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朋友马里亚纳回到家乡,在七区城市里斯本呆了几天。上坡下坡,登高看海,走就停。
把一颗焦躁的心和斤斤计较的头脑留在了行李箱里,没有周详的计划、没有任何清单,只有一对好奇的对美食虎视眈眈的小眼儿和一张用来跟朋友闲谈的嘴。朋友家住在偏离市区的地方,家里住着一只白凤头鹦鹉,和一只性子烈的黑猫。早上伴着她俩的吵闹声中起床,然后让葡式奶酪挑逗一下胃口,轻松吹散令人懊恼的起床气。奶酪是葡萄牙人引以为豪的土特产之一。虽然Queijo Serra da Estrela是公认的最有名的葡萄牙奶酪,绵绵的瘫软口感,浓郁的欲臭欲仙的味道着实让人刹不住闸,但是让我念念不忘的还是Mariana的妈妈自己做的一种味道清爽的 queijo fresco。切开来,长的好似我们小时候熟悉的豆腐渣,口感软硬适中,有淡淡的奶香,抹在面包上,或直接吃都是人间美味。
地狱之口的岩石上, 正在钓鱼的老人
每次出发前喝一小杯咖啡,便开启了一天的吃吃喝喝的行程,少食多餐,才能品尝足够多种类的美食。除了品尝一些葡萄牙的传统小食,在和朋友游荡时候,还有了意外的收获——一家叫The Comur的鳗鱼罐头专卖店吸引了我。店不大,40年代的复古风装修,与罐头包装呼应。鳗鱼罐头口味只有一种,却有两种不同大小的包装,价格不菲。为了满足口欲,我最终还是忍痛买了一个大罐的带回伦敦。跟三文鱼一样,鳗鱼幼年时在淡水中嬉戏,成年后,洄游到海洋中产卵,而葡萄牙北部沿海城市Murtosa盛产鳗鱼。既然说到,鳗鱼不能不提到一种长相与之类似,但比它古怪得多也传奇得多的七鳃鳗(Lampreia)。它的长相有点影响食欲,黑不溜秋不说,身长似蛇,与眼同侧有七处腮孔;口部成圆形,状如吸盘,内里有一圈圈密集的尖牙总让我想起美国B级科幻恐怖片里的怪兽,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吐一口黏稠恶心的液体,攻击人类。
从物种进化的角度来看,长相怪诞的一般都是存活已久的生物,七鳃鳗最早可追溯到恐龙出现之前。罗马人应该是第一批懂得赏识它的人,到中世纪时,七腮鳗便成为西方贵族们桌上的珍馐美味。历史上还流传着一个英国国王亨利一世因贪食七腮鳗致死的轶事,不知道这里面存不存在所谓宫斗的蹊跷。在大热美剧《权力的游戏》这个参考欧洲中世纪生活所构建的世界里,Tyrion Lannister也吃上了七鳃鳗馅饼 Lamprey pie,并称赞其为“极好的” (excellant )。七鳃鳗是一种食腐动物,喜血。根据中世纪时期最早的食谱记载,葡萄牙人料理时,通常用鱼血熬制,辅以米饭炖之。葡萄牙米饭没有意大利risotto 或西班牙海鲜饭那样有名,但我觉得最合东方人的口味,其他两种相对比较夹生,葡式米饭更松软;而且欧洲各国中也只有葡萄牙菜中有类似中式米粥一样的汤汤水水的做法。而且,葡萄牙人生病时,爱喝鸡汤配米饭Canja de galinha。大航海时代,1513年葡萄牙水手们第一次辗转抵达中国口岸广州港,我想他们生病的时候可能感受到了来自米粥的温柔以待,念念不忘,回来后,身体不适时,也尝试着料理。在葡萄牙非洲殖民地cape verde有个习俗,葬礼之后,亲属会在死者家里组织的聚餐上,提供这种canja。其用意大概是从这种食物可以安抚肠胃,衍生到了安抚受伤的心灵上吧。
