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拉宫是没有晨昏的。
天色未亮时,宫殿之下,穿越千山万水而来的朝拜者们,就开始依着顺时针的方向,拨转围宫而设的上千个经筒。那些或沧桑或稚嫩、或黝黑或明丽的手,虔诚和信仰已经融进了肌底与脉搏,前赴后继,从这个白天转到另一个白天,轮回挨着轮回。是他们的生生不息,让布达拉宫没有黑夜。
2017年11月20日,晨光逐渐照亮布达拉宫。 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赖鑫琳 图(除署名外)
布达拉宫建筑本身就是一座绝世珍宝。历经1300多年的岁月,形成了占地面积40万平方米,建筑面积13万平方米,主楼红宫高达115.7米,具有宫殿、灵塔殿、大殿、佛殿、经殿、僧官学校、庭院等诸多功能的巨型宫堡。
上午9点,拉萨最核心的北京东路,布达拉宫正对面那段石板铺就的路面上,车流变得茂密。雪城的大门缓缓开启,布达拉宫的殿堂里,第一批朝拜者与游客鱼贯而入。
2017年11月20日,游客在布达拉宫内参观。
或许这是世界上游赏最缓慢的宫殿。海拔3700米之上,天蓝云疏,日光凛冽,在高耸的台阶上攀爬行进之时,需要时刻放低姿势去关注下一步去向。前方俯视着迎接你的,是一座华美而磅礴的宫殿,因包罗着可知或未可知的旷世宝藏而蔚然神秘。
千年来,无数的人带给布达拉宫缓慢的踏访与抚摸,使那些木质的台阶、扶手、门槛,包浆如玉。而这也是它的不可承受之重。经过科学的结构监测的精确分析,得出的每日可承受到访人次的数据,让布达拉宫的当代管理者们做出了限制流量的决断。
实际上,从外部的城墙到内部的木梁,从墙体的壁画到殿堂的文物,布达拉宫每一处细节的保护,都是历代管理者与民间匠人的共同接力。他们和宫墙之外的朝圣者一起,让布达拉宫缓慢永驻。这是他们给这座宫殿最小心翼翼的尊重。
近日,澎湃新闻记者走进拉萨,探访关于布达拉宫的保护细节。布达拉宫管理处负责人说,这是自1988年设处以来,首次面向媒体公开透露布达拉宫的文物保护细节与历程。
【上篇】城
冬季的拉萨,从7点开始正式步入清晨。第一缕阳光,最先挥洒给布达拉宫——这是拉萨城中心最高的建筑。
此时,宫殿仿佛从还未接收到阳光的玛布日山山体上剥离,像一座天空之城。城墙上,刚粉饰上去的绮红与奶白极具鲜明。
每年入冬前对布达拉宫墙体进行全面粉刷,是一条不变的规则。但对于布达拉宫整个建筑群来说,粉刷只是外衣。实际上,从屋顶到地面,从内至外的保护与维修,每天都在进行,年年如是。
2017年11月20日,外墙被粉刷一新的布达拉宫。
城墙“蜘蛛侠”
今年的粉刷工程很不同。前期准备阶段,在西藏,很多人的朋友圈里,都在转发一条来自于布达拉宫管理处的公告:“布达拉宫一年一度的大面积粉刷墙壁前期工作即将开始:每年群众都会供奉白糖、牛奶、藏红花等。这是为了发扬传统的流程。但经研究发现,过多的配兑白糖、牛奶会引起宫面墙体的脱落。再加上拉萨这两年雨季频繁,加速了宫墙体的白灰脱落,同时极大影响了美观。我处为了合理配兑比例,请群众、信徒不要再供奉白糖、牛奶、藏红花等。告知群众信徒理解!支持!”
