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永远的追求。”许巍咚咚捶着胸口,“即使咱们是人,没有绝对的自由,但是内心一定要有,一定要在,如果没有,就没有办法往前了,做音乐也没意思了。”
“也许70岁,我会安安静静地从自己第一张专辑开始听,看这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呢”
许巍五十
南方人物周刊编辑部
2015年,英国鼓手Jeff在许巍的演唱会上感受了几万人合唱《蓝莲花》的震撼,结束后他瞪大眼睛跟许巍说,“哇,你的歌那么多人都会唱,你一定在中国很流行。”结果两人第二天上街,没人认得许巍。
许巍太不像明星了。他个子不高,相貌朴素,面对镜头时的紧张状态近乎虚弱。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旦拿起琴,就像被音乐赋予了力量,歌声随着旋律流淌出来,“马上有了自信和底气,整个儿焕发出神采。”
2005年,一群音乐人为十年前去世的唐朝乐队的张炬准备了一张唱片,许巍在其中写道,“我经过着生活,还是生活经过我。”
从初中时第一次被吉他吸引,到走遍大大小小的演出场馆,许巍拿出七张专辑,每一张都是一个人生阶段的自白。尽管现实或浮或沉,他始终“对生活有感觉”,“对音乐有感觉”,“对人有感情”,反反复复地歌唱“自由”与“爱”。
二十多岁,他为施展才华,远走他乡,倾尽所有;三十多岁,理想碰壁,他为“意义”受尽折磨;不惑之年,承蒙音乐和宗教的恩典;半百之时,接纳世间的悲欣交结。——几十年倏忽而逝,音乐潮流早已随时代变迁几经流转,为什么一直有这么多人爱许巍?大概是因为这听起来像是每个人都可能会走过的路。
知天命之年已至,而那个关于“人的一生到底该如何度过”的命题,许巍或许还没有最终的答案。你我亦然。
图 / 本刊记者 姜晓明
“咱们都是人嘛”
“怎么办呢?”许巍皱眉,耳返不对劲。
2018年年末,这支组建了八年的乐队在为许巍新专辑《无尽光芒》的新年首唱会做准备。排练厅在北京城东,离机场近,黑豹乐队在隔壁室排练过。大排练厅窗户长,飞机从入画到出画也得飞一阵子。
乐手们开始第二次尝试。“离别,多少的离别,一次次,出现在我生命里。”许巍唱起新专辑中的第一首歌《只有爱》,键盘主旋律,鼓找节奏,吉他主高音,贝斯掌低音:这张专辑从编曲、排练到录制,乐队八人已经用了一年时间。这一次,耳返中的鼓点依然时断时续,排练再一次停了下来。
一问,原来是排练厅的助手把声卡取错了,得明天再换回来。思考了几秒,许巍用商量的语气说:“要不大家先休息一下吧。先把声卡弄好,然后咱们再排。”其他人接上,“好啊。”“休息一会儿呗。”
喝水的喝水,喝牛奶的喝牛奶,三两谈笑。一屋子人像乐器的零件调整松动,坐一旁的我也站起身活动了下脖子。
第二天,讲到“有时候会波动一下情绪”时,许巍用这件事举例。整件事在他记忆里是,“(声卡)突然坏了五分钟,有点不高兴我就出去了。”
见我困惑,他接着讲前一天他走出排练室后我没见到的后续,他示范了一个深呼吸,“好了,没事儿。”神情舒展开一些,“但是我不是说马上就能没事儿,我达不到那个境界。”
“咱们都是人嘛,喜怒哀乐,咱们都差不多的。”说话的人是他,但他也总好奇地望着倾听的那个人——这双眼睛看书要戴老花镜了,“到年纪了。”
许巍,七张专辑,每一张都是一个人生阶段的自白。第一张,1997年《在别处》,入世,二十多岁的许巍顿挫激荡;第六张,2012年《此时此刻》,出离,四十多岁的许巍初尝禅悦法喜。
“到了这张,我平静了。”他说。
新专辑里,依旧有天地,但景别小了些,多了城市画像。有日常,有无常;有相聚,有别离。善念与爱更深厚,闪念的困滞也同样真实。
“当我平静时,我发现这才是正常的状态。我作为普通人,所有的东西跟别人都是一样的。”
《无尽光芒》,许巍五十,在人间。
