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十分重视细节。譬如,东邪黄药师总穿青袍,而西毒欧阳锋总穿白衣,因为在阴阳五行中,东方尚青尚绿,而西方尚白。
甚至,比以上细节更细微之处,金庸也很重视。譬如:李莫愁蓄意杀人总在天刚亮时,具体说是在寅末卯初(早晨5点左右),这又是为何?
先看相关情节。
李莫愁杀人,分蓄意和临时两种。
临时杀人,自然没法讲究时间,譬如杀死管她叫“您老人家”的店小二,在给小郭襄找母乳时杀死村妇及其子,均属突然作案,具体时间不得而知。
但她在蓄意杀人时,则讲究时间固定——在天刚亮时。
譬如,陆立鼎夫妇及家中佣仆被杀,文章出现的与时间有关的细节是——“这时夜已渐深,陆无双伏在父亲怀中沉沉睡去”,“两人(陆立鼎夫妇)身上带齐暗器兵刃,坐在厅上,闭目养神”,“过了良久,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飘来一阵轻柔的歌声”……
从这些细节看,陆家庄整夜不得安宁,到天刚亮时,李莫愁出现,开始杀人:先是阿根,再是两名婢女、陆立鼎夫妇。
后来,长大成人的程英依然记得这场杀戮的时间——“那日这魔头到表妹家,便是寅末卯初时分”。寅末卯初,便是早晨5点左右,天刚蒙蒙亮。
李莫愁另一次蓄意杀人,发生在追杀陆无双时。
当时,程英以石阵救出黄蓉、杨过、郭芙等人,并将受伤的杨过带到她与陆无双隐居的荒山茅舍。
不想,她们的行踪被李莫愁发现。陆无双知道师父很快会追杀而至,道:“她一向害人总是天刚亮时动手,算来还有三个时辰。”
果然,东方渐现黎明,(陆无双)心想:“师父转瞬即至……”正自出神,猛抬头,突见土堆外站着一个身穿黄衫的道姑,右手拂尘平举,衣襟飘风,正是师父李莫愁到了。
看,这杀手多么守时!
说完这些,问题来了:李莫愁蓄意杀人,为何总将时间定在天刚亮的黎明时分?
想来,答案简单:定是多年前的某个黎明时分,发生了让她刻骨铭心、痛不欲生的事情。
会是什么事情?这在李莫愁身上不难找,定与陆展元移情别恋有关。
或者,某年的某个黎明,她发现了陆展元与何沅君的恋情;或者,某年的某个黎明,正是陆展元与何沅君成亲的时候;更或者,何沅君的生辰是寅末卯初。
没有什么事情比发现情郎移情别恋更让李莫愁崩溃的了,没有哪个时候比眼见这样的事情发生更让李莫愁刻骨铭心的了。
所以,她要报复,要杀人——跟何沅君同姓的,杀!带“沅”字的,杀!陆家满门,杀!而且,定要在那个令她肝肠寸断的黎明时分杀!
更诡异的是,李莫愁不光会在黎明杀人,而且她本人的死,也是在一个黎明。
具体说,她死在绝情谷,当时眼前出现幻觉,恍惚间落进大火而亡。关于她死亡的时间,我们可以根据原文细节进行推测。
李莫愁死前,干了一件此后悔恨不已的事情:杀死能解情花之毒的天竺僧。这事发生在夜间,证据是朱子柳一见师叔死了,马上跟李莫愁拼命,书中说——
“星月微光之下,李莫愁见他眼神如电,招招抢攻,竟是同归于尽的拼命打法。”
此后,朱子柳、武氏父子、完颜萍继续追杀李莫愁,“五人觅路而行,扰攘了一夜,天色渐明”。
随后,便是谷中庄子起火,紧跟而至的就是李莫愁死亡——
她痛得再也忍耐不住,突然间双臂一振,猛向武敦儒手中所持长剑撞去。
李莫愁撞了个空,一个筋斗,骨碌碌的便从山坡上滚下,直跌入烈火之中。众人齐声惊叫,从山坡上望下去,只见她霎时间衣衫着火,红焰火舌,飞舞身周,但她站直了身子,竟是动也不动。众人无不骇然。……瞬息之间,火焰已将她全身裹住。
至此,在一个同样是天刚亮的黎明,李莫愁死去。她留给人间的,只剩黎明杀人的骇人传说和“问世间,情是何物”的凄惨歌声。
李莫愁,一个天亮前最黑暗时光里的幽灵,可怕,但也可怜。
她的一生,便如黎明前的那条分界线一样,向左是无底的黑暗,向右则是无限的光明。遗憾的是,她因情生恨,陷入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不可自拔……
有时,最初的一念之间,便决定了一生的幸与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