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在马池村东狠狠地敲了夜袭队一家伙,武工队又像扎住根似的在保定附近活动起来。
魏强的小队回到之光边缘区,马上和刘文彬、汪霞他们会合了。 在夜袭队刚挨过打,群众情绪又窜上来的时候,他们趁热打铁搞了个政治攻势:分散到各村去秘密召开群众大会; 个别登门教育伪人员; 三六九日召开伪军家属座谈会; 经常不断地到炮楼跟前给伪军上政治课; 等等。 什么事都搁不住日子长。 天长日久老百姓更懂得了“敌必败,我必胜”的道理。 为了胜利,他们净偷偷地尽自己的力量作抗日工作; 和鬼子有点瓜葛的人,常秘密托门烦人地拉关系,找出路。
冬天天短。 这天是阴天,天黑得更快。
魏强紧卷了支烟,擦着火柴,吸着,回手点亮炕桌上的油腻乌黑的灯盏。 门帘一挑,汪霞走进来。 她声不大地朝魏强问:“哎,你见到了我那截铅笔吗? ”对魏强这样不加称呼地说话,汪霞还是第一次。 为什么这样,她自己也不知道。 当她猛地醒悟过来,脸烧得像喝过了烈性酒。 她用眼角偷偷地扫了一下人们,人们正全神贯注地瞅着贾正。 贾正张着没门牙的嘴巴,像在对人们讲学什么,谁也没注意听她说话。 只有魏强笑了笑,帮助她东翻西摸地找。 她忙加解释:“魏同志,你看,正想写东西,它偏丢了! ”话语自己听来都不自然,赶忙装找的样子低下了头。
炕上,席下,炕沿缝里……找了个够,也没发现那截三个手指头捏不住的铅笔头。 魏强便从自己衣袋里拿出那支拾来的钢笔递过去:“给你,拿去使! ”
汪霞接过笔来,心中立刻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情感来,这正是她哥哥——之光县敌工部长汪洋(化名叫黄占立)送给她的那支钢笔,去年到冀中来的道儿上丢了。 当她发现魏强拾了这支笔时,有很多次想借机告诉他:“你知道吗,这笔是我丢的啊! ”但不知为什么,每当这时,另一个想法把她滚到舌尖的话语挡了回去。 “不! 不能! 眼下,他是多么需要笔呀! 再说,笔是我的,我丢了,可是,他捡了,是他呀! 他……”汪霞借灯光看着自己心爱的钢笔在想,不觉,脸儿忽然热烘烘地发起烧来。 她偷偷地瞅了一下魏强。 哪知魏强的两眼没离开她的脸,四目一对,羞得她再也不敢抬头了。
“你使罢,别不好意思的! ”魏强指着汪霞手拿的那支橘黄色的钢笔说,“你知道,这支笔不是我的,是我那次送你们过铁路,在石庄村北打仗的那个地方捡的。 我琢磨,可能是咱们人丢的。 谁的,可就不知道了! 将来碰见这丢笔的人,一定……”
魏强说到这,逗得汪霞扑哧一笑。 汪霞心里话:“谁的? 我的,就是不告诉你。 你个傻……”
“你笑什么? 这是真实话! ”魏强以为汪霞不信服。
汪霞立刻点头说:“谁说是假的啦! 不过,环境这么残酷,地区那么大,同志们东西南北到处都是,你想找这支钢笔的主人,可是个海底捞针——难办的事。 叫我说,干脆死了那份心,当成自己的家什用吧,我保证没有人来认它。 ”她说完,像个淘气的小孩子,歪着头,斜着眼,冲魏强微微一笑,好像在说:“这些话,你自己琢磨琢磨吧! ”
看到汪霞的最后一笑,魏强就有点莫名其妙,又一回味汪霞的语意,特别是末了几句,觉得里面好像有玩意儿。 是什么呢? 他思前想后地琢磨了一阵子,也没有琢磨出来。 这时小炮手胡启明从岗上被换回来。 他身上披着一层白雪,大口吐着热气走进屋子,将刘太生使过的那支马步枪朝炕沿上一戳靠,用手扑打扑打身上的雪粉,跺哒跺哒脚上的泥土,不高兴地坐在炕沿上。
“怎么? 单思病还在犯? 真是钻牛犄角找套里间的手。 ”常景春抄起扫炕笤帚扔给了胡启明。
