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林世子妃蒙浅雪生于武门,打小就是个疏朗大气的性子,再大的烦恼艰辛也不会时时刻刻萦在心上。但饶是如此,晚间听萧平章低声说了他们这几年求而不得的真相后,她还是不免呆坐了许久,扑进夫君怀里哭泣起来。
萧平章先由着她哭了一阵,这才柔声劝慰,“虽说耽误了几年时光,但咱们成亲早,现在年岁也不大,等林姑娘把你调理好了,想生几个生几个。让那些下黑手的人看看,我们小雪不是那么容易就被人害了的。”
蒙浅雪咬着嘴唇,又伤心又困惑,“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要害我?是我平时哪里不好,得罪了谁吗?”
“有些恶人的所思所想,他们自己说出来之前,正常人哪里猜得透?”萧平章拿枕边软巾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并不是说只要有人想害咱们,就表明咱们曾做错过什么。叔祖父以前不也常说,世间固然有阴邪不公,令人煎熬苦痛,但立身方正之人心底的安宁,又岂是宵小之辈所能体会的?”
蒙浅雪哭过一场,渐渐平静了些,半直起身,深吸一口气,道:“你说的对,我是蒙家女儿,当听叔祖父的教诲。”
有夫君这般温言安慰,蒙浅雪自己又一向是个乐观的人,难过两日后便振作了起来,来到扶风堂开始诊疗时反而宽慰林奚,“妹妹为我这么费心,我自然也该尽我所能。即便最终仍是不得如愿,我也绝不会每天哀哀怨怨地过日子,让背后那些不知道是谁的小人们看笑话。”
林奚诊治过多少病人,竟是少见这么豁达的,感佩之余更加上心,每两天行针一次,日服的丸药过五天便要调改方子,全部心神都投入到这个病例之中,曾经那般纠结于心头的旧日婚约,不知不觉间竟被她忘得干干净净。
转眼之间,新春正月已过一旬,被年前两场大雪封断的卫岭官道重新打通,自东而来的驿寄在延误了快半个月之后,陆续飞驰入京。
这一日林奚到府中给蒙浅雪行过针,萧平旌习惯性地送她回扶风堂,返程刚离开朱雀大道不远,突然听到旁边街巷有些喧吵,便绕了过去观看。
这条街巷并不太宽,前方人头涌动,把街面挤得水泄不通,一眼望去并不知在围观些什么,内层还传来官兵维持秩序的呼喝:“官府办案,退开!都退开!不要挤!”
萧平旌好奇地跃上墙头,张望了一回,只见街巷中段的一座民宅门板紧闭,两队京兆府衙兵分守在外门,巡防营正帮着驱退围观路人,居然是由孙统领亲自带的队。
在金陵皇城之中,巡防营担有城门守卫、夜间宵禁和镇压械斗之类维护京城安平的职责,孙统领已经履任多年,凡是重要府邸的重要人物,几乎没有他不认识的。此刻正忙着,突然间一抬头,看见长林二公子立在墙头上向他挥手,不由吓了一跳,忙命部属开了个口子放进来,抱拳行礼,“二公子。”
萧平旌瞥了一眼紧闭的民居院门,问道:“大过年的,这是干什么呢?”
孙统领身体斜斜前倾,小声道:“里头出了命案,一对老夫妇死在夜里,家里洒扫的丫头早上才发现,报了官……”
萧平旌稍感疑惑,“刑名案件归京兆府衙门管啊,怎么把你们也叫来了?”
孙统领脸色凝重,声音压得更低,“二公子有所不知,这不是第一起,南城和北城也有三家报官的,加上这个,六条人命了。”
萧平旌有些吃惊,“一夜之间吗?”
“嗯!我听说其他四名死者都是一剑穿喉毙命,不知这里……”
话音还未落,民居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半边,几名衙差用木板抬着白巾遮裹的尸体走了出来。萧平旌快步上前,将白布掀开一角,只见死者皮肉松弛的喉间果然也有两寸长的伤口,细得如同血线,边缘极齐,与平常剑伤迥然不同。
萧平旌心头一动,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什么,却又不能确认,只得重新盖好布巾让衙差离开。
街巷内围观的路人遥见尸体抬出,顿时一阵骚动拥挤,孙统领赶紧指挥手下呵斥拦堵,忙活了半天再回头,发现长林二公子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踪影。
萧平旌倒也没去其他地方,直接回到府中奔向东院书斋,一冲进去就叫道:“大哥!大哥!”