于是,今年的涂料里,真的就没再加入牛奶、白糖和藏红花等信众捐赠的材料。红的是红土,黄的是黄土,都取自山上;白的是白灰,取自羊八井,是提前一年就准备好的,用一整年的时间晾晒干透。
“红、黄涂料里,除了添加了用于增加粘性的牛皮胶之外,再无其他了。”主要负责粉刷工作的布达拉宫管理处维修科副科长扎西平措觉得,这是出于对布达拉宫最好的保护,“我们计划以后每年粉刷白灰时,除了必要的增强粘性的材料外,不再加其它添加剂。”
到维修科工作17年来,每次粉刷工作结束,维修队工人洛桑的手都会红很多天。这是因为每天被涂料沾染,“我们要在山下把红土、黄土、白灰这些材料捣碎,然后过筛、搅拌、稀释。”刷在城墙上涂料就是这么做出来的。
2017年11月16日,工人在布达拉宫给窗子刷漆。
就算材料没有捐成,信众们的热情仍然是不息的。300多名藏族民众自发加入粉刷队伍,从城外出发,以肩驮背扛的方式,将涂料和工具送上了宫殿,并和维修科的工人们一起粉刷。
粉刷的顺序也是有习俗讲究的。洛桑说,要先刷白宫,后红宫,再黄宫,最后是门窗的黑色边框。大面积的工程持续了9天,志愿参与粉刷的信众们下了山。但布达拉宫维修工人们的工作远没有结束。冬季拉萨的午后日光,强烈得一如既往,维修队的工人们吊挂身体,细致粉刷窗沿与墙石缝隙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海拔3700多米的布达拉宫墙上。
他们是高原上的“蜘蛛侠”。绳子一端固定在建筑上部,另一端拴紧在腰间,便能提着粉刷工具顺着墙体轻快地步步向下。这项工作,几乎维修队的每个工人都轻车熟路。
对于布达拉宫来说,机械是无用的。这么多年来,每年一次的粉刷,都是用同样的方式进行的,这不仅是因为传统习俗,也因为布达拉宫建筑的特殊性。扎西平措说,“依山而建,高海拔,土木结构,年代久远……这些条件,都要求我们必须人工操作。”
根据布达拉宫文物研究室提供的史料,公元七世纪30年代,吐蕃第三十三代赞普松赞干布迁都拉萨,始建布达拉宫为王宫,当时修建的宫堡外有三道城墙,内有千座宫室,是吐蕃王朝统一的政治中心,地位显赫。但在公元九世纪,随着吐蕃王朝的解体,布达拉宫渐趋荒废。直到公元1645年,五世达赖喇嘛决定重建布达拉宫,用3年的时间基本建成以白宫为主体的建筑群,并将行政办公地由哲蚌寺迁至布达拉宫,从此,布达拉宫成为历代达赖喇嘛居住及宗教活动和处理行政事务的重要场所。五世达赖喇嘛圆寂后,公元1690年,红宫建筑群开始形成。
十三世达赖喇嘛在位期间,白宫东侧顶层增建了东日光殿,同时山脚下部分附属建筑修建完成。1933年圆寂后,其灵塔殿建于红宫西侧,与红宫结成统一整体。至此,从公元十七世纪中叶开始的布达拉宫重建和增扩工程全部完成。
扎西平措说,每年一度的粉刷工程,始终伴随在布达拉宫建筑群的保护过程中,“这个传统,至今已经有400多年。”而粉刷着布宫城墙的“蜘蛛侠”们,也一代连着一代,传承至今。
2017年11月16日,建筑工人在修复布达拉宫的一处墙体。
窥视裂痕
布宫雪城的一面城墙最近出现了裂缝。在进行城墙粉刷细节工作之余,维修科又增添了修墙的任务。
好在墙立于山脚下,可以用上机械,省去不少人力,但它们的任务,也只有搬运石料,墙体的修建,依旧是要采用传统手工艺。
