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似乎真是别离与失去的一年。
才送走金庸先生,昨天,二月河也去世了。
当这张照片变为黑白,似乎意味着我们记忆中的江湖与庙堂,都远去了。
听表哥说这个消息时,我正在染指甲。想起家中还藏有一套1999年版的“落霞三部曲”(《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洗了手,翻了出来。
其实收藏价值不大,大人们为了防潮污,一卷胶带贴了半架子书。
我摸着翘起的书皮,叹道:恐怕,当初骂金庸的那群人,又要出来蹦跶了。
果不其然。
只是骂金庸的,是他去世几天后。
而这次,二月河去世新闻仅仅几小时,他们就拍手叫好,扎堆开骂——
这个包衣奴才终于死了!
修元清史的都是狗!
写帝王的还不是奴才?
愿他去的天堂仍是满清当权,
让他能做一个幸福的包衣
一些QQ 群,见人死了,甚至发起了红包雨……
“庆祝满遗二月河归西……”
还有人出台了“死亡名单”——
“给满清招魂的二月河死了,包衣奴才金庸也死了”“文学界重量级的都死了,好事好事!”“这是我华夏复兴之征兆!”“一个一个,都跑不了”
说实话,表妹从这些诅咒谩骂中,并未得到什么“华夏复兴”的快感。
只看见了可怖、无知,还有low穿地心。
可怖在偏执。
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使一群人,在一个老人才合眼,还未入葬时,便这样斯文扫地,嘴脸难看地纠集起来闹棺?
在我受到的教育里,提出怎样不同的观点,都不该使自己变得这么歇斯底里。
这样太极端了。
极端到使人失去理智,并暴露了自己的无知。
这无知是——
骂了半天,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骂。人家又为何挨骂。
骂金庸,是认为其在《鹿鼎记》里美化了康熙帝;多部作品也描写少数民族。
骂二月河,是认为其著作“落霞三部曲”,歌颂了康雍乾三位清朝皇帝。
来,请大家给上一句划重点。
极端民族主义者的重点:清朝皇帝。
然而真正的重点是:落霞。
没错,我敢说:纠集闹棺的大部分人,根本没有读过其原著作品。
他们可能只看过几集改编后的电视剧,看过几篇爆红的网络檄文。
或者根本是个读《红楼梦》只见情情爱爱,读《金瓶梅》只见淫淫缠缠的人。
表妹读二月河,由头到尾只感到封建社会的压抑。
他是有肯定这三位帝王的一些作为,但更多的,是书写黑暗。
他笔下所谓“被美化的康乾盛世”,庙堂倾轧,百官勾结。只是封建王朝的落日余晖,无力地洒在金水河上。是为落霞。
全无汉唐的生机蓬勃。
康熙帝从危中求成,四面兵祸,刚坐稳屁股,明相索相又斗到你死我活。
朝堂上,大臣们肚里蛀虫;江湖里,大小起义不断。
生的儿子也没一个省心。
老四十三出京一趟,一路住的全是黑店、黑村、黑镇……
这美化吗?
《康熙大帝》开卷第一篇,就写:
顺治十八年正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刚过完年,一群一群的叫花子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又开始沿街乞讨。北京城哈德门以西的店铺屋檐下、破庙里挤满了这些人。一家家、一窝窝在城墙根搭起了破庵子、茅草棚,竟有长住下来的意思。好在自李闯王兵败以后,北京城内屡遭兵乱,人口十去五六。东直门内外瓦砾遍地,有的是空闲地方,不然真要人满为患了。这些人大都操关东口音,也有不少像是直隶、山东、河南一带的人,披着褴褛的袄子,腰间勒根草绳,端着破碗向人们讨饭。
这美化吗?