“什么单思病? 大骡子大马使唤惯了,现在硬给个驴驹子摆弄,真不顺手! ”胡启明像怀有多大委屈似的叨念。
贾正听过胡启明的话,心里老大的不高兴,于是开口就说:“亏你是个老兵,怎么就忘了步枪在战斗中的作用了? ‘八八式’天好,炮弹放完,能端起来冲锋? 机关枪是件好武器,可它没有刺刀,打不了白刃战。 ”他说着抄起马步枪,像拿麻秸秆似的掂量掂量,“这玩意儿离远了能开火射击; 离近了刺刀一上,两手一端,两眼珠子一瞪,腾地跳出阵地,呀的一声,冲到敌人跟前,一个跳直刺,就戳敌人个透心凉……”
胡启明鼓起眼睛,望着贾正; 等贾正喷着唾沫星子一气把肚里的话儿说完,小嘴一撇,鼻子一哼,心怀不满地叨叨开:“谁也不是刚入伍的新战士,干什么一套套地上军事课,讲步枪学。 马步枪是好武器,比咱早先那‘独打一’胜强百倍,我有什么理由不愿使唤它? 我是太结记那门跟我几年的‘八八式’,总怕别人不爱护它,我跟它的感情太深了。 ”
“既然有那么深的感情,你怎么不和它结婚? ”辛凤鸣插过一杠子,逗得人们轰地笑起来。
“废话! 你天天夸你的马步枪好,怎么不和它结婚? ”胡启明反顶过来。
“算啦,算啦! ”魏强凑上来给解围。 “人哪,不论对什么,只要产生了感情,就从心眼里喜爱,喜爱上了,就时刻不忘地结记着。 这不是个怪事,当然更不是个错误。 只要不妨碍整个工作就行。 你那‘八八式’人家借去几天当教练武器用,很快就会还来。 ”
“对呀! ”贾正拍下巴掌阴阳怪气地叫了一声。 别看他是个鲁莽汉子,眼里可搁不下细沙。 多半年的活动,他从魏强、汪霞的眼神上、话语间,已看到他俩有了意思。 所以等魏强话说完,便接过来补充:“小队长说得对。 特别是人与人之间要有了感情,结记得更周到! ”他说完,又朝汪霞挤挤眉眼,好像说:“我在说小队长和你汪霞同志呢! ”贾正说话时,汪霞头没抬,手里老是用那支橘黄色的钢笔在纸上画。 不过心儿直跳,白白光光的脸蛋,早已变成了粉红色。 虽说抿着嘴地乐,心里却在责备魏强:“你说这么几句干什么? 真……”
听话音,咂滋味,魏强心里明白贾正是冲他和汪霞来的。 他要转移人们的注意力,扭头瞅瞅黑乎乎的窗户,转过脸来便问:“外边雪下大了? 谁知老刘同志他们什么时候能到马池? ”说完起身跳下炕,朝外间屋走去。
人们送走魏强的背影,瞅瞅抬起头来的汪霞,都不出声地笑了。
二
天交半夜,刘文彬和赵庆田顺田间大路向马池村走去。 忽然,保定车站的南边响起一阵枪声。 他俩一愣,然后,警惕地提着手枪避开道路,漫踏荒地继续奔马池走来。 他俩来这个村是想找见秘密“关系”,了解一下敌人的情况。
这个“关系”家的人口不多,就是父子两个过日子。 父亲叫郭洛耿,不到五十岁,跟前有个刚满十五周岁的儿子,叫小秃。 爷俩是老的挑八股绳儿到城里卖菜蔬,小的提破面口袋子拣煤核、拾烂纸维持生活。 爷俩赚多了,吃口稠的; 挣得少了,喝点稀的。 什么年哪节的,从来没有过过。
别看家业穷,郭洛耿穷得非常有志气,从来不跟混洋事的人乱掺和。
一天,小秃在南关车站旁边拣煤核,碰上他的娘舅。 舅舅看他们日子过于艰难,小秃十五六也不算小了,就想在县衙门里托人给他找个提水打杂的差事。 小秃非常愿意,煤核不拣了,三蹿两蹦跑到家里,欢欢喜喜地跟他爹一学说,想不到反倒叫他爹狠狠地训斥了一大顿。