这座独特的藏式古建墙体,上窄下宽,内侧垂直,外侧倾斜,最底部的厚度达5.1米左右,而顶部的厚度仅1.6米左右。“这种设计,主要是为了减轻墙体给地基的压力,以适应山坡的斜度。”扎西平措说。不仅是雪城,整座布达拉宫的墙体,基本都是采用这种手法砌建而成的,“宫殿的地基就更厚了,有些位置大约能达到6米左右。”这也是布达拉宫依山而建却稳固如磐的藏族建筑智慧。
但毕竟斗转星移千百年。上世纪80年代,布宫的建筑墙体曾出现过一处明显的裂痕。“就是东欢乐院厕所这个位置的外墙。”裂痕的发现者,是布达拉宫管理处原党委书记丁长征。当时的他还很年轻,刚参加工作不久,在布达拉宫担任文物保管员。
“我连忙汇报给领导。大家过来检查之后意识到,这处裂痕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的,这么多年来,我们忽视了这座上千岁建筑的本身。”一次全面的隐患排查,从这条石头上的裂缝开始了。管理人员们也因此发现了很多处墙体裂缝、壁画脱落、木梁松裂、地面塌陷,以及大量存在险情隐患的虫蛀与鼠患,“有些问题是天长日久累积的,有些是后来人为造成的。我们必须要拯救,而且迫在眉睫。”
由一条裂缝窥视到的布达拉宫建筑隐患,引起了西藏自治区及国家文物局的关注,专家们立即进一步展开更大规模的专业检查,并对险情进行测绘,设计适合于布达拉宫的维修图纸。随后,维修方案逐级上报,国务院高度重视,专门为这场维修拨款,并派遣更多的国内顶级专家进藏。
“这是西藏第一次对布达拉宫的建筑结构进行维修。因为没有先例可考,专家们反复研究了大量的藏式建筑,并且和内地古建筑维修反复对比,最后论证确定了修旧如旧的方案。”丁长征说,布达拉宫史上首次大规模维修从1989年这一年正式开始。
5年后的1994年,布达拉宫的东欢乐院,第一期维修竣工大典举行,大家聚首相庆,终于解决了布宫建筑结构的险情。“在进藏交通十分不便,借鉴资料几乎空白,而且设备落后、人手不足的(上世纪)80年代,这场维修能够坚持完成,实属不易,也足以感受到布达拉宫的珍贵与重要性。”时至今日,回想起那段历程,丁长征依旧感慨。
高手在民间
布达拉宫建筑的定期检查,从第一期维修之后,就成为每年的最重要的必须,几十年来未曾改变。扎西平措说,通过检查可以及时发现建筑存在的问题,以保障建筑功能的持久性,“今年上半年,我们就对布宫所有建筑群进行了一次全面检查。”
只要布达拉宫建筑有什么位置出现了问题,维修队都会第一时间赶到。扎西平措算了算,每年的小型维修要进行两三百次,“比如殿堂墙体的抹灰修复、阿嘎土修补、屋面防水、排水处理、屋面打蜡等等”,细小的修补工作,更是每天都有。
这支由50多人组成的布宫维修队,汇集了木工、画工、石匠、缝工等专业工种。它的成立基础,就来自上世纪80年代的那次大规模维修。“在那次维修之前,布宫管理处还没成立,算上工作人员和管理殿堂的僧人,总共才40多人,根本没有专门的维修人员。”丁长征回忆道。这也是横亘在第一期维修过程中的难题,“太缺乏人手了,更别说是藏式建筑工艺的匠人了。但想实现修旧如旧,还必须依靠传统匠人们。”
为了完成那次的维修工程,布达拉宫管理部门开始遍访民间,最终在拉萨的一家面粉加工厂里找到了一大群老匠人。“我们四处打听之后,听说他们之前都是身怀绝技的专业石匠、泥瓦匠、画匠,相当吃惊。”丁长征形容当时的感慨,“高手在民间,一点不夸张。”