蒙浅雪站在庭院中,正仰首看仆从们敲除檐下垂结的冰凌,闻声回头,道:“别叫了,陛下召见,父王和你大哥刚进宫议事去了。”
“进宫议事?”萧平旌怔了怔,“这才大年十四,还没开朝呢!”
“说是东海年前递来的国书在卫岭耽搁了,昨儿才呈送进京……哦,差点忘了,”蒙浅雪朝书房窗口指了指,“内阁转来国书副本,你大哥让你看一下。”
萧平旌十分奇怪,“东海的国书,为啥要让我看?”
蒙浅雪斜了他一眼,“你以为自己还小呢?照你大哥说的,早就该学着理事了!”
萧平旌朝她吐了吐舌头,走进书房内,拿起摆在案头文卷最上层的国书抄本,翻开看了起来。
这时檐下冰凌已清除得差不多,蒙浅雪命仆从等退出,从敞开的窗口探入半身,问道:“怎么样?看出什么眉目没有?”
萧平旌撇了撇嘴,“东海提出边贸交易、工匠互换和银币流通……这些事情都是政务,跟咱们长林府没关系,倒是最后一条我不大明白,”他的手指在文书上滑动,念了出来,“聊备薄仪,请以东海之礼,祭奠淑妃……哪个淑妃啊?”
蒙浅雪不由笑了起来,“你不常在京城,又是上一辈宫里的事,难怪会弄不清楚,这说的当然是虞淑妃娘娘了。”
萧平旌揉着额角想了片刻,这才隐隐约约想了起来。
东海地邻海隅,国土狭小,素来与大梁呈交好之势,两国常有联姻之谊。二十多年前,两位东海郡主远嫁入梁,一位迎进东宫,萧歆即位后封为淑妃,一位由武靖帝指配二皇子,便是现在的莱阳太夫人。
“对对对,元启的母亲就是东海人,不提起来我都快忘了。”萧平旌继续翻看着手中的抄本,“可宫里祭不祭奠淑妃,也是一件由陛下圣心独断的事情,大哥为什么要让我看……”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从折本中拿出了单独的一页,表情甚是凝重。
“怎么了?”蒙浅雪性急,看看左右无人,也就没有走门,一按窗台直接跳了进来,“这是什么?”
“东海使团的名单……”萧平旌在其中一个名字的下方掐了甲印,递到蒙浅雪面前。
只见细细甲印的上方,写着简简单单六个字:墨淄侯虞天来。
琅琊高手榜排名居首,东海,墨淄侯。
异国使团来访,国书之后皆会随附使团成员之名录,列明身份位次与相应职衔,本不该有什么值得特别惊诧的地方,只是其中有那么一个人,居然是当今天下第一高手。
与长林府东院一样,此刻在宫城朝阳殿中,所商议的也正是这位东海来客。
“原来墨淄侯的名字叫作虞天来……”萧庭生坐在梁帝左手边的圈椅中,边思忖边道,“按老阁主的规矩,他既然能够上榜,必定在东海国中未领朝职,那么两国议事自然也就跟他没有关系,为什么他会随团前来,还如此正式地列入名录之中呢?”
殿中一时静寂无声,长林王所问的这个问题,到最后居然是由御座上的萧歆回答的,“朕记得淑妃以前说过……她的嫡亲兄长,就叫作这个名字……”
萧庭生甚是意外,怔了片刻方道:“墨淄侯在东海也是常年离尘隐逸之人,没想到竟是淑妃娘娘的兄长。想要祭奠骨肉手足倒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娘娘七年前便已仙逝,为何他现在才想起要来金陵?”
一直站在阶前的荀白水这时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不管其间有什么缘由,微臣担心的是……东海使团也许还在路途之中,可这位墨淄侯,恐怕已经到了金陵。”
此言一出,梁帝与长林王同时吃了一惊,萧庭生忙问道:“荀大人这么说,可有什么依据?”