2019年1月3日,北京“无尽光芒”首唱会现场,带着女儿的父亲 图 / 本刊记者 姜晓明
为了告别的聚会
台下站着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儿、女孩儿,中青年最多,有把小女儿放肩头的爸爸,也有白发长者。挤在前排的年轻人喊着许巍一张张专辑的名字,后排的长者相互拥抱问好。
北京酒仙桥路4号,数不清的乐队和乐迷在这儿共同呈现过音乐带来的炽热与魅力。2019年的第三天,那股热情再次在这里的live house登场时,多了些和柔。
乐迷早已放弃捉捕许巍生活的细节,他不用微博,也不参加综艺,不领奖,上一次接受采访还是2016年。偶尔出现在公众视线里时,他都是在演出。许巍在经历什么?有什么变化?专辑是乐迷和他之间的沟通时刻。这一次,大家已经等了六年。
许巍从幕布里走出来,面对台下的音乐朋友,他背着吉他站着,开怀地笑,因为紧张身体微微晃动,“想表现得更好啊。”他说,“但我希望我能放松一些,不要像平时演出那样紧张,希望你们能特别开心,鼓励鼓励我。”
灯光闪烁,双鼓、双键盘、三把吉他、一个贝斯,所有音乐乘着律动融汇成一体。突然,一声透亮挣脱了器乐,“听百灵鸟在风里,在云里。”他唱道。
过去几年,他像一位谦虚勤勉的学生对待学业般对待音乐,他练琴、创作、参加乐队排练、满世界听歌。
舞台上,许巍弹着吉他蹦跳;他跑来跑去,当跑到电子鼓乐手面前,他直接跳了起来。从音乐本身、歌者状态,到整个乐队的演奏,新专辑都比以往专辑更灿烂更具力量。最后一曲,《夕阳中的城市》,弦乐忽然回落,当那个熟悉的声音浅唱时,苍凉和感怀的回韵更悠长。
钢铁工厂建筑风格的Live house里,气氛温暖明媚,台下从各地赶来的乐迷沉浸在音乐里,他们心照不宣:一张专辑,往往意味着许巍要到下一个人生阶段了。
最后一首歌,比起专辑CD的版本,现场留了更多时间让乐手们展现手中乐器的魅力,solo一个接一个。音乐、审美和创造力把音乐家们聚在一起,许巍向所有人介绍着,“大家都是特别平等并且独立的,不在这个团队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各自领域非常优秀,都有自己的生活和工作。”
“我平时演出不说这么多话,今天就是特别感动。”许巍双手握着话筒,有点不好意思。“我之前一个人,不太和人打交道,也不太善于和人沟通交往。2010年有了一个团队,很多突如其来的问题需要去面对。这个过程中,你会发现自己身上有很多问题,也需要在和人打交道的时候去解决这些问题。”
“没事儿的”
冬天的一个午后,采访在他平时的排练厅进行。拍摄中,许巍长吐气,交替着深呼吸,额头冒汗,这些细微表情只有通过拉近的摄影镜头才看得到。
当他为了拍摄需要拿起琴,没忍住拨了一下弦,连着两下,接着那个熟悉的声音随着曲子飘成了歌,摄影师见他“整个人焕发出神采,马上有了自信和底气。”
调整姿势、换拍摄位置,化妆师帮忙整理头发,歌也一直唱了下来,直到放下琴,许巍才醒过神,“不好意思,每次一拍摄,我就特紧张。”
他弹的是新专辑没有收录的曲子。“我就在这玩儿呢。”许巍笑,曲子还没填词,他哼的是“世界语”。
这几天他嗓子有点儿沙,冷风一撩拨,鼻炎就犯了。他穿着深绿色飞行外套,室内暖气足,他注意到我羽绒服太厚,告诉我他还有件外套在,问我要不要换上。“不热。”我一再婉拒。到第三次,我讲了实话,“我不好意思。”
“没事儿的。”这句最许巍的话又出现了。无论在工作中、还是生活里,即使在舞台上面对几百人、几万人时,这种一对一的、商量性的、带点儿轻轻宽慰的语气都没有变过,“北京这几天太冷了,等下出去会感冒的。”
我换上他的牛仔外套,他见我表情有些不自在,自己接上话,“没事儿,反正你问我什么,我就聊什么。”
