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不知不觉,我们讲到黄巾起义了,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就是从此处开始的。历史学家赋予了黄巾起义十分重大的意义,让这次起义承载了很多“历史责任”。我不懂大历史观,也不会宏大叙事,更弄不清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我只知道,历史中人,在面对具体情况时,一定是趋利避害的,当然,不同的人,看待“利”和“害”的标准不尽相同,但每个人的行为一定合乎他自己的利害观,无数个个体作出的个人选择,形成某种合力,影响历史发展的方向。
黄巾起义的扛把子,张角老师,选择了一条读书人不常走的道路,高举宗教大旗,向东汉王朝发出致命一击。
张角,是钜鹿(河北省宁晋县西南)人,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一套《太平清领书》,他发现这个东西很好,特别适合吸引党徒,于是,张角自称为“大贤良师”,以黄帝、老子为信奉,以法术和咒语等传授门徒,号称“太平道”。张角还是一位医生,他给人看病,方法是弄一碗水,念一通咒语,这碗水就脱胎换骨了,就神奇了,称为“符水”。然后,让病人跪下,交待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过,然后喝下符水。不少病人竟然就此痊愈,于是,老百姓都视张角为神明。
【张角老师,在中国道教里也算一号人物】
衣赐履说:我们可以想见,喝下符水,病好了的,当然认为你是大仙;病没好的,或者治死了的,那一定是心不诚,自己的罪过没说出来,病当然好不了,呵呵。是不是很眼熟?现当代有多少大师,不都是这个路子吗?祖师爷就是张角老师诶。
张角派出八大弟子,游走四方,广招信众,十余年间,徒子徒孙达到数十万人,青州(山东省北部)、徐州(江苏省北部)、幽州(河北省北部)、冀州(河北省中部南部)、荆州(湖北省及湖南省)、扬州(安徽省中部及江南地区)、兖州(山东省西部)和豫州(河南省)等八州之人,无不响应。有的信徒,卖掉家产,携亲带友,前来投奔,还有好些个没找到张角就死在路上的,据说数以万计。
郡、县官员发现,自从人民群众加入太平道之后,也不闹事儿了,身体也好了,对人也更礼貌了,郡、县环境也和谐了,感觉张老师教民向善,是优秀的老百姓灵魂工程师!
张角将徒众设置为三十六个方,所谓“方”,类似于朝廷的将军。大方统率一万余人,小方统率六七千人,各立首领。他们宣称: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张角又让人用白色的土,在京城洛阳各官署及各州、郡官府的大门上,都涂写上“甲子”二字。
公元183年,张老师带着一票人制定计划,由大方马元义等先集结荆州、扬州的徒众数万人,定好会合日期,在邺城(魏郡郡政府所在县,河北省临漳县西南邺镇)起事。马元义多次前往洛阳,以中常侍封谞(读如需)、徐奉等人为内应,约定于公元184年的三月五日,京城内外同时发动。
衣赐履说:此处有些蹊跷。张老师打算造反,于是联系了两个太监作为“内应”。他们打算让这两个太监如何内应呢?是打开皇宫大门,皇城大门,还是矫诏率领京城将士起义?封谞、徐奉并非曹节、张让这样的实力派太监,手里就没这个权力,即使有,这俩太监的动机是什么呢?本来他们都在宫里吃香喝辣,为什么要和一帮反贼混到一起?难道想去给张老师当助教不成?没道理嘛!
因此,我猜,这俩太监与马元义联系,但目的不是协助张老师造反,而是和张老师作交易——张老师给他们钱,他们负责给地方郡、县打招呼,给张老师发放传教执照,别张老师组织徒子徒孙们集个会、开个Party唔的,被地方官员当成不稳定因素给镇压了。
要知道,太监能够混到中常侍这个位置,都不是一般人儿,智商都得一百五以上,比士大夫混到九卿的位子,更艰难,更凶险。我们可以回想一下,从秦朝建立大一统帝国以来,有各种混球皇帝,有各种呆头臣僚,我们可曾见过哪个中常侍是笨蛋的?