“别看咱爷俩是个任啥没有的穷光蛋,一天到晚光凭仗拣破烂、挑八股绳吃这口有上顿没下顿的饭,可是咱饿死也不能给鬼子干事。 咱要给鬼子干了事,等死了拿什么脸去见地下的祖宗? ”郭洛耿知道小秃是个孩子,知道的事太少,应该借着这个因由好好地教训一顿。 他喘了一口粗气,就又说起来:“我告诉你,你祖爷他老人家就是好样的。 光绪年间,他们见洋人在咱中国修兵营、盖教堂,胡闹八开地乱糟,就参加了义和团,在这一弯子和东洋鬼子、西洋鬼子,还有老毛子,真枪真刀地干开了。 越闹越凶,当时真把鬼子们打了个乌眼青。 后来,因为没人接济,洋人又从大沽口开进来,人家使的都是洋枪洋炮,你祖爷他们使的是大刀片、红缨枪,末了,被挤在城里一个大院里都给打死了。 你祖爷他们在洋人面前,都是宁折不弯的汉子,咱怎能为个嘴丢掉了良心? 秃子,这年头,谁要是丢了良心,老百姓也是不答应的! ”
郭洛耿常用讲古比今的办法来开导小秃,小秃慢慢地恨起鬼子,瞧不起混洋事的人们来; 对他娘舅给他找事的这码事,也就回绝了。
郭洛耿为人耿直,不跟鬼子来往,在这一弯子是有名的。 就为这个,早在夏天的工夫,他就被武工队秘密地发展成个“关系”。 从此,他确实做了不少抗日工作,武工队在马池村东土疙瘩上打夜袭队,就是洛耿和他儿子小秃在地里连蹲了半个多月,才把刘魁胜他们日来夜去的规律抓住的。 不过,他做抗日工作,有好长时间都背着小秃。 有时,小秃半夜撒尿,发现爹不在了,等到鸡叫天明,爹又四平八稳地躺在炕上睡起来; 有时,他在半睡眠状态里,恍惚听到院里有人小声地跟爹说话,自己本也想听听,但听不到三五句就又睡着了。
总之,这些事,在小秃说来,就是个猜不透的谜。
有一次,小秃牙疼,半夜里睡不着觉,疼过劲,刚想睡,嘭! 嘭嘭! 嘭! 窗户棂子有节奏地连响了几遍。 他平仰在炕上,睁大眼睛瞅瞅窗户,窗户漆黑一片,任什么也没望见。 他慢慢地扭过脸去,眯缝着眼睛望望身旁的爹,爹连咳嗽了三声,跟着翻了个身坐起来,揭开身上的破被单子,轻轻地苫在小秃身上,下炕,趿上鞋子,没有一点声音地开开门,走出了屋。
小秃像只顽皮的小猫,翻身爬起,嗖地一蹿,来到窗台跟前。 他单眼吊线地顺着撕破的窗户纸朝外望去,几条黑影你搀我架地跳到院墙外面去了。 “他们干什么来敲这窗棂子? 爹为什么一听到窗棂子响动就咳嗽? 咳嗽了就出去跟着走了? 他们是干什么的? ……”刚踏进生活大门的小秃,心灵纯洁得像张白纸,他见到了什么都觉得稀罕,充满了各种幻想。 他正在漫无边际地思摸着这件稀罕事。 忽然爹手里拿着一条上有刺刀的大枪,押着一个倒捆双臂的人走进屋来。
“秃子。 点上灯。 ”爹吆唤。 小秃一划火柴把灯点着,就灯亮一瞅,爹他们抓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南关车站旁扇自己耳光、夺走自己煤核的那个警务段名叫万士顺的副段长。 “怎么这家伙落在爹手里? 爹怎么知道我受过他的气? ”他高兴地蹦到地上; 从门后头拽出自己那条一小把粗、五尺长的齐眉棍,朝警务段副段长一指:“你认识我不? 不认识我来告诉你,我叫小秃,在车站上咱俩常见面。 你夺我的煤核,扇我的脑袋,我都记着哪! 在车站上你仗你鬼子爹,今天,你鬼子爹管不了啦,你看我的! ”说着,齐眉棍抡圆,噼里啪啦像雨点般的落在警务段副段长的身上,打得他直劲地翻白眼,就是不吭声。
他爹,还有和他爹站在一起的几个人,都齐声呐喊:“打,朝狠处打! ”“打死这个没良心的家伙! ”“这种没人心没人味的东西不能留! ”
小秃狠劲地打,人们就在旁边呐喊助威。 一棍子打在脑袋上,噗地放了西瓜炮,溅了小秃满脸、满身腥臭的血。 小秃一见吓坏了,心里琢磨:“这可怎么办! ”
“打哪里不行? ”爹瞪圆眼珠子急了。 “怎么拿棍子在这里……”说着朝小秃扑了过来,小秃吓得浑身一哆嗦,两眼一睁,醒了。 屋里照旧那么黑,听他爹在背后说:“怎么在这里睡起来,快躺下! ”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趴在窗台上睡着了,做了个痛快梦。 他怕爹察觉他的行动,一声没吭地躺在炕上了。
