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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台上扮的是喜怒哀乐,台下演的是悲欢离合。
涂上妆粉,匆匆唱一曲,大多圆满;洗去胭脂,慢慢过一生,常常悲苦。
恍然乃觉:台上,不是人间春秋;台下,亦非戏中颜色。
2
小凳子在师父陈成辉身后紧紧跟着,刚一迈进阮家的院门,就听见有人正在堂中“嘤嘤”地哭。
那哭声入耳,小凳子察觉师父的步子明显急促起来。
抬眼偷瞧,只见那张黑脸比平时更要黑上几分,沉得骇人。于是忙收回眼神,小心翼翼地跟上,急急随师父进了屋。
春草她爹躺在炕上,身上盖着个毯子,已是面如菜色,眼看着便要撒手人寰。
听到有人进屋的响动,已是弥留之际的春草爹勉强把眼睛咧开一道缝儿。
就从这道缝隙里,他瞧见了陈成辉师徒。
便是这一眼望去,春草爹原本苍白枯槁的脸上竟缓缓浮起一抹红光,眼睛也慢慢睁大,整个人的魂儿,好似在看见陈成辉的那一刻,又被他从鬼差手里抢回来了一般。
颤巍巍伸出手去,陈成辉立马躬身用双手接住。
“师弟,我不行了,答应师哥个事儿,帮我带好春草。她是个好苗子,你也知道,前日分了行,是生。我的闺女,我晓得!她唱这个有谱,比我强,能成角儿!”
像是要一口气把所有要交待的话都说完,春草爹的脸憋得紫红,大口喘息了几下,才能勉强撑着继续,“可咱们这一行的难处你都懂,更何况她一个闺女家,你帮我带好她!以后也帮她找个好人家!师哥求你!”
一个“求”字,被他咬得死死的。他一辈子不曾求过谁。
说完,硬撑起一双眼皮,拿眼死死盯着陈成辉,等他答应。
戏子的眼睛都特别亮,台上勾魂夺魄,台下摄人心神。
陈成辉看着春草爹那双明晃晃的眼紧紧逼视着自己,深吸了一口气,极郑重地点点头:“师哥,你放心!”
春草爹笑了,伸手摸摸春草的头:“这回爹——放——放心了——”
这一笑,浑身绷紧的精气就散了去,一双眼皮沉沉地垂下来,死了。
一旁的春草猛扑在她爹身上嚎啕大哭:“爹!爹!你别死!我不让爹死——”
小凳子在一旁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春草痛哭了一阵儿,才忍着伤心,站起身子,按照她爹临终前的意思,带着哽咽,向陈成辉恭恭敬敬地拜:“师父。”
小凳子看了,心里竟莫名地有些不合时宜的欢喜。
是的,欢喜。
死者为大,他清楚。
当着死人的面儿,这丝欢喜本是万万不该,可他望着眼前的女孩子,心里还是不免漾起了这样的情绪。
这个比他大上两岁的女孩子叫春草,他知道,因为这张秀丽的面孔在前日分行时就已见过。
话说那日,等着“分行”的孩子没有三十个也有二十五六,可最惹人眼的便只有他和春草。
只说当天小凳子一开他那假嗓儿,把那《玉堂春》里的“起解”一唱,周围的大人们就开始面露称赞,欢喜得紧。
也不怪,小凳子学人的天分简直少有,用假嗓学旦,那声音袅袅糯糯,凄凄迷迷,比女人的声音还要好听上几分。
再手掐兰花,学着女人的模样媚媚地走上几下台步,纤细的腰身里仿佛柔弱无骨,更看得众人啧啧称奇,连声叫绝!