一个也没有。
因此,马元义到京城,联系过这俩太监,有可能,但肯定不是让他们做内应谋反。马元义真正要联系的,恐怕另有其人。
公元184年,春季,张角的弟子、济南(首府东平陵,山东省章丘市)人唐周上书告密。于是,朝廷逮捕了马元义,直接车裂。灵帝刘宏下诏,命令三公和司隶校尉等人,彻底调查皇宫及朝廷官员、禁军将士和普通百姓中信奉张角“太平道”的,一时间抓了一千多人,全部处死。同时下令冀州捉拿张老师一干人等。
衣赐履说:此处更加蹊跷。朝廷处死一千多与张角有关的人员,史书竟然没有半个字加以说明,这一千多人都有谁?有多少太监?有多少党人?有多少朝廷官员?有多少老百姓?……史书想隐瞒什么?
张角等人得知计划泄露,便决定提前起事,派人急速赶往各地,通知各方立即起兵,徒众每人都戴黄巾作为标志,因此时人称他们为“黄巾军(贼)”。
【天公将军,地公将军,人公将军】
二月,黄巾军杀人祭天,张角自称天公将军,他弟弟张宝称地公将军,张梁称人公将军。他们焚烧地方府衙,劫掠城镇。州郡官员无力抵抗,大多弃职逃跑。旬日之间,天下响应,京师震动。
衣赐履说:史书上说,张老师的教众们“皆著黄巾为摽帜(摽,古同标)”,估计是以黄色头巾裹头,数十万人,都著黄巾,以彼时的布帛生产能力,恐怕天下的黄巾都被他们采购了吧(早就提出“黄天当立”,黄巾这种必须的行头,应该是早就准备好了的)?这至少说明两点:一是黄巾军财力可能比较雄厚,除了黄巾之外,他们还要获得大量武器装备、粮食等战备物资,还要各种行贿,没有财力是办不到的,因此,不排除有大批豪强、富商参加了黄巾军;二是动静整得这么大,仅采购黄巾就可能影响当时全国的布帛市场,各州、郡、县的官员,不可能什么都不掌握,官员们恐怕都在装傻充愣,假装不知。
三月初三,灵帝刘宏任命他的大舅子、河南尹(洛阳市长)何进为大将军,封慎侯。何进统率左、右羽林军以及北军五营(屯骑、步兵、越骑、长水、射声)将士,驻扎在都亭,整修军械,守卫京城。并在函谷关(河南省新安县)、太谷关(偃师县西南)、广成关(河南省汝阳县东)、伊阙关(洛阳市南龙门镇)、轘辕关(河南省登封县西北)、旋门关(河南省荥阳县西)、孟津关(河南省孟津县东黄河渡口)、小平津关(河南省孟津县东),八个关隘,分别设立都尉。
刘宏召集群臣商议对策。北地郡(陕西省耀县)太守皇甫嵩认为,应该解除禁止党人做官的禁令,并拿出皇帝私人所有的中藏府钱财,以及西园骥厩中的良马,赏赐给出征的将士。皇甫嵩是“凉州三明”之一皇甫规的侄子。
【皇甫嵩,道德水准太高,害了大汉朝啊!】
衣赐履说:第二次党锢之祸,刘宏诛杀、放逐、罢黜、禁锢的党人近千人,这些人都是士大夫、读书人,同时下令,这些人终生不得为官。这是公元169年的事,到本年已经十五年了。
刘宏拿不定主意,就询问中常侍吕强的意见,吕强说:
对党人的禁锢已经很久了,人情怨愤,如果不赦免,他们很可能与张角合谋,那样,叛乱之势便会日趋扩大,到时后悔就来不及了。为今之计,请陛下先将左右贪赃枉法者处死,大赦党人,考察各地刺史、郡太守的能力,则这伙儿盗匪,自然也就平定了。
衣赐履说:皇甫嵩和吕强,都建议大赦党人。实际上,后来大名鼎鼎的司徒王允,也提了相同的建议。《后汉书·王允传》载,公元184年,黄巾贼暴动,王允被特选任豫州刺史,他征荀爽、孔融等人为从事,上书解除党禁。