他写帝国民生,也是“人间万苦人最苦”。
似宋朝那样金粉铺地,路不拾遗的泼天富贵,三部曲终了,也从未出现。
每天就是追银子,讨银子,国库空虚攒银子,攒到钱就败银子,逐渐玩完。
他对几位帝王的个人智慧,也作了削弱。尤其对雍正,着轻了其高审美及有情趣的一面,而加重写他的心浮气躁,善于变脸又冷面寡味。并加了一个原创的、频频出谋献策的、宛如诸葛亮般的邬思道进去劝诫他。
写帝王的感情生活,也极具想象。
写康熙强娶民妇,妃子落跑,生下皇十三子,搞到孩子没妈,每天遭受宫廷暴力。
写雍正霸占弟媳,结果发现是自己旧日的风月债弄出的私生女儿,父女俩双双羞愧自尽。
写乾隆被太监绿(总觉得《某某传》有借鉴)
这《雷雨》升级版,真的美化吗?
包括臭骂金庸跪舔清朝的。
且不说小说作者本有其创作自由,不带着黑的目的去看,真的没看出哪里美化康熙了。难道诛鳌拜,平三藩,收台湾不是康熙手笔?还多了个献策奇兵韦小宝,抢尽风头。写明史案滥杀忠良,写各地反清起义……
重点把康熙的小姑姑建宁公主写成他妹妹,最后还成了假太后和无敌丑男搞出来的“野种”……
说这是强行认祖的,港真,你愿意让别人这样来"美化"你的祖上吗?
说到底,不过是自己眼睛重点在看什么。
是狭隘因子作祟。提及即美化。
有“清”一字,都得烧埋。这又和我们鄙视的文字狱有何区别?
就像之前某清朝墓穴被盗,这群人在新闻下为盗墓贼的“正义”拍手叫好一样。
在《火烧圆明园》一片,狂刷清朝的东西抢光了最好!烧得好!
为什么我说这样很low呢?
“修元清史的都是狗!”这句话,是真的low。
那么,书写抗日文献的人,又是什么?
历史是客观存在的,我们可以不喜欢那段历程,但它不能抹去,不能忘记,不可以让人不去说它。
就像抗日文献一样,解读分析了解它们,于现世,也是有价值和意义的。
由于以上种种“个人想象”,我一直都称二月河的作品为演义。
而比起历史小说,帝王小说,他的三部曲,更像是官场小说。
他是很擅长描绘官场众生相的。
所以不要因为表妹说了这么多纷争,就觉得他的书不好看、不如电视剧。
二月河小说,好看之处,私以为有三。
一,文字好
二月河原名凌解放,因痴爱黄河,而每年二月份,黄河冰凌解放,万排齐发向东去,故取笔名二月河。
他没有上过大学,高中毕业后当了工程兵,从小热爱读书。
后来沉醉于研究《红楼梦》,几经波折,凭一篇名为《史湘云是“禄蠹”吗?》的论文,受冯其庸赏识,加入红学研究。
40岁才捉笔真正创作,第一部便是《康熙大帝》。
所以你看他的作品,字里行间是有红楼的影子的,“劳什子”什么的,常有出现。也动辄“这真真是……“ 写太子胤礽与郑春华偷情被打断,也是“尚未入港”。
但他毕竟与曹雪芹生活背景差很多,部分人物对话又有市井气,又诙谐,读来昂有趣味。开起黄腔也很彪。
二,人物好
二月河是擅写人物,或者说是擅梳理人物关系的作家。
各个立体,且能使读者快速站队。
(看这种官场倾轧的小说,最怕一堆名字却搞不清人物关系、谁跟谁一拨了。)
尤其他对于康熙九子形象、性格的塑造,可以说是第一人。
虽然深入研究,会发现与史料、帝王起居注中体现的人物性格,并不完全贴合。但作为一本小说,他这九个人,都立起来了。
每一个都让读者印象深刻,他这个作者,是成功的。
说起他笔下的“胤·九子男团”,就算你记不全名字,也总能记得:
老大耿直,老二荒唐,老三文人,老四冷面工作狂,老八柔里含奸,老九骄奢,老十傻子,老十三侠肝义胆,老十四性格执拗。
啥?划个党?