上张专辑之后,许巍开始和人交往了,也开始喜欢时尚的东西,听HipHop。“如果不演出的话,第一时间肯定是健身、听音乐,有时间弹弹琴,然后读书。最近买了好多书,还没读呢。基本上都是这样,很简单。”
新专辑十首曲子,大都是在日常中记录下的,有的来自火车上,有的来自飞机上,有时睡前一个念头就能拽着他起来弹半小时钢琴:这些闪现的灵感都被录音笔记了下来。到了2017年,许巍忽然想,得把这几年积累的东西听一听,他一边听一边把没感觉的删掉,结果发现光删就删了14个G。
有一年过年回西安,家人团聚时,许巍忽然“情绪波动了起来”,他拿侄子的吉他弹出心绪;之后再听,还是有感情,就写了词。“明月在夜空里,宁静在晚风里,星辰闪耀漫天,而你在眼前。”他给这首歌起名“你的深情”,放在了新专辑里。
“怎么没我当时听不带词的好听?”许巍印象里,朋友李延亮以前常说这句话。2002年,制作第三张专辑《时光·漫步》时,许巍签约的百代总裁迈克特别喜欢他录的小样,听到填完词的歌曲,迈克也说了同样的话。一群人总结,一填词,歌有内涵了,但音乐原有的韵律却被削减了些。
之前的六张专辑,许巍写词一直是苦熬,到这张终于顺利些了,快的一周,慢的一个月,除了最后那首《夕阳中的城市》:专辑已经进入了弦乐录制的阶段,这首词还没写出来。李延亮劝他先玩两天。许巍住在北京城西,在家待了两天。到鼓楼一家录音棚正式录制弦乐时,许巍听到昂扬的乐声,转头和李延亮说,“这首歌不能这么录,这儿我写出来了。”
整张专辑行至最后,明媚光亮随着这首歌降下去,沉缓了。许巍凑到李延亮身边,轻轻唱词,“即使在我平静的时候,忧伤依然掠过我心底。只有在我想你的时候,希望的光才照耀我。”
许巍与李延亮
李延亮刷一下眼泪就出来了,回忆到这儿时,他有点不好意思。李延亮今年49岁,是国内最优秀的吉他手之一,舞台下不戴墨镜时,他是个看起来很和善的中年人。1995年,他认识了许巍,这么多年下来,七张专辑,他都和他一起。“这张是许老师把音乐和词结合得最好的一次。”
生活中,李延亮喊许巍“许少年”“老许”,采访时顺着记者换称谓,“《无尽光芒》,许老师上来就说了,是献给生活,他非常放松,大家玩得也非常放松。唱片对歌手来说就是他人生轨迹的记录,有些东西是用语言表达不清楚的,当你用open的心来感知音乐里妙不可言的一切的时候,你都会得到答案。”
在西安
80年代的西安,一个入夏的夜晚,初中生许巍和同校孩子沿墙坐着,一溜儿军装军帽。
一群孩子堵另一群孩子的等待里,自行车扶铃声和夜风一起降落。“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一个人抱着个乐器,坐在自行车后座,从许巍面前悠悠飘过。清亮的声音拽着少年的脑袋画了个弧,“嗖——”,许巍从人群中冲出,追着声音跑了下去。
“哇,我得学吉他。”像每个音乐故事的敞亮开场。
许巍的妈妈是数学老师,爸爸是理化分析师。父母原来希望他能考上清华,见他喜欢琴,目标一栏就换成了音乐学院,妈妈请来同事给他补课。音乐老师建议许巍考作曲系,从初中到高中,这位老师不管教材,也不管小孩儿能不能听懂,古典乐、交响乐一路讲了下来。学生时代的许巍,一边听摇滚弹吉他,一边听巴赫,钢琴也练了二十多首曲子。
1986年春,18岁的许巍和朋友组的乐队在西安一场有两千多参赛者的吉他大赛上拿了第一。
接下来,许多歌舞团登门拜访。“我一看高考,压力还是很大的,就跟着去演出了。”坐绿皮火车,过道铺张报纸就能睡;他在台上弹唱的是刘文正的歌,表演完再和搬运工人一块儿连夜拆台,一拆拆到凌晨,再和乐器、灯光器具挤在一起,被卡车运到下一个县城。
“但是我喜欢那种生活呀。”许巍的语气倏然天真,“那时候小,我们到哪儿都是玩。”