布达拉宫的第一支维修队伍就这么成立了,但只是为了一期维修而临时组建的。真正成立起专门的维修科,源自于2002至2009年之间的二期维修。“(上世纪)90年代末,我们想做个普查,确认布宫到底有多少房间、多少窗户。”在这个过程中,管理人员发现,很多墙体与地面的材质有些不同寻常,“有些位置很薄,轻轻一敲,底下竟然是空的。”布达拉宫之中大量的封存空间,由此被发现。“如果都算作房间的话,新发现的空间里,大约有500多间,有的在地垄里,最深的有20多米,有些房间甚至是吐蕃时期建成的,在后世的扩建过程中被封存。”
此时,布达拉宫管理处已经成立。这次探索过程,也让他们发现,布宫底部结构并非原本认为的那么扎实坚固,“有些新发现的地垄,年代太久远,还是木梁结构,其实是很脆弱的。”为此,经过详细的调查研究,中央拨出资金,布达拉宫的第二次大规模维修开始了。这场为期7年的维修工程,不仅解决基础和屋面的问题,还做了壁画修复、雪城维修、居民搬迁和环境整治等一系列工程,还安排了消防、安防、给排水、电器照明等公辅工程的建设。
维修科在这个过程中正式成立,原本借调来布宫做维修工人的石匠平措,也是在那时候开始成为维修队最重要的大工匠。“他砌墙的手艺,是大家都比不上的。”洛桑是平措带出来的50多名手工艺人之中的一个,“发生地基开裂或是墙体脱落,或是打阿嘎土和墙壁粉刷,只要经过平措师傅的手,就绝对能平平整整、踏踏实实。”
藏式古建的墙体修砌技术其实相当难,“需要边砌边收。”洛桑还举例,粉刷布宫墙体时的白灰配比,夯打地面和屋顶阿嘎土的程度,也都很有讲究,“我们现在的操作,几乎都是按照平措师傅的指导来做的。”
入冬之后的布达拉宫,游客不多,但维修工作每天都不停,平措四处走走看看的脚步,也在每天遍布布宫。他在72岁时才退休。现在82岁了,他依然住在布达拉宫脚下,碰到重要的维修,还是会到现场去指导。
“布达拉宫是祖先留给我们的遗产,能在这里做贡献,是我一辈子的骄傲。”不太会说汉语的平措,坚持用藏式汉语向澎湃新闻记者说出了这句话。语调缓慢,也有些蹩脚,但这是他的匠心表达。
洛桑说,平措曾经在喝醉时说,他年少时曾是僧人,而后也终生未娶,对他来说,在布达拉宫度过每一个夜与昼,就已是余生的全部。“他在布宫奉献了整整37年。”
【中篇】殿
浩瀚的馆藏珍贵典籍,精美绝伦的佛教造像,丰富多彩的壁画唐卡……无数珍宝的蕴留,让布达拉宫折射出独特的文化光芒与魅力,它也因此被誉为“世界屋脊的明珠”。
很多人并不知道布达拉宫到底有多少间房、多少扇窗,正如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少件珍宝一样。宫外之人眼中的布宫,壮丽且神秘;而宫内之人年复一年地不断探索着、创新着、发现着,与文物的对话从未停止。
手写档案与黑白胶片
始于上世纪80年代的第一期维修,给布达拉宫带来了太多重要转折。转折不只发生于建筑本身,其中的文物珍宝,也迎来了一次新生。
由于这次维修涉及布达拉宫的内部建筑结构,陈列在殿堂与库房中的文物,就需要在维修时迁出。为了把所有的文物做好登记装箱,并在维修时按照殿堂施工顺序集体搬迁,文物登记组成立了。文物保管员丁长征,就成为这项任务的负责人。
“之前由于专业知识不够,觉得文物保护就是‘看家型’,认为只要把眼前的文物守住,别丢失,别损坏,就是文保工作者该做的了。”布宫一期维修带给丁长征的改变,算得上是天翻地覆的,记录、保护、抢救、研究……每一个细节工作,都十分复杂具体,“我们是离这些成百上千年的珍宝最近的人,如果出现疏漏,就是愧对历史。”