【王司徒也是少数可以被指责为“大汉朝就是毁在他手上的”那种人】
看,不同层次、不同职位、不同地域的人,都提出要解除党禁。为什么呢?难道他们都预见到了党人与黄巾军的结合不成?我想不是的。特别是王允那样的目光短浅之辈(为什么我说他目光短浅,以后会详加说明),断不可能有这样的预见性。我们只能推测,已经有党人加入张老师的团队了。但党人投身黄巾,可能是某种禁忌,谁都不能提。
刘宏恐惧黄巾,于是接受了吕强的建议。三月七日,大赦天下党人,被流放到边疆的党人及其家属都可以重返故乡,唯张角不赦。与此同时,征调全国各地的精兵,派遣北中郎将卢植征讨张角,左中郎将皇甫嵩、右中郎将朱儁(同俊)征讨在颍川(河南省禹州市)地区活动的黄巾军。
衣赐履说:颍川距洛阳也就百把公里,形势非常严峻。
这个时候,中常侍赵忠、张让、夏恽(读如韵)、郭胜、段珪(同圭)、宋典等都被封为侯爵,身份贵宠。其中,张让和赵忠最受宠信,刘宏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张常侍是我爹,赵常侍是我娘(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
【张让,能和皇帝处成父子关系,他是父,皇帝是子,这是什么功力?!】
等到封谞、徐奉为张角做内应的事情败露,刘宏斥责常侍们说:
你们总说党人图谋不轨,将他们全都禁锢起来,有人甚至遭到诛杀。现在党人倒是在为国家出力,你们反与张角勾结,该不该处斩?
太监们全都叩头说,这些都是王甫、侯览干的。于是,诸位常侍都收敛退避,各自将他们在外担任州、郡官员的亲属及子弟召回。
衣赐履说:侯览死于公元172年,王甫死于公元179年,太监们说“这些事”都是王甫、侯览干的,应该指的是第二次党锢之祸,而不是指太监与张角勾结。而实际上,在第二次党锢之祸中,起关键作用的太监是曹节和侯览,但是,中常侍们只提王甫、侯览,不提曹节,原因何在?因为,王甫、侯览都是被灵帝刘宏问罪而死的,而曹节是善终,公元181年去世时,追认为车骑将军。看到了吧,这帮太监精得都跟鬼似的,电光火石之间,回答问题滴水不漏。
关于第二次党锢之祸,可参详拙文《“第二次党锢之祸”对中国历史的影响极为深远》。
赵忠、夏恽等人对吕强极为愤怒,就向刘宏诬告说,吕强与党人一起议论朝廷,经常阅读《霍光传》,他的兄弟全都在官位上贪赃枉法。
衣赐履说:说吕强读《霍光传》,是暗示吕强与党人一起,准备废了刘宏的皇帝之位,再立新君。
刘宏大怒,令中黄门带着兵器召吕强入宫。吕强得知刘宏召他的用意后,忿忿地说:
我死之后,必有大乱。大丈夫为国尽忠,怎能去面对狱吏呢!
于是,吕强自杀。赵忠、夏恽等对刘宏说,皇上,吕强被召,都不知道要问他什么事,就自杀了,这说明他心里有鬼,说明他确实有罪。刘宏下令,逮捕吕强的亲属,家产全部没收。
【找不到吕强的图片,可谓千古“好”太监】
衣赐履说:刘宏确实浑。既然已经把封谞、徐奉与张角勾结的铁证都拿到了,怎么不说明,封谞、徐奉二人与张角勾结的原因呢?还有哪些人呢?打算干什么呢?哪怕封、徐二人畏罪自杀,也应该记一笔吧?这么大的谋反的事儿,就这么一笔带过了?