再回望,记忆大刀阔斧。1987年回西安;1988年当文艺兵;1990年,在第四军医大学教吉他班——那年崔健来西安开演唱会,十块钱一张票。“学生没办法去买票,我是老师,我可以出去嘛。”老师许巍背一书包,骑自行车跑去体育馆买了四百多张票。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当崔健站上陕西省体育馆的舞台,音乐一起,全场人都在歇斯底里地喊着他的名字,舞台边围了圈武警。位置离舞台比较远的许巍格外激动,“我喊得嗓子都哑了。因为听国外摇滚乐,你觉得特别牛逼,但是离你太远了。突然有了个这么厉害的中国人,然后突然间出现在你眼前,(现场的疯狂)太正常了。”
“就想我一定要像他一样,老有那种愿望。”这年年底,22岁的许巍谢绝了第四军医大学的免费保送名额。接着去南方干歌厅、组乐队,飘来飘去。
正如扎根在美国西雅图的涅槃乐队,1993年,许巍在西安组了飞乐队,他是主唱,也是吉他手,乐队五人排练了半年。曾经在崔健演唱会上感受到的那股令人震撼迷醉的炽热,他很快就换了体验视角。
年末的一次集合演出上,飞乐队第一次公演,排在陕西省歌舞团的歌曲、相声、舞蹈节目之后,压轴。乐队一唱完下场,人潮拥堵,学生们冲过来递着语文课本要签名,许巍记得,“有人用摩托车大灯照着我们签,我印象特别深,当时都傻了。”这年,他25岁。
你走吧,最好别回头
1994年,北京汇聚了全中国的摇滚青年,他们反主流、反商业、反传统、反权威。集体主义时代背景下成长的青年们拿到话筒后,以昂扬的抵抗姿态对抗着外部世界,爱与恨、思考与愤怒都嘹亮。
1994年,戴红领巾穿海魂衫的何勇以带着血腥味的嘶吼撕开了音乐的口子,“孙悟空扔掉了金箍棒远渡重洋,沙和尚驾着船要把鱼打个精光。”12月17日,“魔岩三杰”——窦唯、张楚、何勇——和作为演出嘉宾的唐朝乐队声震香港红磡体育馆,创下了至今仍被视为中国摇滚辉煌巅峰的一夜。
1994年,飞乐队成员远走他乡的消息许巍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秋天,他来了北京,四周的嘹亮歌声中,他的音乐显得有些另类,即使被又厚又沉又浑的垃圾摇滚风格包裹着,他的核也是向内的自省。
再等等,这是北京给那年心比云高的许巍的回答。他到北京当年,红星生产社和他签约;这年6月,郑钧在红星生产社发布了首张专辑《赤裸裸》。1995年,许巍写的《Don’t cry baby》改名为《执着》,作为电视剧《燃情四季》的主题曲,被田震唱遍大江南北。
这是分别时写给爱人的歌,“我想超越这平凡的生活,注定现在暂时漂泊,无法停止我内心的狂热,对未来的执著。”
从西安到北京,闪亮的名字成了许巍的眼前人,“我看到我的身边,他们都比我美”(《两天》)。他住在北京西郊,写歌,“那与生俱来的孤独,又在我身体里滋长”“那变得腐烂的理想,正在我身体里消亡”(《路的尽头》)。
1997年春,许巍29岁,希望和绝望交织着。第一张专辑《在别处》发行。专辑没有宣传。销售量有50万张。仍属于少部分人的狂欢。1998年,许巍30,他写的《两天》和崔健的《一无所有》一起被文学专家选入了《中国当代诗歌文选》。
“欲望”这个词在专辑里频频出现,是宣泄,也是反思和自省。“欲望像野草,疯狂地生长,他们像苍蝇,总是飞来飞去,在我身边,侵蚀我身体。”专辑同名曲《在别处》坦呈着欲念和迷茫、无助。“我身上结满了果实,可里面,长的全都是欲望”(《树》),一切在他心里碰撞、再裂变。
第二张专辑制作阶段是许巍最难熬的时候。每天,他一个人写歌、一个人谱曲,硬着头皮和乐手朋友讲价,再录制每一首歌——他当自己专辑的制作人。艰难生活的缝隙里,回闪着远方父母和爱人的温柔。
梦想和生活在捶他,亲人在别处,音乐以另一种方式惠顾着他。“每天起来先听U2、披头士、巴赫,才能有力气开篇。”
之前在西安时,一位朋友问许巍听过披头士吗,许巍一听,“哟,这不是流行歌吗?这有什么的。”到了生命的至暗时刻,音乐与娱乐、审美无关,展现出了强大的功能性。“他就是一道光射到你心里了,你觉得有劲儿了,你才能往前走。”许巍朝我利落出拳,“我那个时候才能明白,老天爷给了我个礼物,说体验体验,什么叫痛苦?”
