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姐夫头脑灵活,敢拼敢干,开了一家公司,公司运转还可以,手头慢慢宽裕了。
我们小时候对我们友善的亲朋,家里有点什么事情,或是经济困难,姐姐一向舍得出钱出力,不动声色的帮助,也不声张,从来不会吝啬的。
一六年年底,姐姐照例带父亲在医院做了体检。
所有流程走完了,填表的医生说,爹爹,你身体一点毛病也没有,身体好得很。
父亲的性子好像变得越来越急。他和我们住,嫌等电梯费时,说,我一哈子都等不得。他一口气跑上七楼,等我们坐电梯进家门,他早已得意的坐在沙发上。
他很高兴,说算命的讲他可以活到九十四岁,还说,人活那长做么事,要是不能动,多活一天也冒得意思。
一七年六月的一天,他在田里干农活,忽然下大雨,他往家里跑,半路上喘不过气来,胸闷得难受。
之前他有点坐骨神经痛和风湿,都有看过医生。他讲,现在这些毛病都没有,就是吃不下饭了,胸闷,喘不过气来,我和姐姐让他来广州做个详细检查。
父亲过来了,带了一桶油,一些鸡蛋,几斤土猪肉,一些菜。油和鸡蛋是给妹妹的,我和姐姐的等我回去自己拿。才半年不到的时间,这次气色和以往比明显不同,脖子粗了一点,面如土色,看着很吓人。
父亲来的时候忘记带身份证,进车站检票才发现,他说这几年记忆变差了,售票员很好心,让家里堂姐拍了身份证照片过来,最后还是放行了。
第二天正好周末,他执意要先把东西送到妹妹家去。
医生最后确诊父亲肺癌晚期。抽了好几瓶血色积液,然后做放化疗,控制肿瘤大小。后面几年,就是在医生指导下吃靶向药,定期检查,耐药后再换药。得癌容易掉肉,我和姐都有买营养品分门别类给他,象蛋白粉、蜂胶等,天天有吃。
以往父亲在广州小住,这后面的几年,就是长住了。
邻居们不知道他的病情,约他散步,小聚,他都有参加。他说,城里也挺好,人又文明,说话又好听。
有个退休画家,喜欢和他一起在江边散步,看他衣服破旧,就买了几套衣服和一双运动鞋送给他,说自己买的不合身,全新没穿过,也不想退,嫌麻烦。
父亲接受了新衣服,我以前买给他的衣服,也开始穿了,还穿上了以前从来不碰的牛仔裤。
记性明显变得不好了,眼前的事总忘记,过去的事很清楚,象昨天发生的一样,他越发爱回忆以前的日子,饭桌上讲过不停。
爷爷作为队长带村民搬迁,几经选址,定了如今的地方。周边村子需要支援田地,他们很大方,给了大片大片的田地,爷爷也不嫌多,有多少收多少,最后算亩的时候,超过了支援上限,于是按大亩计算。
村边和村前一大片大片梯田,出村那条路下去河边是一大片平整的丘田,都种的水稻,地都在几个成片的丘陵那里,不是种芝麻就是棉花或者花生,还有一片茶林,村后一片地,种的是甘庶、麻,还有西瓜,果园基本以梨树为主。村头一片,是自然生长的竹林。
大集体的时候很热闹,有城里派下来的驻村干部,几年一换,督察种粮及收成情况,并且要造册登记。父亲只读了三年小学,但能写会算,就让他做会计。粮食是要收上去,大家割谷的时候故意割得不太干净,老人和小孩偷偷捡稻穗回家,很是开心。
有一位驻村干部,现在八十多,早退休了,在市里独居,儿女在外省大城市安家立业。父亲得空还去看望过他,老人很高兴,聊了很多回忆,走的时候,依依不舍的送他好远。
那个年代集体出工,冬天的时候,要挑挖塘泥,担粪,送到田边积肥,要清沟渠,做渠堤,割柴烧窑,好像总有做不完的事。
八三年分田到户后,种的品种越来越单一了,能种水稻的地方都种上水稻,很多家菜地也舍不得开,但能吃饱饭,就是最幸福的事。
父亲是种田好手,一心一意扑在田里,种最差的田,有最好的产量。他把稻谷反复晒干,用播机反复播出杂质,留下优质的稻子去交公粮。
他总是第一个交,粮站的人挑不出一点毛病,后面是湾里其他人排队交,前面检查严格,因为交公粮的人太多了,后面检查就是应付。
有的村民交公粮,把河沙混在谷子里,也能过关,卖谷子的时候,也能用河沙蒙混过关。父亲说,这种缺德事,他都想不到有人做。
这么多年之后,农村的变化越来越大,良田也没人愿意种了,这几年倒是有个新现象,有人承包了大片丘田,用机械种,梯田越发没人理会,慢慢变成地。
农村办喜事越来越多由头,六十之后过生,基本都有人办,小孩子满月,周岁,十岁,侨迁,各种样式,只有想不到,没有找不到的由头。人变坏占到了便宜,就有越来越多的人变坏。
话风变到这里,父亲就显得很沮丧,他说自己一辈子没做坏事,总是想着与人为善,为什么老天爷要让他得癌,这样惩罚他。
我说生癌是有原因的,应该是肺部受过伤,炎症一直不好,最后发展成癌症的。
我想起一个细节。初中时,有一年双抢,那一天我们割了很多的稻子,捆了很多担草头,从下午捆到天黑。晚饭后很晚了父亲还在挑,中间回家喝了口水,当时就呛了一口,屋子里没点灯,我发现水的颜色变深,拿到外面月光下看见水是被血染红的。
我说,应该是那个时候肺部就伤了,一直没有诊治,后来没见有问题,时间长了就恶化了。
那个夏天他好像格外劳累,家里与人共养的一头牛,刚好轮到我家照料。我一直照料得很细心,让它吃最好的青草,经常清理牛栏牛粪,往牛栏里挑干净细沙铺上,让它睡得舒服,有空还会给他挠痒痒,这头村里最凶最爱打架顶人的牛,对我很轻柔,只有我敢牵着短绳走在它前面。它做起事来一点不含糊,三家二十几亩的水田,硬是靠它的大力硬撑着。它不曾累倒,父亲在一次犁田的时候,累倒在田里,共养这头牛的一个远房堂兄,远远的看着父亲倒下,跑过来把父亲抱到岸上,接过牛鞭犁完了剩下的部分。
不幸的是父亲脚趾发炎,肿得很大,一直要等到发炎部位自然化脓,毒素排出才行。父亲依然咬着牙,肩挑背驼,犁田打耙,那个时候我还没学会几样农活,无法提供更多的帮手。更不幸的是,一天晚上,他恍惚中把一瓶开水倒在没发炎的脚上,按我现在的常识,需要用冷水不停的冲,父亲知道一个土办法,将脚伸进尿桶里泡着,一泡一整夜,后来脚没有起泡,就这样好了。那天晚上,我在他低沉长太息带婉转哀吟声中睡着了。
我想是因为长年累月这样高强度的劳动,损伤了他的身体,又没有得到营养的补充,从而为这次的病症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