至于春草,她爹生前是行里有名的须生,这丫头深得她爹的真传。台步一转,架势一拿,沉稳大气,还没开嗓儿,生的味道就已经有了。
最后“分行”的结果不出所料,春草分了生,小凳子分了旦。
行礼时,他在台上偷偷瞧她,被她察觉,向他莞尔一笑,好似春风抚动春水。
或许,这本就是命。
唱生是命,演旦是命,生旦同台也是命,命里的羁绊,大都纠葛缠绵,牵牵连连,就如同一出如何也弃不得、逃不掉的折子戏。
3
料理完春草爹的后事,陈成辉领着两个孩子回了自家院子。
此时,已经是第三天的晚上。
原本正在院中练功的徒儿们看见师父领回来个女娃娃,都忍不住拿眼睛瞟过来。
待看清那女孩子是春草,就更加惊奇,不免窃窃私语起来。
“都过来!”陈成辉一开口,徒弟们紧忙收功跑过来站好。
“你们堂外站好!你跟我进堂!”说着,一指春草。
小凳子也跟着师兄弟们一起乖乖站成一排,看着春草被师父领进堂屋。
当着梨园祖师的画像,陈成辉铺了红纸,开口抑扬顿挫道:
“立关书人,春草,年一十二岁。情愿投在陈成辉名下为徒,学习梨园十年为满。严明四方生理,全凭师父代行,十年之内,所有进账具归师父收用。学艺期间,有天灾人祸,死伤病亡,各由天命。若有顽劣不服,私逃偷窃者,打死无论……”
春草顶着一双红通通的眼,按了手印,就此,也成了陈成辉的徒弟,唯一一个女徒弟。
行完仪式,陈成辉伸头向院中吩咐:“春草虽然今天才拜了我,可她已经跟她爹学艺多年,算入门早,以后你们都叫师姐!听到了吗?”
“听到了!”徒弟中几个拜师早的虽然有些不忿,却也不敢忤逆,不情愿地领着一帮小的答应着。
陈成辉满意地点点头,一挥手:“天黑了,都去睡觉吧!”
一群孩子“呼啦”一声向西屋涌去。
“小凳子,把你师姐也带过去!”
小凳子眨吧着眼:“师——姐,她——跟我们一个屋?”
陈成辉横他一眼。
“哦。”小凳子不敢再吱声了。
小凳子领着春草到了西屋,给她往屋里一指,就看见一张大炕,上面堆着十几条被子,大部分孩子都已经蹿上去了,各自占了一个地方,此时正在上面互相推着挤着闹着。
晚上,所有孩子都要睡在这一张大炕上。
“你们,都让让!师父刚才跟我说了,让师姐住炕头!”小凳子扯出师父的大旗。
一群孩子负气嘟囔着在炕头腾出块儿空地。
小凳子一蹦,跃上炕,躺下,然后指着身边那个炕头的位置对春草说:“师姐,你睡这儿。”
春草看着那条狭仄的空儿,咬咬嘴唇,爬上了炕头,紧挨着小凳子躺下。
小凳子对她傻笑,又怕她夜里睡得不舒服,便撅着屁股一个劲儿往炕梢那边挤,惹得另一头的几个师兄弟凶巴巴地骂:“妈的,挤个球,再挤给你扔地下睡去!灭灯!”
小凳子听了,偷偷冲春草吐吐舌头,起身吹了油灯,再躺下后倒是不敢再挤了。
春草冲他感激地笑笑,却不想多说话,只闭眼转过身去装睡。
屋里黑了咕咚的,有的孩子睡着了开始做梦喊娘,一声一声,听得揪心。
春草一直醒着,也就跟着想起了她爹,两道清清浅浅泪流再次从红肿未消的眼眶里跑了出来。
她从小就没娘,听说她娘在生她时便死了。为了让她能好养活,她爹给她起了一个贱名,叫草。
可如今爹也死了,她真的成了一棵孤苦无依的草。
以后还能依靠谁呢?
翻身望过去,身边躺着的是清一色的半大小子,离她最近的,是做梦流着口水的小凳子。
4
天一亮就要起来练功。
春寒料峭,顶着刀子似的北风,站架,练嗓儿,挨打。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可这话,放在梨园行里,却是难言对错。
一群的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四岁,终日经受着寻常稚子不曾体会过的艰辛苦楚,为的只是有朝一日能成为戏台上光彩夺目的角儿!
可角儿又是什么?栖身于众人嬉笑间,下了台,仍不过是下九流里最卑贱的戏子!