洛耿知道小秃人大心也大了,也就常用诱导的办法跟小秃说些“打日本,救中国”的道理。
“咱不光不给鬼子干事,能做点抗日工作就得做点抗日工作。 ”洛耿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跟小秃说。
“那你深更半夜地出去,就是做抗日工作去啦? ”小秃直言直语地问。
从小秃的问话,洛耿察觉到儿子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行动,也就不隐瞒地说开了:“是! 爹黑夜出去都是帮助咱八路军做抗日工作去了。 ”
“八路军? 是不是那些左右开弓、百步穿杨的武工队? ”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
“武工队这个名字,连城里的鬼子都知道。 爹,他们再来,你一定叫我看看都是什么样。 人家说他们本事可大呢,能飞檐走壁,会珍珠倒卷帘。 ”小秃听到爹是跟武工队打交道,也觉得爹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心里不光对爹更喜爱,同时,也为自己有一天能看到武工队感到幸运。
“在咱这一弯子要做抗日工作,最要紧的是嘴严,不能像个鸭子屁股,随便乱扑哧。 要知道,扑哧出去,就有杀头的危险。 你年岁不小了,遇事要长个心眼,爹的事别打问,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洛耿像提揪耳朵似的在一句一句地叮嘱小秃。 小秃坐在板凳上,直着脖、歪着脑袋一动不动地往下听,两只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忽闪忽闪的像两盏小电灯。
小秃,从此也算干抗日工作的半个成员了。
在路上,刘文彬和赵庆田将月白色的棉袄里子翻过来穿上,轻轻地迈动脚步,从马池村东北绕了个大弯,来到了西口。 在场边上的一个秫秸垛跟前站住,听听村里没有动静,才一前一后,十分警觉地钻进村西口,贴着墙根朝街里溜。 他俩忽然发现一溜被雪刚刚蒙住的脚印。 刘文彬扭脸望一下赵庆田,赵庆田也回头来瞅着他。 二人心里都盘算:“是谁三更半夜地到这村里来? 为什么我们朝这边绕的时候,没有见到有人从东口走出村? ”
刘文彬凑近赵庆田咬着耳朵地说:“这些新脚印有点奇怪,我看小心没大差,先去一个人到老耿家看看,说不一定……”
“让我先瞅他一眼去! ”赵庆田从腰里拽出驳壳枪,放轻脚步朝洛耿家走去。 路上,他看见乱七八糟的脚印都是和他走的一个方向,等他快接近洛耿家的院墙时,发现这些脚印,也多半是朝洛耿家走去的。 “噫! 这是怎么回事? ”他脑子连打了两个转,身子比猴子还灵巧,朝北面一纵,蹿到洛耿家斜对门的一个黑梢门跟前。 他怕里面有埋伏,双手用力轻轻地推了两推,跟着后背贴在门上,脸儿转向了郭洛耿家的栅栏门口。 他借着秫秸寨篱门的空隙,朝院里望过去,心想:“夜袭队难道又还了阳? 难道他们发觉洛耿是我们的‘关系’,想演出守株待兔的戏? 要不,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脚印? 为什么脚印都是奔他家去? ”