2000年,许巍的第二张专辑《那一年》发行,当他在自我挣扎中把自己拧到尽头的时候,出现了松动的痕迹。“总是在梦里,我看到你无助的双眼,我的心又一次被唤醒。”(《故乡》)“每一天走在这纷乱的世界里面,我才发现自己要的是简单。”(《简单》)
许巍不想再给所谓梦想以毁灭他的机会了,他把头发剃得很短,他暴瘦,他不听音乐,他准备把自己格式化,他收拾东西回西安。强压正在消散,他想了想之前的一切,“抑郁症,它是生命的礼物。那个时候我才能真正清晰去反思,我到底想做什么音乐?从那以后,《时光·漫步》才慢慢出来。”
《两天》里,许巍写,“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
2002年,第三张专辑《时光·漫步》里,34岁的许巍写下《一天》,“静静感觉和你走过的艰难,才发觉这是一个逍遥之旅,最终要告别。”
刚回西安时,许巍把琴收了起来,这是他16岁以来第一次这么久不弹琴。他回到生活里,有一次和老婆一起散步,走进钟楼前的地下通道,他忽然听到熟悉的旋律,在人群里,他安静站着,听陌生人弹唱他的歌。
他在西安继续生活,每天跑步,和亲人在一起。到了夏天的一个傍晚,他一个人在阳台上,天特别热,他抱着琴,“我就光着膀子在那弹,就想以前所有事情,眼泪哗哗流,那种感动它不能拿语言来表达,是你对很多很多东西,那一瞬间你情感的高峰体验,你控制不了。”
“我想有你在身边,与你一起分享,在寂静的夜,曾经为你祈祷,希望自己是你生命中的礼物。”他写下了《礼物》。
礼物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
天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无牵挂。
穿过幽暗的岁月,也曾感到彷徨。
当你低头的瞬间,才发觉脚下的路。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远
盛开着永不凋零,蓝莲花
——《蓝莲花》
许巍回到音乐,回到北京,他继续写着歌。乐评界把第三张专辑视为他音乐风格的分水岭,他的音乐从重忽然变轻,接下来更轻、更清亮、更开阔。
专辑销量只是数目,小型live也有限,当时网络音乐平台也少,许巍不知道自己写的歌实际有多少人真的听过。直到他来到2005年8月13日晚上的北京工人体育场,全场掌声和呼喊声雷鸣且不息,欢快的《天鹅之旅》前奏中,背着吉他的许巍有些不敢确信,他笑着,意气风发地走在舞台上。
这是许巍的第一场演唱会,台下的人们已经等了十年,首首大合唱,全场座无虚席,几万人都被他的音乐陪伴着。许巍和他的音乐朋友——9位中国优秀乐手,在26首歌里唱完了他过去十年。演唱会结束在《旅行》里,全场合唱和呼声中,许巍笑得像孩子一样灿烂,又腼腆,“我觉得跟梦一样。”
这一场相聚里,37岁的许巍突然发现,一直以来的孤苦作战,其实竟然有这么多人的陪伴。那晚,崔健在现场。
2005年,乐迷李文萍坐了48个小时硬座到北京来赴这场工体之约;2015年“此时此刻”许巍巡回演唱会中,她去了13场;2019年第三天,她一早从成都坐飞机赶来,聆听第七张专辑。
2019年1月3日新专辑首唱会上,许多人分享了许巍给予他们的礼物,那些在许巍身上走过的时间,在不同的人生中流转,绽放出不同的光彩:军人在他乡服役时常听《喜悦》;在许巍演常会上邂逅恋人的小伙子最喜欢《曾经的你》,而那位姑娘最爱《此时此刻》。网络上,许多没能来到现场的乐迷也写下了相似的故事:他的音乐渗透了他们的生活,予之以宽慰与力量。
这场演出中,《为了告别的聚会》唱完,50岁的许巍忽然凝噎,“谢谢你们,其实我……”他空出只手抹了下眼睛,声音几次被情感打断,“我昨天跟李延亮还在说,到了这个阶段,还能做音乐,还能写专辑、巡演,特别特别感恩,特别开心。一直都是有你们的支持,所以特别感谢,音乐真的是一个祝福,愿每个人都越来越好。”
他至今没看关于新专辑的任何评论。“我知道喜欢的人一定在听,音乐里他们也一定都在。然后我们各自在自己的生活里面好好的,健康地活着。”许巍讲,之前他收到一封信,来自一位读高中的16岁小姑娘,信里写着她对《此时此刻》的理解,这封信许巍看了很多遍,“我什么都没说,她全都能明白。”
这两年,许巍有点惊讶的是很多孩子听他的歌。演出一结束,经常有一群高中生抱着吉他冲来要他签名。有次他坐公交,刚好有初中生放学,那群孩子一上来就“哇”一声,围着抓扶栏的许巍蹦,“唱歌儿吧!唱歌儿吧!”