吃了苦中苦,却成人下人。费劲心力,取悦众生,却仍是难逃轻贱卑微的枷锁。
然而,有些苦,无论如何,也要含泪咽下,即便已知收场。
戏子入戏,是为了活着,为了倔强而可悲地演绎自己的人生。
师父教导练功可不分男女,腰身不直,唱腔不正,管你是谁,上去劈头盖脸便是两巴掌。
徒弟们都怕师父。
练得不好打两下还是轻,最怕罚翻跟头和撕腿,一口气翻上几十个或是靠墙撕一炷香的腿,那滋味,简直比死还难受。
春草也常挨打,打过了,独自一个人躲在墙角流眼泪。小凳子瞧见了,心疼,蹦过去学猴戏,逗她破涕。
春草知道他的好意,就常常忍住哭,笑给他看,让他放心。
自打来了这儿,春草便不爱说话,对谁都有些寡淡。唯独当着小凳子的面,难得笑上一笑。
5
一经分了行,大家主练的功夫也就各不相同。
像小凳子,就要练身段儿,练翘功,学假嗓,学女人娇媚媚掐兰花指的模样。
徒弟中,他年岁算是偏小一些的。
自从入了旦行,整日练这些功,便常常受师兄弟们的取笑和欺负。
师兄弟们正值搞怪多动的年纪,常背地里学他练功时袅袅娜娜的样子。有时趁师父不在,也会手掐着兰花指,妖里妖气地在他面前晃悠,嘴里常常还尖着嗓子唱:“女儿家生来不如意——”
小凳子有时气不过,功也不练了,挥起拳头就打过去。
一帮孩子常常就这么打起来。
奈何,他一个旦角怎么打得过一帮子生。更何况,几个武生也跟着上手,哪有不吃亏的道理?
唱戏的靠脸盘儿吃饭,盘儿尖的就算成不了角儿,也差不到哪儿去。孩子们在师父的严苛训诫下,都知道不能往脸上招呼。于是,小凳子的身上便青一块紫一块,偏偏这脸上白白净净,什么也看不出来,仍是好看的不得了。
小凳子天生一副倔脾气,挨了打也从不告状,只强忍着身上的疼,咬牙接着练功,受嘲笑时还跟人打架。却是看得春草好生心疼。
这天,左右无人,春草一把拉过小凳子,把他拽到角落里,伸手就去掀他的衣裳。
小凳子急了,脸蛋子通红:“师姐,你这是要干啥啊?”
春草瞪他:“你和他们打架,真当我不知道?”
小凳子支支吾吾:“我是打架了,可你掀我衣服干啥啊?”
春草看看周围,没人。
从兜里小心翼翼掏出两个鸡蛋,小声道:“我偷偷拿了两个鸡蛋,以前我爹教我的法子,身上的淤伤用蛋清抹了,好得可快了!快把褂子脱了!”
小凳子怔怔地望着春草手里的两鸡蛋,他知道这鸡蛋肯定是她瞒着师父偷的。要是师父发现了,一定会狠狠罚她。
上次就有个师兄因为偷吃鸡蛋,被师父打得三天没下来炕!
春草见他动也不动,直勾勾盯着自己手里的鸡蛋,还以为他是馋了,啐道:“就知道吃,等抹了这两个,我哪天再给你拿两个!”
说着,拽过小凳子,让他背对着自己,掀开他身上的褂子,轻轻取鸡蛋清在他后背上柔柔地抹。
小凳子一动不动,任由春草摆布着,憋着嘴,忽地就有眼泪涌出来,在眼眶子里滴溜溜地打转儿。
感受那只柔软清凉的手在背上小心翼翼地涂抹,他突然就想起了他娘,以前他只要是磕了碰了,娘也是这般给他按揉身子。可自从他娘三年前把他送到戏班,他就再也没见过她,就再没人对他这么好过。
“好了。”涂抹完,春草如释重负地放下小凳子的褂子。
小凳子转过身“哇”的一声就扑在春草怀里哭了,撕心裂肺地叫娘。
春草也就比他大两岁,见他这般伤心,顿时不知所措起来,只得紧紧抱住他,陪着他一道儿抹眼泪。
小凳子哭了一会儿,突然哽咽道:“师姐,我不想唱旦了,我要改唱生!”
春草柔声斥他:“说什么胡话呢?师父都说了,你这身段脸蛋儿,天生就要吃旦角的饭,注定能成角儿,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师姐,可他们都说我不男不女!”
“听他们胡说,他们那是羡慕得紧。要我说啊,我的小凳子师弟上了台是最美的女子,下了台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看他们这给打的,你都没喊过疼,这还不是好男儿是什么?”
小凳子止住眼泪,脸上不免流露出得色,眼睛落在春草脸上,只觉得她生得是那般好看,不自主地腆着脸,眨巴着眼喃喃道:“师姐,你真好看!”
春草的的俏脸腾地烧起来,低头微嗔:“油嘴滑舌。”
“是真的!”小凳子急了,可刚一低头,却突然见春草裤子上洇出血来,惊叫,“呀,师姐,你流血了!”