“回老王爷,昨夜全城突发四起命案,京兆尹府核查六个死者的身份时,发现他们虽然散居各处,却都跟宫中有关,两人是太医,一人是御医坊的稳婆,另外三个,七年前皆曾在淑妃娘娘的金华宫中当差……”说着,他转头看了肩下的荀飞盏一眼。
荀飞盏也踏前一步,抱拳道:“臣赶往京兆尹府殓房查看过,死者皆为喉间一道致命穿透伤,伤口细若一线,不仅说明剑势之快非同寻常,而且锋刃极薄,绝非一般的兵器,放眼天下,也只有……”
“非金非玉,非铁非铜,淬东海之水,结乌晶之剑……”萧平章喃喃接了一句,眯起眼眸,“墨淄侯来意不明却又杀气腾腾,恐怕无法以常理度之。以微臣所见,这不是京兆尹府能办的案子,还得请大统领担当,再让平旌从旁匡助才是。臣相信他们两个联手,即便是墨淄侯,想来也不能轻举妄动。”
萧歆犹豫了一下,看向萧庭生。
“平章说得是,就放手给飞盏和平旌,当作是桩江湖事,让他们随机应变好了。”萧庭生将语调放缓,试图纾解殿中有些凝重的气氛,“眼看就要开朝,国政繁忙,这哪里是陛下亲自操心的事呢?”
梁帝扫视殿下,见荀白水和飞盏皆无异议,便点了点头,“好,准长林世子所奏。你们几个都退下吧,请王兄留一留,朕跟你说说话。”
殿下众人忙肃身领命,叩拜退出。
萧庭生一直等到三人身影消失,这才转向萧歆,严肃地问道:“东海请求祭奠淑妃,墨淄侯就提前来了金陵城,其间必有玄机。那一年臣征战在外,连平章成亲都没能赶回来,京中之事不太清楚,请问陛下,莫非淑妃娘娘仙逝……真的有什么隐情不成?”
萧歆垂着眼帘怔怔坐了许久,方拍拍旁侧的座椅,示意萧庭生坐近一些,低声道:“不瞒王兄说,当年淑妃难产而亡,朕确实曾经怀疑过,也指派了宁王叔和内廷司大力详查……只不过……”
他话音未完,但意思已经很清楚。萧庭生皱眉想了想,道:“陛下亲旨详查必定十分周全,若是没有查出什么异常,想必只是淑妃娘娘福分未到吧?”
“话可以这么说,但这些年来,朕只要想起她,心里总还是留着一个疙瘩。”萧歆的嘴唇颤抖了一下,面色苍白,“这次她的亲兄长入京,说不定竟能够解得开一些陈年旧结呢?”
萧庭生的脸色顿时一沉,颊边肌肉绷紧了些,突然拱手道:“请陛下恩准,允老臣携平旌宿卫前殿,襄助禁军安防。”
萧歆轻轻笑了笑,按下拱在眼前的手,道:“王兄总是这么不放心朕,宫里还有飞盏呢。即便再退一步说,让平旌帮着值宿就行了。你可不许来,别以为你身子比朕好,总归也是早过了花甲的人了,不能太过劳累。”
老一辈的两兄弟在殿中探讨旧事,辞跸而出的三个人显然也都没有闲着。荀白水刚出殿门,就被正阳宫的人给请了过去,荀飞盏陪同萧平章,一路朝着南仪门方向走。
刚刚转入甬道,长林世子的脚步便慢了下来,转头瞧着身边这位禁军大统领,面上似笑非笑。
荀飞盏被他这样一看,不知怎么的脸就红了。
“你与平旌当街打了一架之后,应该还没碰过面吧?”萧平章抿着唇角,“这孩子是性急了些,多谢你代我长林府管教。”
他笑意晏晏,语气温和,可话音内外都透着一股护短的味道,荀飞盏又不笨,当然不会真当人家是在谢谢自己,低了头道:“那日我说的话太重,也并不是真的那样想……平旌卫护家人,出手固然激愤,却也情有可原。”
萧平章唇边笑纹渐渐收住,片刻后,叹了口气,“你阻拦他的好意,其实我心里明白。不说这个了,我给东青留了话,让他叫平旌去禁卫府等着,咱们还是先一起商议商议墨淄侯的事情吧。”
若说京城有什么人的意见荀飞盏一定会重视,长林世子肯定要排在前列,当下点了头,陪他到宫外乘了车驾,同行至禁卫府,萧平旌果然已经等在了那里。
十来天前才打过架的两个人,最初说话还是有些尴尬,好在他俩都算通情达理,素日的感情也好,被萧平章有意取笑了几句之后,也就顺势把那件事丢在了脑后,集中心神应对眼下的问题。
墨淄侯一夜连夺六命,用的是自己名震天下的兵刃,杀的也是在淑妃临终前照拂她的人,完全没有要隐藏行迹的意思,摆明了就是说,他要追查胞妹之死。
“当年陛下百般追查都没有结果,他如今又能查出什么?”荀飞盏拧着眉,甚是困惑。
“倒还真的有些不一样。咱们陛下行事温平明理,定案不会单凭疑虑,总得有些口供证物才会处置。可墨淄侯不同,他可以什么都不要,问几句话就能做判断,”萧平章感慨地摇了摇头,“而最后结论如何……自然也全在于他自己如何采信了。”
萧平旌哼了一声,“他若有了结论,又想干什么呢?私刑复仇吗?”