殿堂的维修工程开始的那天起,丁长征每一刻都如履薄冰。因为这也意味着布达拉宫有史以来最浩大的文物搬迁与登记工作,也随之启动了。“当年的文物登记组,算上殿堂里的僧人和文保所的工作人员,只有6个人,我们要完成整个布达拉宫所有文物的搬迁和登记。当时的原则是,哪个殿堂需要维修,就提前记录里面的文物,然后装箱、迁出,等修好再迁回、按记录陈列。”
他的脑海里至今还能浮现搬迁文物时的一幕幕。“殿堂结构修缮好之后,文物就要回归原位,原本以为,依照古人的建造智慧,佛龛能一节节地拆开,就也能把这些编好号的部件按拆开时的顺序重新安装回去,但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第一个佛龛在拆开后,他们用了好多天、询问了好多人才安装上。
而最费力气的,是大型佛像的搬运。“通常是用海绵保护,然后用哈达捆绑固定,之后再搬。”但一尊高1.6米的护法神像,让文物登记组的工作人员们全犯了难,“它是泥塑的,很重,而且有很多手臂,十分脆弱,既扛不得也抱不得。”于是他们在佛身底下垫了块木板,再用绳子一点点挪动,“为了搬它,足足12个人一起上阵。”
登记文物则是费神。虽然布宫的文物大多数都有史料登记,并且在上世纪60年代时有过档案记录,但全部都是藏文的,登记组的工作人员们在核对这些资料时还发现,很多文物并没有登记在册,“之前的人们只挑觉得重要的文物做了登记,而且记录得非常简单,只有寥寥几个字的标注,有的甚至连名字都没取。”为此,他们要承担的工作任务就又增添了一项——重新登记入档。
查资料、写编号、量尺寸、称重量、断年代、注名称、拍照片……布达拉宫的首部藏汉双语文物档案,就在这个过程之中逐步完成。“那时候我每天都觉得时间不够用。”丁长征说,他害怕出错,哪怕是一丁点儿,“我们记错了,可能就会永远错下去。”
这份档案,对于布达拉宫管理处现在的文物保管科来说,是异常珍贵的,尽管按照当前最新的文物普查登记要求,其中的信息并不全面,而且标准略显简单笼统,但这却是现在布达拉宫文物普查数字化建档的最重要依据。
这份来自上世纪80年代的纸质档案,这些年一直陪伴着文物保管科研究人员。这些纸质档案,上面,是手工规制的表格和手写的藏汉双语字迹;背后,还有文物的黑白影像。
“那时候我们没有数码相机,为了给这些文物拍照,我拿来了自己家里那部傻瓜相机。”说起这些照片的时候,丁长征笑了,有些窘,“我拍照技术也不行,很多照片都拍虚了、歪了,但当时胶片相当昂贵,那些照片,我们也没舍得扔掉。”
他不知道的是,当时光穿越至30多年后的2017年,新一代的布宫文保传承者,正将这些黑白胶片谨慎留存,视为珍宝。“毕竟这是文物们第一次拍照。”布达拉宫管理处文物保管科科长边巴洛桑说。
“秘密花园”
在布达拉宫的殿堂里向上攀登,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通向布宫的文物库房,就需要手脚并用地爬上一条几近90度的逼仄而狭长的楼梯。
2017年11月20日,布达拉宫文保科的工作人员对唐卡信息进行登记。
三位保管员分别开启三道门锁,逐步进入深部,就是布达拉宫的唐卡库,布达拉宫13个文物库房之一。它建成于2016年,彩画艳丽、雕饰精巧的柱身与梁枋映衬之下,硕大的樟木柜渐次排放的唐卡库,弥散着古朴而神秘的独特气息,从公元九世纪到民国时期的近7000幅馆藏唐卡存放其中,涉及佛陀、菩萨、大德们的传记,也有历史、体育、医药、历算、建筑、绘画、艺术等,以及宗教、文化等内容。