洛耿家的院里并没有什么动静。 赵庆田正猜疑中,忽听背靠的黑梢门响了一下。 他朝旁边轻轻地跨了两步,端枪刚回过头来,黑梢门的小角门猛地敞开,一个手端驳壳枪的家伙,迈出了一只脚。 赵庆田没容他探出头来,迎上去抓住对方的驳壳枪,一使劲,夺了过来。 赵庆田的突然动作,吓呆了敌人。 敌人狂叫着朝后退,赵庆田没容他动,啪! 将他杵倒了。 梢门里边一阵骚乱,枪弹隔着黑梢门,当当当地打了出来。 同时,洛耿家院墙里面隐藏的敌人,也都探出头,猛烈地朝向赵庆田射击。 两边交叉对射,立刻构成个小火网。 赵庆田不敢多停留,一个就地十八滚,从火网里滚出去。 待他立起,刚窜回刘文彬的跟前,敌人像群饿狗似的,乱哄哄地喊叫着追过来。 刘文彬、赵庆田狠狠地揳出两条子弹,又贴着墙根顺原路溜出了村子。 他俩刚跑到进村时站脚的那座秫秸垛的跟前,一条黑影,像只枪下逃出的小兔,不要命地朝东北方向跑了去。 当时,把他俩跑愣了。
“这儿怎么又出来一个? ”赵庆田惊疑地小声问。
“说不定是敌人的一只眼,捉住他! ”刘文彬说着,便和赵庆田像两只展开翅膀飞腾的老鹰,朝前面跑的黑影子追扑过去。
三
马池村东一仗,打得夜袭队好长时间不敢出城。 刘魁胜在那次战斗里,左耳朵被手榴弹削去了少半块。 虽说好了,却留下个挨打的记号。 他天天发誓赌咒要为自己的耳朵报仇,要设法给武工队个样子看,转转夜袭队的脸。
宪兵队长松田,虽然为武工队挺焦心,却没在脸上显出来。
刘魁胜吃了败仗回去,他不光没斥责一句,反倒直劲地安抚:“灰心的不行,跌倒了爬起来。 你们《三国》里的曹操,八十三万大军统统的完蛋,还是照常哈哈大笑的! 你的,小小的失败没关系! 伤的,慢慢地养; 枪的,人的,我的统统的给! ”
刘魁胜对松田感激得真是涕泪交流,真想趴在地上磕个响头,叫上几声亲爷爷。 有伤也不去医院养,天天研究如何外出活动,如何对付武工队。 老松田还常亲自来给他们讲武装特务的活动办法。
夜袭队慢慢地恢复了元气。 他们像群脱掉毛又长硬翅膀的老鸹,准备再次飞到窝外去坑害人。
下雪的这天夜里,头起更的时候,郭洛耿、小秃爷儿俩的怀里各揣了一颗手榴弹,在指定的地点和过路的几个同志接上了头,由他爷俩领路,直奔五里铺村北铁桥走去。 当一列票车在铁桥上面朝南开过去的时候,洛耿已经把几个去山里的同志平安无事地送过了铁路。
“爹,咱这又算做了件抗日工作吧? ”小秃挨近洛耿,又天真又自得地问着。 他右手习惯地伸向怀里,又去摸那光滑的手榴弹木把。
“是一件哪! 全中国人要是都这样做抗日工作,鬼子保准得早二年完蛋! ”洛耿意味深长地说完,拽拽头戴的破猴帽,盖住冻得发疼的耳朵,用耍圈的棉袄袖子把胡髭上的雪冰擦掉。 “秃子,你是小孩,在前面奔金庄走,万一有个风吹草动的,咱好分着躲。 ”
小秃点点头,小腿紧蹬了几蹬,加颠带跑的一会儿把洛耿甩下一里多地。 他正在五马三枪地走着,突然,在背后的道旁几十墩柳子里传来不大的声音:“站住! ”吓得他浑身一抖动。 他扭头朝后一瞅,一个提驳壳枪、穿便衣的人从柳子后面走过来:“你这边来。 这么晚,上哪去啦? ”
小秃朝柳子后面一望,还蹲着三两个人。 他知道这是夜袭队,心儿不由得咚咚跳起来。 他想起爹告诉的“遇事要长个心眼”,又想到走在后面的爹,脑子忙转了几转,跟着,满带哭腔地大声喊:“我爹他在……”
“小点声,嚷什么! ”走上来的夜袭队用枪朝他脑袋上一杵,就把小秃的大嗓门压了下去。
“我爹在车站上顶晚班,妈叫我给他送干粮去了! ”小秃说着擦拭起眼泪来。 夜袭队瞅瞅他个子不高,奶声奶气的,也就没再多盘问,脑瓜子朝东北角上一拨愣:“妈的,朝止舫头绕着走! ”
小秃走去工夫不大,夜袭队截住了郭洛耿。 一个家伙像对待小秃一样,枪口对住郭洛耿的胸膛问道:“你是哪的? 深更半夜胡串游什么? ”