“啊?”春草似是恍然未觉。
“你,你屁股后面,有血!快看看是怎么了!”小凳子急道,“是不是练功伤到哪儿啦?”
“呀!别看!”春草羞得俏脸通红通红,转身捂着屁股跑了,期间还不忘回身狠狠瞪小凳子,“别跟过来!”
“师姐,你没事吧,用不用我把师父叫来?”
“不要说!不然我再也不理你了!”
“啊?”小凳子傻乎乎地站在原地,望着春草羞赧逃离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
6
每个人都像是一颗鸡蛋,外表致密坚硬,而内部隐藏的却是一汪柔软。
耐人品味的蛋黄,清凉纯净的蛋白,是你最柔弱真实的一面。而那个见过、品过的人,在渐渐成为你最亲近之人的同时,也在慢慢被你的柔软治愈伤痕。
自那次涂药,小凳子与春草便常常腻在一起,练功玩耍,几乎形影不离。
陈成辉也乐得如此,这是他众多徒弟里最有望成角儿的两个人,早晚要同台献艺,时时在一起,培养出默契也是好事。
索性,陈成辉又将两人早早安排成一对儿,在一起对练眼神。
唱戏,眼神是必要练的功夫。
要想成角儿,谁都免不了过这一关。
起先时,两人被师父安排在点着油灯的屋中练。眼前是一个烧饼,头和脖子都绷得老老实实,一动也不准动,只有那两双眼珠子,黑白分明地,盯着烧饼,在眼眶里溜来转去……
后来,熄了灯练,屋子里黑魆魆的,眼前就只有一个亮亮的红点儿,是烧饼换成了香头。
香头在手里拿着,不断地动,两人紧紧盯着,眼珠子左移两下,右移两下,快转两下,慢转两下——
师父严厉告诫,眼神是必练的基本功,一定马虎不得。
其实,这个行当里,大大小小的伶人都会讲几句什么“眉目传情”。
生旦净丑,不论哪种角色,到了词少的戏,都要靠着眼神来传情达意。
听说,绝世名伶的眼眸里,潜藏着这世上最动人心魂的神秘莫测,一如春天喷薄的情欲魅惑,足以够撩拨得人茶饭不思。
两个孩子不懂这些,只道若不按师父说的苦练,定又会吃上几记鞭子,那滋味可不好受。
可有些事不需要懂,天长日久,它自会润进心里。
黑黑的屋子里,两个孩子的眼珠子越练越亮,眼皮、眼眶、眉毛浑然一体,动起来相得益彰。
师傅不在身边时,两双清亮通透的眼睛偶尔悄悄对上,情义便从那香头处缓缓游曳至彼此眼中。
春草会粉颈微红,偷偷抿嘴一笑,小凳子便也忍不住咧起嘴来,待听到堂外师父渐近的脚步声,又都会立马板起小脸,眼珠子滚个不停,可依旧是纠缠不清,几乎混成一汪清水……
眼为情苗,情致爱生。
一生一旦,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眼中再无旁人,心里也深深烙上了彼此的身影。
7
日升月落,寒来暑往,转眼十个春秋。
十年来,小凳子和春草朝夕相处,如今如一对破土的笋儿,“噌噌”蹿成了小伙子和大姑娘。
也不出众人所料,两人当真成了园子里的角儿。
二十二岁的女生,台下玉立婷婷,台上儒雅大方。
二十岁的男旦,戏外阳光温和,戏里眉眼盈盈,风情万种。
只要两人一上台,一搭戏,台下必是满堂彩。
两人红了,将要随园子去上海演戏。
师父也老了,不能跟着一起去了。他说,总该有个正式些的艺名。
于是找识文断字的先生给起了两个,小凳子改叫岳清衫,春草改叫阮雪柔。
8
上海。
瑞福楼晚上开台,是京城名伶岳清衫和阮雪柔联袂的拿手戏——《西厢》。
远近的戏迷们得了消息,早早吃过晚饭,蜂拥般涌进楼子。
池座里人头攒动。不断有卖瓜子、烟卷儿的在其中穿梭。楼里的跑堂也不得歇,一会儿提壶给楼下这位添杯水,一会儿端盘来给楼上那位送杯茶。
楼上是包厢,里面坐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
孟海鹏孟老爷就是其中一员,他年近五十,脸胖腰圆,手常拿着一把附庸风雅的折扇扇来扇去,据说那还是个前清宫里传出来的稀罕物件儿。
而此时,戏台上锣鼓一响,“张生”出场,那扇子便在他手里收得紧紧的,再也无暇把玩。
但见这位孟老爷身子前倾,坐在包间里眯起一双眼,瞳仁里再也容不得他物,满眼都是刚刚登台的阮雪柔。
孟老爷身边还坐着一人,是个白面无须、淡眉细眼,穿西装的公子哥,名叫陆俊生。
这个陆俊生此时也怔怔望着台上出神,目光迷离,说不清是深陷戏中还是在心猿意马,半晌,才情不自禁地喃喃道:“好看!好看!”