萧平章的眉尖一跳,似乎被这句话触发了什么念头,“你们觉不觉得,墨淄侯把自己的名号直接放在使团名单之中,追查得又这么大张旗鼓毫不隐藏,其实就是这个目的?”
荀飞盏没太明白,“什么目的?”
“既然他怀疑有人要为淑妃之死负责,那么眼下发生的所有事情,无疑是在向凶手宣扬传递一条信息。”萧平章眯起眼睛,慢慢道,“他是无人可敌的天下第一高手,他为淑妃而来,他杀人不眨眼,不在乎是否错杀无辜……”
萧平旌这时已经反应了过来,一拍大腿,“没错!当年面对内廷司的追查,只要做得干净咬住不松口就行了,但如今面对这样不管不顾不讲理的寻仇……”他挑起清羽般的双眉,眸色闪亮,“若是淑妃娘娘之死真的另有内情,此刻一定会有人正在为此惊慌。”
金陵城中有没有其他人因为东海来客而惊慌尚未可知,至少宫墙深处的荀皇后,此时已经完全乱了方寸,情绪有些失控。
“东海昨天就递来国书,想要祭奠淑妃这么大的事,兄长为何不立即告诉本宫!”
“娘娘,虞淑妃去世已久,母国来人祭奠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何须如此紧张?”荀白水心中疑惑,见左右只有素莹随侍,言语间也就不那么小心,“墨淄侯在京城行凶作恶,陛下自然不会容他。他妹子当年是难产而亡,无论他到金陵来杀多少人,这个事实也改变不了,不是吗?”
荀皇后面色苍白,呆呆地坐在凤位之上,半晌不答。
荀白水皱起眉头,踏前一步,定定地看着她,“娘娘与臣是同胞骨肉,什么样的话都可以告诉微臣……已经过去整整七年的旧事,它还能掀起什么风波不成?”
荀皇后定定地看着他,眸中浮起泪意,“连你……你也是这样想我的吗?”
“微臣怎么想并不重要,关键是事实……”
“你以为事实如何真的重要吗?”荀皇后突然激动起来,提高了音量,“陛下更喜爱淑妃,我虽然觉得无奈,也还算可以忍受。我所害怕的只是将来……怕他喜欢淑妃的孩儿,胜过了我的元时。若说当年没有什么想法,说自己未曾为难过那个女人,这肯定不是真话,但最终她的死……本宫绝没有下手,没有……”
荀白水心头稍定,安慰道:“单单只是起了念头,到下定决心,到布置安排,再到最后动手,其间的区别可大着呢。既然娘娘没有做什么,又为何要如此忧惧?”
荀皇后尖厉地冷笑了数声,眸色悲凉,“为何忧惧?兄长难道不知道,被人怀疑却无从辩解……这到底有多可怕吗?!”
随着这句哀伤无奈的话语,荀皇后的泪水连珠般涌出眼眶。淑妃和孩子一尸两命,天子之怒有多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当时宁王和内廷司奉旨详查,表面上盘问了六宫上下每一个宫妃,似乎无意特别针对谁,但是荀皇后心里明白,在所有人的眼里,正阳宫的嫌疑最大。
人的心理有时就是这么奇怪,如果真的下了手,荀皇后有自信可以面对盘查丝毫不乱,但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她反而在皇帝幽沉的目光下显得有些畏缩。
萧歆不是刻薄寡恩之人,既然宁王没有查出任何实据,他也不愿因疑定罪,最终接受了淑妃难产而亡的结论。整件事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跟皇后说过什么,没有责备,没有为难,甚至没有半句敲打暗示,可女人的心就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萧歆有时看着她,疏远的目光背后其实正在想些什么……
“陛下是本宫的枕边人,这些年尚且疑心未消,更何况墨淄侯一心为寻仇而来,只怕在他的心里,早就已经给我定了罪吧。”荀皇后抓住案上的金杯,用力砸向阶前,“淑妃,淑妃!你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是这么阴魂不散!”
荀白水急忙靠前,有些焦急地安抚道:“娘娘不要这样,想一想太子您也不能自乱阵脚。臣就不信了,就算墨淄侯有天大的本事,他还能冲破重重宫防进入内苑不成?”
荀皇后怔怔地看着他,心头惊惧,面上血色霎时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