太简单了吧:
老四和十三,老大傍舅,老二有爹疼,老三助拳劝架的,其他全是八爷党。
后来无数本历史小说、清朝穿越言情小说,清朝电视剧……基本都在抄、搬、借、套二月河的“九子宇宙”。
最牛气的还是“良心巨制”《步步惊心》。
连二月河的原创人物李德全大太监也抄了去。
而第三点好,就是二月河的“全局观”。
他对官场政治的分析,比高阳透彻。(但对情爱和对女性的理解,差高阳十万条街,可能是单身太久的原因吧
)而对全书的各个小故事之间的关联把控极好,这直接导致他的小说改编电视剧,越追越想看——
二月河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个人认为最好的还是《雍正王朝》。
胡玫导演,豆瓣8.9高分。
表妹估摸缘由:二月河他自己一向是最看重“反腐”的,而雍正也是。
他对这个人物应该是有倾注真情实感的。到了雍朝后期,他甚至是以一种悲悯的笔触在写的。咳咳,可能有人又要骂美化满清皇帝了。
但其实,真扪心凭理智讲一句,清朝的康雍二帝,还是有其发光点的。
尤其雍正,难道他是满清贵族的宠儿?
他改土归流(废除西南少数民族土司制,实行流官制)摊丁入亩(百姓能按自家拥有土地收税,少地少收。)废除贱籍三项改革一出,彻底把满蒙贵族得罪了光,也站在了天下士绅的对立面。
然而改革还未完成,就驾崩了。
斗了那么多年,在位仅十三年,正因为这份心志未酬,因此从原著到电视剧,整个雍正王朝都笼罩着一种悲悯的情绪。
虽然电视剧版刻意省去了一些情节,而把雍正塑造成一个喜欢苦口婆心解决政敌的人,表妹个人不喜欢这点。
倾轧,官场,改革,悲悯。构成了一部《雍正王朝》。
这部电视剧开篇就唱:“数英雄,论成败,古今谁能说明白……得民心者得天下……”主题曲家喻户晓,但挺扯淡的,雍正真不是君民一心的帝王。
表妹觉得《康熙王朝》主题曲也扯淡,它本是《大英雄郑成功》的主题曲。康熙也不是天不假年的帝王,终年68岁(古代高寿)再活五百年成妖精了。
整部剧堪称一部中国版《权力的游戏》,不在于符合史实(其实也不怎么符合)而在于故事好看,权术拉力有门道——
比如康熙借着选新太子,打压老八。
从邬思道的逢迎、抽身退却、并劝告十三爷要小心鸟尽弓藏,侧面描写帝王之不可信,雍正之不可测。(当然他想多了,雍正搞谁也不会搞十三弟的)
从李卫张扬地“乱拳打死老师傅“,到张廷玉的“百言不如一默”。
……
随便拉出一个细节,一个人物,都够现在的官场小说学十年。
除却剧情,各大戏骨的表演,也是如今难以寻觅的。
我个人最喜欢焦晃老爷子的康熙,还有王辉演的十三爷。
焦晃对康熙的诠释,个人认为甚至好过陈道明。
他胜在“”大美不器,毫无匠气”。
不似明叔,还是端着一种范儿,虽然对于帝王是适用的。
另一个是王辉的十三爷。
老实讲,这个演员并不帅。却能演出人设的潇洒不羁。
尤其康熙驾崩之夜,雍正被困宫中,他赶去调兵勤王保驾那段,印象极深。
为什么我们总说这样的作品,这样的剧集,如今难得了呢?
其实这话本质是:文艺工作者的那份赤子痴心,如今难得了。
老一辈创作者,他们对待作品、角色、故事,是有一些痴意的。
不是仅当赚钱途径。
在《雍正王朝》播出数年后,王辉他曾私下携酒、去祭过老十三在涞水的荒凉陵墓……感觉现代娱乐圈人士、所谓的演员们、每天被八卦充斥眼睛的我们,已很难想象一个演员对角色这样,是什么情怀。
至于二月春河,今日一别,去向何方……
大概只是去远方写书了吧。
老先生40岁才捉笔写作,大器晚成,生活困苦,曾借来一卷《清史稿》,每次未及看完,便被人要了回去。只好等下次再借。
从此挑昏灯,夜走笔,盖真创作者,痴心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