孟海鹏听了,回头瞥他一眼,笑道:“哟,我说陆公子,您什么时候改性儿了,我记得您可是——”
话到一半,孟海鹏恍然,瞥了一眼陆俊生,接着又把眸子望向了台上扮作“崔莺莺”的岳清衫,古怪一笑:“嘿,确实盘儿亮,怎么,陆公子对他有几分意思?”
龙阳之风自古便盛,素来有人偏爱断袖之香,这在达官显贵间并非什么说不得隐秘事,故而孟海鹏对陆俊生钟情俊美男子的事并不惊讶。
那陆俊生难得生出几分亢奋,伸手指着台上的岳清衫,上下点动:“您瞧瞧,您瞧瞧那惹人怜的小模样?这世上,又有几个女子能有这般风姿?”
孟海鹏闻言,回首台上。
细细望去,只见那崔莺莺扮相的岳清衫真真是把女子学了个十一分像,莲步婀娜,腰身纤柔,最出彩的是那一双吊梢凤眼里顾盼生辉,随随便便一个眼神都透着千娇百媚,还真是个天香国色。
那眉眼盈盈,竟看得孟海鹏浑身升起了几分燥热,当下不由暗恨:“他妈的,怎么偏就是个带把儿的呢?”
可转过头,却已敛起懊恼之色,笑着对陆俊生道:“陆公子真的好眼光啊!依我看,他注定会是您的人!”
陆俊生呵呵一笑,狭长的眸子里神采飞扬,“孟二爷,瞧您这话说的,台上两个,你我一人一个,各取所需,两全其美,岂不是快事?”
“好!好一个各取所需!哈哈——”
陆俊生与孟海鹏相视一笑,对各自心思已是了然于胸。
“只是——我听闻这两个唱戏的从下一块儿长起来的,又总一起演这些个卿卿我我的戏,怕是早有苟且啊!”孟海鹏有些可惜道。
陆俊生眉毛一挑,冷哼一声:“哼,不入流的戏子,你我得来不过尽些鱼水之欢,怎么,难道孟二爷还真想明媒正娶不成?”
孟海鹏干笑两声:“哈哈——不瞒您说,我还真有这么个想法!”
陆俊生睨了他一眼:“我劝您还是好好考虑考虑!您别看他们现在红,被这些个听戏的像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可下了戏台,终究是下九流,婊子一样的下贱人而已。若是有天不红了,没人听了他们的了。嘿,趴在地上,都不如那巷子里的烂泥巴显眼!”
孟海鹏略有迟疑:“您是说他们就只能红一阵?”
陆俊生弹弹身上的灰,无限轻巧,满不在乎道:“您见过常开不败的花儿吗?”
“要是没戏可唱,那他们这辈子岂不是就完了?”
“呵,生而为人,同种不同命!三六九等,可不只是说说而已。”陆俊生站起身,走到孟海鹏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孟二爷,那句词儿怎么说来着?对,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到无花空折枝。孟二爷您要看上了可要尽快出手,可别等到残花败柳,那还有什么可玩儿的?”
孟海鹏会意,望着台下嘿嘿一笑:“多谢陆公子指点,这出戏一完,我就去见见这阮雪柔。”
戏中,“张生”与“崔莺莺”正月下私会,一曲西厢恰在浓情蜜意。
戏台外,阴暗的角落里,一双双眼牢牢盯着戏中人,或色心萌动,或欲念横行。
没人知道,在这个小小的戏园里,有何人,正计划着,何种歹毒的勾当。
“张生”与“崔莺莺”对此浑然不知,携手对望,难掩彼此眼中的深情款款……
食色性也,众生皆贪恋皮相,台下人如此,台上人亦不遑多让。胭脂水粉下,滚滚红尘中,谁的眼不曾为色欲贪执?