原本的文物储存柜,是一个个叠起来摆放的小木箱,为了给文物们一个更舒适的“温床”,近两年开始,布达拉宫给所有文物库房都重新量身定制了古色古香的樟木柜。
这些库房是属于布达拉宫的“秘密花园”,除了陈列在殿堂中的佛像、灵塔、坛城与部分经书之外,布达拉宫馆藏的瓷器、玉器、唐卡、杂件等珍宝,全部都保管在这些库房之中。
2017年11月20日,布达拉宫文物管理人员将整理好的唐卡分类储存。
定名、定级、定年代、量尺寸、断轴套、看题迹……每幅唐卡最终存放入专门定制的囊匣之前,“验明身份”的步骤一个都不能少。边巴洛桑说,管理文物的过程中,也伴随着文物普查的数字化建档,“从纸质档案升级为数字档案,还是布达拉宫的第一次。”
这是一项庞大而繁杂的工程。不仅要把原来的纸质档案内容录入数据库,国家文物局四有化建档的最新要求标准也增加了许多选项,“以唐卡登记来说,增加了画背的题迹内容,而且一幅唐卡要拍20多张照片。”
最难的是,数字化过程中,原来档案中没有记录的文物层出不穷的出现,边巴洛桑举例说,“原来一组佛像被算作一件来登记,现在要把其中的每一个都按照单个来登记,那就需要我们来重新定名,要去查阅资料和经书,可是有些还是无法求证,我们就要去咨询年老的僧人,一起来研究。”
这项工作自2014年开始,至今仍在进行。按照原来的资料,布达拉宫里有8座达赖喇嘛金质灵塔,5座立体坛城,以及陶器、金银铜器、佛像、佛塔、唐卡、服饰等各类文物7万多件,典籍6万余函卷(部),“目前全部唐卡的数字化登记已经完成了,近7000幅;佛像和佛塔,所在的31间殿堂已经完成了20多间的普查登记,目前的统计数量是4万多件。”边巴洛桑估算,整座布达拉宫内的全部文物数字化建档完成,可能还需要三四年的时间。
在布宫修文物
布达拉宫灯香师洛桑尊珠是在16岁那年出家为僧的。与其他僧侣有所不同的是,他师从西藏最著名的唐卡画师,自此身怀佛像彩绘绝学。在布宫殿堂里工作的36年间,他已经数不清自己为多少尊需要修复的佛像做过彩绘了。
2017年11月17日,布达拉宫的佛像修复现场。
临近12月的冬日午后时光,让洛桑尊珠感到十分惬意。殿堂里参观的游客不多,僧人们就无需太忙,他可以拥有画画的时间——位于布宫最高处的密宗殿里,还有很多佛像在等着他刷金补色。
泥塑师普布次仁已经带着几个徒弟来到了密宗殿,边修补破损的佛像,边等着洛桑尊珠的到来——他们二人是20多年的老搭档了,一个用泥巴为佛像重塑身体,一个用色彩给佛像还原肌肤。
2017年11月17日,布达拉宫灯香师洛桑尊珠正在对佛像进行彩绘修复。
48岁的普布次仁和洛桑尊珠一样,也是在16岁的时候拜师学艺。32年的钻研之中,他成为藏族泥塑佛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也成为西藏最知名的泥塑师。
这天下午,普布次仁和洛桑尊珠的默契,从异口同声地一起哼唱的藏族佛教歌曲开始。一个在左,细致地雕琢一尊缺失了头与手的护法神像;一个在右,为风干成型的裸露部分上色。
2017年11月17日,泥塑师普布次仁正在布达拉宫里修复一尊受损的佛像。