吹着海风的萨克斯手。
西方有句谚语,“人如其食”(you are what you eat),葡萄牙人的饮食文化,有着大航海时期与非洲、亚洲、远东等贸易往来的烙印。当然,这种影响是互通,比如16世纪,葡萄牙传教士在日本港口不仅传播宗教也顺便引领了一种新的饮食潮流。日本美食天妇罗效仿葡萄牙fritter的做法,将水、面粉、鸡蛋调成浆包裹住食材油炸。有意思的是,据说,幕府将军德川家康就非常好天妇罗这口,最后还搭上了性命,他的死也跟亨利国王一样很蹊跷,至于真的是两位对口腹之欲的毫无节制,还是有什么别的,只有当我们真的可以时光穿越的时候,才能一探究竟。500年前的远行,有太多的故事消失在了时间的迷雾中,但是代代相传的食物成了历史的活化石,给后人提供想象的温床。现在提起葡萄牙美食,人们远远没有听到法餐、意大利菜那么激动,连受着炸鱼和薯条所赐“臭名远扬”的英国食物都比葡萄牙美食在人们心中的分量大些。其实,葡式美食,一点都不逊色于其他,饮食文化的传播也是需要借势而行的,经济实力限制了软文化在国际上的影响力。但是,如果你是见多识广的饕餮食客,自会懂得葡式美食如一口潜在的井,值得深挖。
说了太久的食物,是时候走动一下了。在返回伦敦的前一天,朋友问我还有什么想看的,懒得费精力动脑的我,把控制权全权交托给她。早上起来,阳光明媚,怀揣一颗好奇的心,开车上路了。在里斯本坐车,有种回到了祖国大地的错觉。我一开始还以为只是Mariana 开车风格比较生猛,后来发现这不是一个特例,而是一个集体特征,葡萄牙人喜欢开快车,而且还不喜欢墨守成规。越远离里斯本市区,闲置的厂房也越多,初秋温暖的南欧阳光照在上面,没能挽回经济萧条笼罩的阴影。
海滩上,男孩手拿冲浪板骄傲地走过,橘色靓丽,一如男孩被阳光和海风打造的肤色。
开了没多久,画风一转,来到了一个风光宜人,私人度假别墅比比皆是的地区, Estoril,这里曾经收留了很多逃离战争的达官显贵,除了葡萄牙人还有欧洲其他国家的王室以及富有的犹太难民,即使在逃难时,这些人也不能完全摒弃深入骨髓、奢华萎靡的腔调。可以想象,当时他们是如何在这个海边城市,时而开着夜夜笙箫的舞会,时而绝望的面朝大海,望洋兴叹。二战期间,葡萄牙保持中立,虽然表面上没有枪炮齐鸣但也是硝烟暗涌,这里曾隐藏着各路间谍,最有名的莫过英国指挥官伊恩-弗莱明,1941年他曾被派来此地窃取情报,007 系列的第一部《皇家赌场》就是取材于这里。少了战时的紧张和急迫感,不知道如今的Casino Royale 又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呢。
沿着海岸线一路开,与Estoril 相邻的Cascais 也是旅游胜地。宽阔的自行车道沿海岸线一路向北,等到夏天的时候,或许等我沉睡多年的肌肉都醒来的时候,来趟自行车环半岛之旅也是不错的选择。“ 看那儿,那就是地狱之口”我顺着朋友的手指看到了悬崖。据她说,这里之所以被称之为地狱之口,是一对被诅咒了的私奔男女,逃亡到这里的时候,此处突然裂洞,两人双双落入这个圆形的豁口,不知所踪。朋友本来是想要带我感受一下大自然的神奇的,怎奈天气太好,没有强劲的风浪,只看到了很多撑着鱼竿钓鱼的当地人和在悬崖边上吹萨克斯风自娱自乐的黑人哥们,虽然也是有趣的风景,但还是很怀念几个世纪前人们的想象力,受制于对自然有限的了解以及因懂得自己的渺小所持的对自然的敬畏之心,留下了很多或凄美或可怖的传说,如今的我们习惯用科学的角度解读一切事物,几乎丧失了制造传说的能力。