乐评人李皖把许巍的音乐和邓丽君类比:二人的歌都具有令人深陷的力量源头,普世性。“邓丽君是两人世界的慰藉,许巍是单人世界的慰藉。”他在乐评中写道,许巍的核从来没有变过。
“人的情感都是一样的,不管在任何时空,一定是一样的。”许巍说,“你看文艺作品,那些诗歌,过去的人经历的事(和我们现在)都一样。只是我们的表达方式是现在的方式,巴赫和贝多芬放到现在,说不定也玩摇滚、玩爵士呢,肖邦可能也会弹爵士呀。”
42岁时,许巍跑到澳大利亚的墨尔本追U2的演唱会。他的座位离舞台很近,当陪伴自己扛过无数个自决念头的乐队主唱保罗从舞台侧面走出来,他的眼泪“哗”就下来了。哭到回过神,发现前面一位澳大利亚大哥也一样,正哗哗流眼泪。
“他的伟大不分国籍,不分种族,不分年龄。”许巍说,“我一个中国来的,也就是一做音乐的,我跑到墨尔本听歌,又听又哭,谁知道我是谁呀。”
图 / 本刊记者 姜晓明
出离,再入世
回忆时,专辑是许巍的时间刻度。
2006年,第四张,《每一刻都是崭新的》。他在《曾经的你》里写,“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让我们干了这杯酒,好男儿胸怀像大海,经历了人生百态世间的冷暖,这笑容温暖纯真。”
2008年,第五张,《爱如少年》。许巍在生活中消失了。他不开手机,身边人找不着他,每天一起来,他喝茶、爬山、看山水画。许巍的表哥是长安画派画家,他因此认识了许多画家、书法家,四时流连在古籍里。
“《爱如少年》好长一阵子,不太想跟人接触,确实是生活状态比较出世。”许巍说。
“我喜欢这些,老钻到这些里面。”他和家人一起登山,见到落日,“青峰之巅,山外之山,晚霞寂照,星夜无眠。”他想到弘一法师。一年后,他写完了《空谷幽兰》,“如幻大千,惊鸿一瞥,一曲终了,悲欣交集。”
其他音乐也不听了,只听古琴。“因为我老婆弹古琴,我就听到她在弹《酒狂》。”许巍拿过谱,用重新调过弦的吉他,弹奏了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阮籍写的这首古琴曲,取名为“世外桃源”。
2010年,为了筹备新专辑,许巍从古琴里抽身,重新听各种各样的音乐。U2演唱会上的表演嘉宾JAY-Z和Kanye,是他听HipHop的开端;接着,黑人鼓手John BlackWell的力量感带给他冲击,他就听黑人音乐,听老的Blues,“突然回到了根源”;接着,又听Funk,听摇滚乐……在音乐元素的渗透中,他也开始接触一些潮流的东西。
2012年,第六张,《此时此刻》,“传达了非常浓郁的东方魂魄,但用的是西方摇滚乐的语言。”在李延亮看来,这是一张偏艺术化的概念性专辑,从音乐到理念,整张专辑非常完整。“这张专辑可遇不可求,如果让许老师再做一个,可能需要再沉淀一段。”
而对许巍个人来说,《此时此刻》是从"出离"到"入世"。准备这张专辑的时候,42岁的许巍开始组建音乐团队,已经长时间不怎么和人接触的他突然被放到了集体里,还充当着连接的纽带。在人和人之间,许巍一边应对各种突如其来的问题,一边理顺自己的状态。生活在时间里慢慢交织,打磨、度化着他。
“这张整张做完了之后,那个阶段很自然就过去了。”许巍坐在我面前,说话时他一直望着我的眼睛。“《在别处》我是嗡嗡的,那是对的,我二十多岁确实就是看什么都不顺眼,特别颓,我不那样唱我难受。到了上张又整个是禅悦和法喜的状态,确实特别高兴。”
许巍一往直前地走了半个世纪,体验过极端的悲欣,他平静了下来:“人的常态是要面对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生活中所有的事情你也要有,也会有。还是要回到正常生活里头的,要感受快乐和悲伤,我觉得人,就是这样,当然我现在也在慢慢体验。”
图 / 本刊记者 姜晓明
音乐赤子
2010年的那场U2演唱会上,夕阳快下山时,全场音乐都停了,一个鼓,一个镲,JAY-Z和Kanye出场,俩人freestyle。黄昏里,强节奏里,全场十万人在蹦,许巍也在蹦,“我当时觉得在那个节奏里,太厉害了,特震撼,我觉得特别幸福。”
原先朋友和许巍推荐过HipHop,许巍客气说好好,去听了,当时也没觉得震撼。“朋友叫李宏杰,他以前也写过特别棒的歌、书,介绍西方的摇滚乐。”每讲到一位朋友,一支乐队,或一种音乐,他都会神采飞扬地介绍一阵子。
《中国有嘻哈》出来后,许巍看节目,李宏杰又给他推荐了几位节目中没出现的说唱歌手。许巍正在挤公交,拿手机戴耳机听,“机关枪似的,当时我就听傻了。所以我就特别高兴,我就回家收藏在我的手机里头,我一听很多遍,我觉得很厉害。”
“那你听自己的专辑吗?”我问。“当然不了。”许巍一脸不可思议,“排练那是要听啦,但是正儿八经听专辑肯定不会,因为太多好的、你还不知道的东西了,你都没时间全听完呢!”