布达拉宫管理处殿堂管理科副科长土丹说,布宫里的文物,破损得比较多的就是泥塑佛像,殿堂的僧人们在整理佛龛时发现了佛像破损,便会交由殿堂管理科,普布次仁就带着徒弟来修复。“比如这座密宗殿里,17尊大佛像都要修复,不仅要补上缺失的部位,还要彩绘传神,之后用玉来打磨抛光。”这些佛像修复完成,用了半年多的时间。
“我看过《我在故宫修文物》这部纪录片,其实他们(布达拉宫的文物修复匠人)所做的,也是择一事终一生。”但布达拉宫并没有专门的文物修复部门,这是由于藏传佛教及其传统工艺的特殊。土丹说,能在布达拉宫里修文物的匠人,不仅要有精湛的手艺、较高的文博造诣、持之以恒的信念,更要精通藏文、通读经书,还要深谙藏族历史与藏传佛教文化,所以,寻遍院校与民间,能满足所有要求的匠人,包括普布次仁在内,只有十几人。
这种绝无仅有,也让普布次仁感到对未来的担忧。为了让这门手艺传承下去,他这些年里带出了20多个徒弟,并且把他们带进布宫参与修复。他希望他们能延续布达拉宫的生生不息。
24岁的索朗江才即将出师,他17岁开始就拜普布次仁为师学习佛像泥塑,去年开始,终于可以动手修复布达拉宫的佛像。
普布次仁说,佛像的面部比例是最难修复的,“眼睛有多大、鼻子有多宽,都要按照度量和仪轨来重塑。”现在的索朗江才已经可以独立修复中小型佛像的面部,他是普布次仁心中最聪明徒弟。
“我还需要多学习经文,有些佛像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还不能肯定,就拿护法神来说,有很多只手,每只手中拿着的法器都不同,这些都在经书之中有仪轨,给它做修复,需要每个细节都完全准确。”索朗江才明白年轻匠人和老一辈匠人之间的那些不同,“过去那些年代,没有智能手机,没有电视,没有互联网,让人分心的东西很少,所以更能磨练心无旁骛的性格,我的心还需要再稳定一些,才能真的变成师傅那样。”
【下篇】志
他们想触摸它身后未尽的秘密,想一个个揭开,交给未来。他们倾尽智慧,想留住它的时间,让它走得更慢。
2015年5月14日,工人在布达拉宫搭架子为壁画数字化采集做准备。 布达拉宫 供图
给所有文物数字化建档,是布达拉宫对可移动文物的记录。而对于壁画这种不可移动文物,也被以独特的方式留存下来。
为文物立传
在布达拉宫数字中心,有两台巨大的云存储计算机。殿堂内的壁画,就在它们之中。
为了记录所有壁画,2013年4月,布达拉宫管理处专门成立了数字中心,负责壁画数据的采集。“我们用相机把壁画按照1:1的比例拍摄下来,为了防止失真,拍摄尺寸设置为40*60cm。”但是,身处殿堂之中的壁画,有些在墙壁,有些在天花板,面积最大的,长度能达到12米,如何全面记录,对采集者也是个考验。参与壁画采集工作的赵世睿说,为了拍摄出来的图像更清晰精准,他们在拍摄之前,还要先做壁画的“清洁工”,然后搭好梯子和脚架,再按壁画部位分块拍摄,“拍摄完之后,再进行拼图。”
采集工作持续了两年,根据所得出的数据,目前,布达拉宫壁画面积共2600多平方米,遍布大小各殿、寝宫、廊道、门庭等,内容也丰富无比,集宗教、艺术、历史、文化等于一身,画风精美绝伦,包括藏区历代、各个画派的优秀作品。而且,时间跨度之长,从吐蕃时期开始延续到二十世纪,是西藏壁画的重要宝库和体验基地。
不仅是壁画。布达拉宫这座建筑的本身,也是一座不可移动文物。布达拉宫管理处文物研究室副主任扎西才旦和其他研究学者们,就用立传的方式来记录布达拉宫建筑群,以及关于它的一切。“至今为止,还没有一部全方位介绍布达拉宫的文献,我们要填补这个空白。”这部文献的名字,叫《布达拉宫大志》。