开了1个多小时以后,背离蓝色海岸,朝绿色方向开去。我和朋友两人也从原本的兴高采烈到渐渐安静下来。电台里播出的关于忧郁症的辩论,朋友听得津津有味,完全听不懂葡萄牙语的我,隔着车窗被正午的阳光晒得昏昏欲睡,尽量不让忧郁症的话题侵扰我的午休。山路十八弯地进入被列进世界文化遗产的辛特拉, 气温一下子低了几度。从这里向西18公里, 绿色一直蔓延至大西洋。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吸引了历届王室的青睐,在此处修建夏季行宫。停车场出来,爬一个小上坡便到了半山腰,这里也是小镇的中心,视角开阔起来,沿着炒栗子的味道我们一路走到了辛特拉宫的门前。炒栗子的烟气被风满满吹散。给这个童话之地增添了烟火之气。
辛特拉宫一隅,你能猜到这两个30多米高的锥形部分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辛特拉宫之美在于她的简洁,虽然从15世纪初到19世纪,经历了不同时期的扩建,风格混合而成 。从地面到墙体到屋顶受伊斯兰文化影响的瓷砖到处可见、螺旋花纹是象征捆绑船只的绳索、贝壳等大航海时期的元素点缀在葡式曼努埃尔风格的房间中的屋顶。 其中还有一个小型的摩尔人的浴室, 浴室中间置有一件美人鱼雕塑喷泉,工作人员含笑透露给我们两个喷泉小孔的出处。与内部各空间中的繁复不同,她的外观仍保持16世纪建成时的简约风格。雪白的墙壁将结合了穆斯林和基督教元素的穆德哈尔风格的窗户衬托得愈加突出。两座30多米高的白色锥形烟囱让人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想要冲进厨房一探究竟。白中透粉的瓷砖贴满空间,让原本明亮通风的厨房更显舒适, 最妙的是,30多米高的烟囱形成的天然回音环境,让人有想唱就唱的欲望,即使正常说话也有天然立体环绕音的效果。
背对国家王宫,看向右手边,一条石灰岩所筑长带,摩尔人建的城堡亦是防守之地,有点迷你型的中国长城匍匐在山头。坐落在伊比利亚半岛西部最高处的是佩娜宫,这座19世纪完成的浪漫主义城堡,把摩尔时期、哥特、 典型葡式曼努埃尔风格等不同建筑元素杂糅,冲突中凸显个性。这座由德国业余建筑师Baron Wilhelm Ludwig von Eschwege所作的神来之笔, 跳脱的色彩,紫色、黄色、粉色拼接,有小孩子涂鸦式的任性和大胆。迪士尼城堡的童话都不及她梦幻。不仅如此,进入佩娜宫的城门上也留下了希腊神话色彩,海神波赛冬和海后艾菲特里忒之子,半人半鱼的海之信使特里同雕像踩在贝壳及海洋性象征图案之上,守护在城门处。
辛特拉宮的厨房,粉嫩的瓷砖让空间舒适且柔软。
进入佩娜宫不仅进入了一个成人的童话王国,也迈进了与之相邻被浪漫主义诗人拜伦视为伊甸园的蒙特拉特宫公园。来自世界各地的500多种植物, 装点着帝国们视自己为世界主宰者的旧梦,拜伦作为特权阶级没能洞察伊甸园中的苹果的毒性,而那个将辛特拉喻作罗马,称“条条大路通往辛特拉”的葡萄牙作家若泽·萨拉马戈笔锋一转,在《葡萄牙游记》 中对此处吐槽,“当帝国们在经济上主导世界时, 他们通过异域文化娱乐自己。然而这往往是帝国走向没落的第一个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