经典和新鲜音乐接触下来,许巍觉得国内音乐跟国际越来越接轨,虽然起步晚点儿,但现在年轻音乐人接触新鲜音乐后吸收得特别快,在编曲方式上,也和国外越来越接近了。
在中国,这十多年来,网络给音乐人提供了分享和交流的机会,音乐节也发展成了比较稳定的平台,许多Live house建造起来,越来越多的乐队和独立歌手开始有机会做演出。
“小型live house、音乐节、剧场级别巡演,大家可以从小到大,这些演出渠道呈阶梯状相互关联,慢慢形成了一个比较良性的生态。”音乐产业观察者陈贤江说,“像鲍勃·迪伦、Sting,乐队形式是国际上比较通常的演出做法。像许巍这样做乐队,我觉得他还是想强化整个现场性和音乐的概念,他已经强调好多年了。中国人听音乐还是歌手取向的,但我知道圈里很多音乐人希望听众不要只是在听人唱,也要学会听懂乐器,欣赏整个音乐。”
“你听的话,会发现所有的乐器融合在一个律动上,许老师的人声也是其中的一个乐器,每个人在心灵上合一。”在李延亮看来,乐队的专业性体现在现场还原水准上,而这种职业表现是通过高密度排练和演出磨练出来的。“职业化支撑着你的热爱,让你更专注在你的职业里,越来越专业。”他指出要有非常良性的团队体制,让音乐正面循环下去。“不是说今天出了张专辑,你消失了20年,又出了张专辑。”
“有次许巍在演出,在现场就说我们不是老炮,我们永远是少年。你懂了吧?”李延亮愉悦地说道,“国内目前在这方面,确实没有前人成功的范例让我们来借鉴。我和许老师某些时刻会觉得我们做一个铺路人,我们做好自己,为后辈做一个好的示范吧。我们不管有什么困难,有什么环境,我们还在出专辑,还在演出,我们就站在这里呢!”
42岁的邵华是许巍团队的调音师,他说,这么多年合作过的音乐节乐队中,许巍是第一个带整套硬件设备和技术团体去演出的。演出设备都是从北京用12米的物流运输车运过去。“许老师愿意拿自己的费用去负担这些,这个费用是很大的。”这几年的演出中,邵华发现这种探索引起了全国各地演出承办方的关注,软件和硬件的配套越来越高。
近年来,歌唱类节目遍地开花,尽管许巍没有参加,但他的音乐因为常有选手翻唱而一直存在。一位歌手曾在节目中改编了《曾经的你》,乐评人耳帝在微博上指出改编版累赘太多,“这首歌根本不需要那么多的花,那个天才的‘DiLiLiLiDiLiLiLiDala… ’会令一切配饰都黯淡。”
他几次提到这段旋律:很多永恒的旋律,如许巍那段“DiLiLiLi…”,不是谁创作出来的,而是一直存在于这个世界,天才通过机缘把它从旋律的宝藏中挖掘了出来,所以音乐教授写不出、天才后期写不出,这是天赐。
在各个时代的音乐里、艺术里,许巍也常感受到那些无形的东西,他越来越觉得这像一种传承,“古人说述而不作,你感受到那个东西了,你只是表述、叙述、传承了它,其实自己没有做什么,所以我好多时候就比较敬畏。现在更注重学习。”
“可能它一直在那,我就是碰上了。不是我唱,别人也会唱,如果我不做音乐,也会有另外一个人把它做出来了。”许巍说。
图 / 本刊记者 姜晓明
每天进步一丢丢
2012年12月2日,英国歌手Sting和他的5人乐队的世界巡回演唱会到了香港。新年一过,Sting就 62岁了,在台上,“从这儿跑到那儿”。爆发力、状态、声音,总之,台下的许巍看了心里一惊。何勇和他感慨,“这哪儿像62啊,这是26吧?”