9
一出戏刚刚落幕,阮雪柔便被上海青帮的孟二爷找去了包厢。却不知在里面孟海鹏与她说了什么,再推门出来时,阮雪柔柳眉踢竖,俏脸通红。
待岳清衫回到后台,看到阮雪柔双眼红红的,急急过去问她怎么了。
阮雪柔怕他担心,只推说是眼里进了沙土,不妨事。
岳清衫满脸狐疑,但见阮雪柔不愿意告诉他,只好把话藏进了肚子,学小时候,做了个猴脸儿,挤眉弄眼道:“别不开心了!笑一笑!”
阮雪柔忍不住笑出声来,拿眼白他:“又来献宝。”
这边跑堂的急急过来招呼:“岳大爷儿,岳大爷儿,陆记商行的陆少爷想见见您。”
“等我卸了妆便过去。”岳清衫随意敷衍,他对阮雪柔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那跑堂的过来拉起岳清衫的戏服袖子就要向外走,“这陆少爷可是咱们上海滩数一数二的金主儿,他说了,您一下台就要您过去!可得罪不得啊!”
“可——”
“师弟,你过去吧,我没事儿,答话小心着些,莫要惹恼了贵人。”
听到阮雪柔的话,岳清衫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跑堂的去了楼上。
走进包厢,原本优雅端坐的陆俊生见他来了,忙起身相迎,客客气气地给他让座。
岳清衫受宠若惊。
陆俊生坐在他对面,彬彬有礼,与他侃侃而谈。
从台步到架势,从眼神到唱功,不惜溢美之词,连连赞他的戏好。
岳清衫心中不免自得,暗道,这个陆公子真是个懂戏的,又对自己这般尊重,实在是不同其他的有钱老爷。于是不免对他好感大增,不再拘谨,与他畅聊起来。
喝着茶,聊着戏。不觉间,几炷香过去,两人算是相谈甚欢,只觉相见恨晚。
临别时,陆俊生送了一套上好的翎子给岳清衫,相约改日再来说戏,岳清衫心中欢喜,接过翎子,连连点头答应。
10
岳清衫与阮雪柔的名气在上海滩渐渐响了起来。
几日后,戏迷们强烈要求复演。
于是,福瑞楼里,又是一场《西厢》。
台上刚一落幕,陆俊生已等在后台,等着邀请岳清衫去他府上小坐。
阮雪柔见清衫能与这般贵人走得如此亲近,也不免为他欢喜,亲自到门口送两人离去。
然而,岳清衫与陆俊生前脚刚走,紧跟着,孟海鹏家的黄包车就到了戏园门口,拦住了准备回园子的阮雪柔。
“阮老板,我们老爷有请!”
阮雪柔诧异:“你们老爷?请问是哪一位?”
“我家老爷是孟海鹏孟二爷。”
阮雪柔便想起那个肥头大耳、言语轻薄的胖子,当即心下腻烦,冷了脸:“我还有事,现在不方便,你请回吧!”
车夫听了,脸上浮起一阵惶急:“阮老板,您还是跟小的去一趟吧。我家老爷说了,如果接不到阮老板,回去就打折小的的腿!”
这车夫年岁不大,听阮雪柔说不去,立马就急出了一脑门儿的汗珠子,立在阮雪柔面前,不住用双手绞着衣襟,焦躁不安。
阮雪柔见他模样可怜,并不似做作,顿时有些难以狠下心来。
那人见她仍犹豫不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凄声哀求:“阮老板,您就帮帮小的吧!”
阮雪柔不忍,只好上了黄包车。
来到孟宅,孟海鹏满脸漾着笑,欲将她迎入大堂。
阮雪柔站定身子,冷脸道:“孟二爷,我来也来了,您见也见了。我还有些事,就不进去了。”
孟海鹏面色不改,柔声道:“阮姑娘大老远的来,怎么也得进来坐坐。”
阮雪柔不为所动,回头对那拉车的道:“送我回去!”
拉车的低着头,却是动也不敢动。
孟海鹏冷冷一笑:“我劝你还是留下,也算为你那师弟着想!”
