,像球似的朝堤下滚了去。 后边的家伙原地趴下,当当当! 向汪霞开了枪。 突然,像有人用棍子朝她的大腿打了一下,她朝后一仰栽倒了。 她知道大腿受了伤。 但,她没管流血的伤口,一翻身爬坐起来,二次瞄准对方,继续射击。 就在这时,堤下面的麦田里,呼喇喇站起好多人,个个都平端手枪,朝她头顶盖过来; 嘴里喊着:“别打死她,留着逮活的! ”“女八路,快把枪扔掉! ”说着紧朝堤上跑。
汪霞左右一瞧,三面受敌了,心想:“逮活的? 不那么容易! 我要让人死枪毁。 ”她张开嘴巴用手托抵住自己的上嗓膛,狠劲地用拇指一勾扳机,只听叭嗒一声,子弹哑了火。 她狠劲一拉枪栓,一颗哑火的子弹跳出来,枪栓再也推不回去——子弹打完了。 枪没子弹是块废铁,废铁也能打死人。 她使尽全力,将手里的空枪,照准第一个扑近她的敌人头上投过去,敌人哎哟了一声,栽倒在地上。 这时汪霞打着滚朝堤的里坡滚去。 她打算顺里坡滚下去,跳河。 第二个敌人嗖地蹿了上来,狠劲将她按住了。 虽说天色渐黑,她看不清敌人的面目,但她心里明白:“真的叫他捉了去,可比死了还难受! ”就抓、咬、踢、蹬地泼死挣扎。 她想用这挣扎去惹恼敌人,让敌人用枪弹敲碎她的脑袋,或射穿她的胸膛。
敌人越上来越多了。 他们气喘吁吁地爬到堤顶上,个个心里敬佩松田队长指挥的英明,庆贺这几天没有白蹲,终于抓到了猎物。 他们欢跳着嚷叫:“这个女八路真捣蛋! ”“秋后的蚂蚱,还能有几蹬踏? ”“不用按住,她也跑不了! ”“看! 把这朵鲜花搓成什么样子啦! ”……
[1] “百团大战”中在任丘、河间、大城三县内进行的一次战役。
[2] 抗日战争时期冀中人民开展地道战的三种形式,即:地下通、房上通、户户通。
[3] 姑娘出嫁时,要用丝线绞去脸上的汗毛,谓之开脸,以表示是结了婚的妇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