扎西才旦介绍,这部属于布达拉宫的传志,不只详尽说明布达拉宫的历史源流,也以实地调查、专人访谈等方式,撰写建筑传统、构建、修缮历程,也包括特定文物、宗教仪轨,以及历史人物,“现在已经完成了300多页、8.8万多字的文稿内容。”
探索一直在路上
身为布达拉宫管理处处长的李林辉,笑言自己算是“布宫大管家”,也是一个“压力很大的人”。
压力源于近几年西藏旅游的井喷式发展。布达拉宫作为世界文化遗产和藏民族的文化标志,吸引着无数人的目光,是到达西藏的首选目的地。“根据测算,之前,每年5-10月的旺季时期,布达拉宫每天的游客能达到5千多人次,全部统计下来,全年就能达到100多万人次。这对布达拉宫来说是艰难的挑战。”
庞大的出入客流,也给这座土木结构的千年建筑带来巨大的承受压力。李林辉说,为保护布达拉宫,管理处开始每年对其进行结构监测,经过科学测算,得出了每天最大承载量为5000人次的数据。
为此,西藏自治区政府决定对布达拉宫的参观游览采取限时限流政策,每天固定参观量为5000人次,且按照20分钟进入一批的频次分时段进入,以此来减轻布达拉宫的承载压力。特别是每年旅游旺季,管理处延长开放时间,全体人员每天上班10-12个小时超负荷工作来落实每天5000人次按时段参观的措施。
“同时,我们也在注重科学化管理和精细化保护,现在正开展布达拉宫建筑结构的监测、建筑精细化测绘,以及防雷和消防安全评估等工作。”李林辉说,这些工作的目的,是通过科技手段测算并预知建筑结构的变化、消防安全隐患,实现预防性保护和数字化保护。
西藏大学藏族史专业博士多吉平措,是西藏少有的研究方向为布达拉宫相关的西藏历史的学者,他发现,随着西藏旅游业的迅速发展,游客们对布达拉宫的参观越来越变为走马观花式的参观,并不能感受其深层的文化魅力,“从限流的手段上保护布达拉宫只是一方面,更多地开放和宣传它的文化内涵,其实能从意识上为它释放压力。”他觉得,想真正的了解布达拉宫,享受布达拉宫的文化魅力,其实还是要提高相关的学术研究的能力。“目前布达拉宫的研究还处于起步阶段,虽然出过一些成绩,但还不够满足保护的需要。”
多吉平措建议,未来布达拉宫的工作重点之一,应该是提高布达拉宫学术研究能力,让学术研究来挖掘并展示更深层的文化魅力。
李林辉也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他向澎湃新闻记者透露,接下来,布达拉宫的文化将会更加开放,“我们正在建设的文物数字档案,今后将面向世界开放,我们的文物都可以在网络上展示。我们也会推出3D体验区,举办更多的文物精品展,也会结合大众的体验,带着布宫的文化到各地展出。“近年来,我们还先后开展了一些珍贵文物的复制、文献典籍的修复,以及文创产品的开发等工作,将馆藏文物资源价值赋予产品,让大众共享布达拉宫文化魅力,扩大布达拉宫文化的辐射面和影响力。”
但他也有不确定的期待。“我生于西藏,也长于西藏,多年从事西藏文物研究工作,但从不敢说,自己了解布达拉宫的一切。”他说,布达拉宫背后的历史文化和珍藏的秘密,始终未挖掘完,“对它的探索,一直都在路上。”
这对已经退休的丁长征来说,是一个未竟的遗憾。“在布达拉宫面前,我们永远都是小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