“你要做什么?”阮雪柔脸色大变。
“跟我进来,我详细说给阮姑娘听。”说着,拉起阮雪柔的胳膊,不由分说便往西厢房里去。
阮雪柔心中已乱,生怕若是不从他,便会给岳清衫惹祸上身,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进了西厢房。
进了屋,孟海鹏回头望她,那眼中的贪婪,意欲昭昭。
阮雪柔的心一抖,浑身从头到脚,一寸寸凉了下去。
“你刚刚说我师弟如何了?”惶急地定望着孟海鹏,她问。像是不知自己已深陷泥潭,她心里,他永远比自己的安危重要。
“他?他现在没事儿!要是你答应了做我的姨太太,那他以后也会没事儿!”孟海鹏威胁,“如果不答应——”
阮雪柔迸出急泪:“你——我师弟是名伶,你怎么敢?”
“什么名伶?不过是个下贱的戏子!别忘了,这里是上海滩!你若是不应了我,我可保不齐暗地里会有人截了他,不小心刮花了他的脸,或是把他剁吧剁吧喂那街上的野狗,那这戏台上可就再看不见岳清衫这号人物了。”
阮雪柔脸色煞白,嘴唇不住颤抖。
孟海鹏见她被吓住了,欺身上前,肥腻的肚子紧贴在她身后道:“可你若是愿意进我的宅门,你这个师弟我还是愿意扶照的,我可以捧他做这大上海真正的角儿!怎么样啊?”
阮雪柔眼中含着泪花,丝丝缕缕的恨意在眼眶中漾着,似是要决堤的洪水。
“怎么?小美人,你是不信我有这般能力?”孟海鹏贴得更近,一只手在她身后摩挲,脸凑近她的脖颈,摩挲着,贪婪地嗅吸那里的香气。
阮雪柔瑟瑟抖动,仿佛一瞬间被妖魔抽走了身上所有的气力,近乎瘫软。
忽地想起陆俊生,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急急斥道:“我师弟是陆先生的朋友!”
“陆先生?陆俊生?哈哈哈——”孟海鹏大笑,“没有他帮我带走那个小白脸儿,我还真不一定能把你接来!”
一瞬间,阮雪柔如遭雷击,原来一早便是阴谋!是了,这些有钱的大老爷,哪有人会真的拿他们这些戏子当朋友?
孟海鹏望着她,笑着,像是在逗弄鼓掌间的宠物,满眼轻嘲。
她别无选择,咬着牙,几乎是从红唇间硬挤出那几个字:“你别动他!我嫁你!”
“哈哈,好,好!”趴在阮雪柔的发间,陶醉般嗅了再嗅,孟海鹏满意地笑道,“这才对嘛!”
伸手去摸那光滑的脸颊,阮雪柔本欲躲,可对上孟海鹏冰冷冷的眸光,硬是咬着银牙没有动。
“哈哈哈——”孟海鹏狂笑。
“嫁你可以,但我要跟我师弟唱最后一出戏!”生怕他不答应,复又急急道,“戏唱完,我什么都听你的!”
说是唱戏,实则是为见他。
缓缓收敛起笑容,孟海鹏眯眼盯着她,几乎把她从里到外看了通透,少顷,阴阴一笑道:“可以。”
说罢,走出屋去,阮雪柔听见他对家仆说:“给我看好她!”。
阮雪柔失魂落魄,瘫坐在地上,眼泪默默垂落。
11
自那日歇了戏,岳清衫已有两日未曾见过阮雪柔,戏班里的人也不知这个阮老板去了哪里!东打听西打听,才得知那日阮雪柔被孟海鹏的车给拉走了。
正当岳清衫心急如焚之时,陆俊生一脸惶急地找上门来。
岳清衫草草地与他见了个礼。
却见陆俊生一把抓过他的手,神色甚是焦急,对他道:“岳兄,你可知道,你师姐阮雪柔要嫁给孟胖子做姨太太了?”
岳清衫大惊失色,忙道:“陆少爷,您可不要乱说!”
“乱说?”陆俊生冷冷一笑,把手中的请帖丢给岳清衫,“自己看看吧!”
岳清衫打开,只见是一张喜帖,上面赫然写着了两个名字:孟海鹏、阮雪柔。
岳清衫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险些向后栽倒。
陆俊生上前一步,一把环住他的腰,搂在怀里把他稳住,轻声关切道:“没事吧。”
岳清衫心绪大乱,未曾察觉有异,只是摇摇头,沉默不语。
“要我说,这等忘情忘意的,便随她去,莫要在记在心上!”陆俊生恨恨道。
岳清衫却只喃喃自语:“不对,陆兄,这其中定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事情!”