夜袭队一露头,郭洛耿就觉得事情不妙。 “啊! 先生。 ”说着掏出了“居民证”。 “我是马池的! 坐刚才那趟票车从京里来。 嘿嘿! ”洛耿面前的夜袭队,左手按亮褪进袖子里的手电筒,比烧饼大一点的白光射照在洛耿手里的“居民证”上。 他很认真地瞅瞅上面的相片、家乡住处、门牌号数和县公署的圆形钢戳记; 随后又照向洛耿的脸,洛耿一直微笑着。 从“居民证”上,他没找见丝毫的破绽; 从脸上,他没看出一点可疑的神色,顿时打消了对洛耿的怀疑:“走你的,奔止舫头! ”
洛耿一听说叫走,呱嗒把心放下了。 他认为自己是逃出狐狸嘴巴的一只鸡,连着答应几个“哎哎哎”,踏着铺满白雪的野地,加快脚步朝东北角上走。 走出不多远,听到背后影影绰绰地说:“……你怎么不搜他? ”
“马池的,刚从北京来,有什么搜头? ”像是看“居民证”的那个家伙的声调。
“那也得搜! 把他喊住,去几个人搜! ”洛耿听到末了这句话,脚底下加快了,听到后面连喊几声“站住”,立刻跑起来。 他一跑,夜袭队也就不分点地朝他开了枪,一颗枪弹打中了他的左腿。 在夜袭队挤着疙瘩蹿上来的时候,他知道怎么也是个死,忙掏出怀里的手榴弹,等两个夜袭队跑上来按他的工夫,猛地一拽弹弦,轰的一声巨响,手榴弹爆炸了……
夜袭队从洛耿身上翻出那个“居民证”,唧咕了一阵,小跑步地来到了马池,按门牌号数找到了洛耿的家。 悄悄地跳进院墙,捅开门一翻,任什么也没发现。 他们盘问邻舍,知道洛耿家有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他们马上联想到路上遇见的那个自称上车站上送干粮的孩子。 另外,估计还会有人来取联络,就偃旗息鼓地埋伏在洛耿家和对过的黑梢门洞里。
赵庆田一接近黑梢门,夜袭队就发觉了。 他们本想把赵庆田稳住,慢慢地开开角门,猛扑上去擒活的,没料到,偷鸡不成蚀了把米,丢了枪,还死了人。
四
刘文彬他俩朝逃跑的黑影追了去。 他俩越紧追,前面那条黑影子跑得越快; 黑影子越跑得快,他俩就越拼命地追。 保定南关乾义面粉公司洋楼顶上的两条巨大的探照灯的光柱,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雪,像绢罗筛出的面粉,唰唰地朝下落。 刘文彬、赵庆田冒着满头大汗,踏趟着没脚面的深雪,继续朝前追。
“日你们姥姥! 你们再追,咱就一块死! ”前面的黑影,突然站住了脚步,双手紧握一个看不清的东西,扭过脸来,任什么不怕地张嘴就骂。 别看个头不太高,声音亮得好像那古庙里敲响的铜钟; 态度非常严峻,活像个凶煞神。
从声音到体形,都引起刘文彬他俩的好大注意。 刘文彬脚步站住,贸然地叫:“你,你是咱小秃? ”
小秃稍一愣神,像迷路的孩子见到了亲人,迎着刘文彬他俩跑去,土坷垃一绊,跌倒了,哇地一声哭起来。
他俩凑到跟前一看,小秃手里紧握一颗盖子揭开、拽出弦来的手榴弹。 “孩子,别哭! ”刘文彬左手一扶,将小秃的上半截身子揽在怀里。 “秃子,你爹呢? ”
“我爹他,他……他准是在回来的道上,让夜袭队给打死了! ”小秃哽咽地说完,将流满泪水的脸儿朝刘文彬胸前一扎,又抽抽搭搭地哭泣开了。
刘文彬右手擎着驳壳枪,用左臂将小秃抖动的身子往怀里紧紧一搂,闭紧嘴唇,眼望夜空里飘洒的雪花,纹丝不动; 沉默了片刻,才叫小秃领着到洛耿牺牲的地点,把洛耿的尸首悄悄地掩埋上。 这时,附近村庄已传来鸡啼,棉絮般的大雪,让风卷刮着,扑打扑打地降落下来,降落在辽阔的冀中大平原上。 平原裹在一片银白之中。 刘文彬抚摸着小秃的脑袋说:“走! 跟我去。 咱们一起给你爹报这个仇。 ”
小秃回头瞅瞅父亲的坟头,拽住飞了花的棉袄袖子,狠劲抹去眼上的泪水,咬住下嘴唇,仰头望着刘文彬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