史书明摆着糊弄我们。历史的真相,一定不是这样的。
侍中、河内(河南省武陟县)人向栩向灵帝上书,抨击太监。张让便诬告向栩与张角是一伙儿的,要做张角的内应。于是向栩被捕,送交黄门北寺监狱处死。
郎中、中山国(首府卢奴,河北省定州市)人张钧上书说:
我认为,张角所以能够兴兵作乱,百姓所以乐于归附张角,原因都在于十常侍(当时的中常侍有张让、赵忠、夏恽、郭胜、孙璋、毕岚、栗嵩、段珪、高望、张恭、韩悝、宋典,共十二人。古人为了称呼起来方便,给取了个整,称十常侍)多放任自己的父兄、子弟、亲戚,以及投靠巴结他们的人担任州、郡长官,搜刮财富,掠夺百姓。百姓有冤无处申诉,这才打算与朝廷对抗,聚集起来成为盗贼。陛下应该斩杀十常侍,将他们的头颅悬挂在京城南郊,向百姓谢罪,并派使者向全国宣布此事。这样,不必出动大军镇压,贼寇自会解散。
刘宏把张钧的奏章交给太监们看,这些人全都吓得摘下帽子,除去鞋袜,下跪叩头,请求刘宏允许他们到洛阳监狱投案,并将家产献出,用以补助军费。刘宏笑了,说,起来吧起来吧,看把你们吓的,穿好衣服,戴好帽子,继续好好干工作。
一转脸,刘宏对张钧上奏一事怒骂道,这个混蛋!难道十常侍中本不该有一个好人?!
御史们早就嗅出了刘宏的心思,立即上奏控告张钧信奉太平道,是张角的人。
于是,经刘宏批准,张钧被逮捕入狱,拷打致死。
衣赐履说:我了个去!
那么,张角老师传教十几年,动静搞得这么大,果真就没有一位官员看出危险的苗头吗?
当然有,而且不止一位。
早在公元181年,九月,或稍前,时任司徒杨赐与手下干部刘陶商议说:
张角欺骗百姓,虽受到免除罪责的赦令,仍不思悔改,反而越做越大。现在,如果命令州、郡镇压,恐怕会加重局势的混乱,促使他们提前叛乱。目前应该下令刺史、郡守清查流民,将他们分别护送回本郡,削弱张角党徒的力量,然后再诛杀那些首领。这样,不必劳师动众,就可以平息事态。
刘陶大为兴奋,说,这真是孙子所谓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庙胜之术也!
杨赐于是上书,但正好他被免职,这道奏书就留在禁中,没能实施。
衣赐履说:杨赐这段话告诉我们,不是没人想到,不但想到了,而且连釜底抽薪的计策都想好了,只不过,灵帝刘宏没当回事儿。这里,我们还要注意一个细节,就是张角曾获得赦免,也就是说,之前,有人向朝廷报告过张老师四处传教的事儿,但被张老师摆平了。我猜,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贿赂太监,得到赦令。
公元183年,刘陶上书说:
张角等人正在加紧策划阴谋,四方秘密传言说,他们派人潜入京师,窥探朝廷的动静,禽兽为心,互相呼应。州郡官员怕如实呈报会受到朝廷的处分,不愿上奏,只是私下相互通知,不肯公之于文字。建议陛下颁发诏书,有捉拿到张角的,重赏,封侯。有见到张角不捉拿的,与张角等人同罪论处。
刘宏却并不在意,下诏让刘陶去整理《春秋》条例。
【其实,贫道是一枚党人!】
那么,张角究竟是什么身份呢?
我推测,张老师,是一枚党人。
为什么呢?
前文中其实已经交待了,公元184年,三月七日,刘宏下诏,大赦天下党人,唯张角不赦。
看到了吧,刘宏赦天下党人,唯张角不赦,张角不是党人,是什么人呢?
衣赐履说:张角是党人,也就是受到禁锢的读书人,一肚子学问,做不得官,张角见前途灰暗,又不愿认命,机缘之下得到《太平清领经》,大受启发,创立太平道,从公元169年到公元184年,用了十来年时间,收教众数十万人,开创了以宗教形式造反的新模式,为后世的洪秀全们提供了借鉴。
党人多为读书人中的精英,士大夫们普遍对党人有怜悯甚至亲近之心,张角以“党人”的身份传教,与地方官员恐怕多有联系。因之,张角一朝造反,凡与张角师徒接触过的官员,全都人人自危,也就造成了不敢向朝廷汇报的局面。张角经常派人到洛阳,恐怕也不全是与太监接触,而是联系其他党人,甚至联系有关官员,刘宏诛杀一千余人,没有留下片言只语,恐怕也与此有关。
当然,以上只是我的推测,供有兴趣的读者参考、批评。
下一回,我们讲黄巾军的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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