陆俊生恼恨他此般情景之下仍不愿忘了阮雪柔,眼中一阴,便又道:“我听说,是她主动找到那姓孟的,想嫁入孟家,说是早已厌倦了这戏园子里的生活,厌倦了身边围着一群低贱的人!”
低贱?
岳清衫身子又是一晃。
是了,入了梨园行,做了戏子,台上百般卖弄,只为取宠众生,这是个低入尘埃里的身份。这个行当里,角儿也好,龙套也罢,都不过是点缀人间烟火的一抹色彩,供人瞧玩的戏子,哪里说得上尊严?下了台,下九流里的卑贱种,腰杆挺得不如叫花子。
可他还是不信!
他与她一道长大,他知道她,她爱唱戏,她怎么说这样的话?
岳清衫失魂落魄,只是摇头。
“忘了她吧!不过是个无情的贱人!”
贱人?谁都不可以这般说她!一股怒火瞬间蹿上岳清衫的胸膛,他愤怒地挣脱陆俊生的环抱,喝道:“陆公子,请你不要这么说她!”
陆俊生本想让他彻底对阮雪柔死心,那样再征服他才有趣,可没料到他竟是这么个痴情种!
被他这凶狠地一挣,顿时便失了耐心,露出凶恶嘴脸:“哼,还不死心?我告诉你,你那师姐早就成了孟二爷的床头玩物!”
岳清衫望着此时面目狰狞的陆俊生,与前日温文尔雅的那个陆公子判若两人,顿时震惊得脑中一阵恍惚。
“我告诉你,你若是肯跟了我,我还能让那孟胖子对她好些。若是不从,我叫她在孟家生不如死!”说着,一只手向陆俊生的脸摸来。
“你——你——”岳清衫瞬间懂了他的轻狭之意,一张脸瞬间因为愤怒和羞耻而变得青白交加,举起拳头便要打去。
“还想打我?来人!”陆俊生一声大叫,立马冲进来几个人把岳清衫按倒在地。
“贱种!还想打我?把他拽下去,关起来!改天本少爷带他去喝孟胖子的喜酒!”
“你们这群王八蛋,不得好死!”岳清衫凄厉地叫喊咒骂着,被陆家的下人拖走了。
12
日子亘古不变地周而复始,上海滩依旧卖弄着它奢靡的风情。
没有人晓得,前几日在瑞福楼挂牌爆红的两个名伶,已经被人囚禁了起来。
也难怪。戏子与观众本就是路人,散场后,又有几人会常常把戏子挂念心上?
腔调再美,终究是戏。菜米油盐,才是人生真正的旋律。
阮雪柔被锁在孟府的西厢房里。
无限的凄酸担忧中,日渐憔悴。
她恨!
恨自己生于微末!恨戏子地位卑贱!恨这世间的丑恶与不公!恨孟海鹏!恨陆俊生!
可是,恨,却又能如何?
她能做什么?杀了他们?她不是没想过。
短短的几日里,她曾想过无数个恶毒的方法,要杀死孟海鹏!
杀了他!杀了他!这三个字曾一度如梦魇般笼罩着她,折磨着她。
可如何能?
莫不是要以色相合,在云雨之欢时杀了他?
想想那张丑恶的脸,胃中翻江倒海。
倒不如自己死了,为师弟守得一分清白。对,死了,一起死了!
与师弟做一对死命鸳鸯,同走那一遭黄泉路,陪他跨过忘川,来世再做竹马青梅,再结夫妻之缘。
戏文里,不都如此吗?
恍恍惚惚,好似真的与清衫携手,赴了黄泉。
阴气森森,鬼影昭昭,可他在身边,她什么也不怕!
正想着,有人隔门低呼:“阮老板?阮老板!”
原来是那个将阮雪柔拉到孟府的车夫。
他心中有愧,便趁人不备,偷偷来见阮雪柔,希望能帮她些什么。
呵——
来的正好!
阮雪柔撕裂裙下的内衬,咬破手指,写上几个血字,求他带着找到岳清衫。
那车夫咬牙,终是答应。
当夜,翻墙跃进陆家大院,在柴房里寻到了丢魂失魄的岳清衫,从门板缝儿里把血书递给他看。
看着那四个殷红的血字,豆大的泪珠子像骤然而至的急雨,无声垂落。(原题:《清雪西厢外》,作者:何苦。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公众号:dudiangushi>,下载看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