看完后,许巍碰上了Live Nation亚洲区总裁。对方也一惊,“你怎么这么胖了。”许巍笑,“我戒烟了,所以胖了好多。”对方接着说,“你看斯汀62岁了,真的是太棒,台上还是那种状态。”
“我当时很惭愧,就想我要好好的。我看到一个62岁的人是那样的时候,也想自己62了还那样唱歌呢!”许巍一回来就开始健身了。
这一次的首唱会上,50岁的许巍蹦来蹦去,声音状态也很好。开心总结,“每天进步一丢丢,总算是学业进步了。”
十几年前,写《蓝莲花》的时候,许巍在登峨眉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来了,但就两句。“然后就没了。”他有点被空投到荒野般的绝望。
苦熬,为求一字,或两字,许巍常常睡不着觉,半梦半醒的时候突然:“哦!应该是这样吧!”凌晨3点多,拿手机赶快记下来,第二天醒来,又觉得不是。“就那种折磨。”许巍边说边摇头,写完《蓝莲花》后,他想再也不要这样填词了,几年后《空谷幽兰》以一年时长打破了《蓝莲花》半年写词的纪录。
“因为你雕琢不了,你只能一次次去试。不对就是不对,你是有感觉的,这个字别扭;对的时候你自己会身心愉悦,觉得对了对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做作业的孩子,“这个歌是本来就存在的,它是一个填空游戏,你来完成,填的不对,就得多做会儿功课。”
“大家都说艺术家在创造吧,我现在觉得是反了,好像是音乐在度化你。这首歌你来写它,这个过程中你理解这首歌、理解这个过程,等完成的时候,它其实是把你度化了。”
现在,许巍还是住在北京城西,近一年北京天好的时候多。一到晚上,西山霞光万丈。《夕阳中的城市》里,他写“我曾在这里,感到被世界遗弃,也曾深深地想你,迷失岁月里。”首唱会上,许巍的最后两句话,也是这首歌的结尾歌词,“只有在我想你的时候,希望的光才照耀我。”
“这张专辑光芒万丈,有力量,但到最后一首,我觉得难过。忽然回想一整张,爱和希望是真实的,但它也像你在勉励自己,是你离别和无常里的求索。”我说。
“到这个年龄了,生离死别经历得多了,对生命有了新的看法。”声音轻得几乎消失,“我妈妈是去年走的,当时我还在做这张专辑,还是跟她在的时候不太一样。”静了几秒,他抬起头,宽慰地望着我,轻轻笑了两声。
时光漫步
采访最后,窗外墨色,“我50了,我觉得我没准还有多少年,我不在乎这个。没事儿。大概差不多就行了。”许巍说,“但你内心最好的要保持着,更灿烂,应该把它变成能量留下来。”
“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残酷的东西了,太多让人失望绝望,甚至走不下去的时候。”半个世纪里,他破碎过,也得到恩典,“依然相信前面有更好玩的事情在等着,有更好的风景。”
许巍50,这个年龄对他来说就是:好好活着。“从小时候第一次看人弹吉他,我好奇,到现在能写几张专辑、开演唱会,我还在做这件事情,我非常感恩。”
“原来的歌里有很多自由,现在怎么没有了?”摄影师问。
“在心里啊,你永远的,你必须的,自由,永远的追求。”许巍脱口而出,咚咚捶着胸口,“即使咱们是人,没有绝对的自由,但是内心一定要有,一定要在,如果要没有,就没有办法往前了,做音乐也没意思了。”
“你一直在往前啊,你也一直唱:欢乐和悲伤,已不会再回头。”我说。
许巍忽然松了口,舒展、快乐起来,“也说不准呢,也许我年龄再大一点,70岁,有一天,我可能会安安静静从第一张专辑开始,听一听,看这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呢。”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第58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