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书法:梁永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泰山,五岳之首,华夏脊梁。游人至此,莫不仰其雄奇,叹其峻秀。然而我,却折服于一群小人物:肩负重担,脸淌汗珠,步履沉稳,目标坚定,一步步,一级级,不气馁,不懈怠,历尽艰辛,直达玉皇顶。
他们,就是挑山工。
轮盘上的将军
人生在世,皆有辉煌。陈广武的辉煌,在那个轮盘上。
一张泛黄照片,见证他的辉煌:数十壮汉,簇拥一硕大轮盘,弯腰弓背,负重前行,状如蚂蚁搬家。轮盘上,立一大汉,手握喇叭,威风凛凛,势若将军,横刀立马。那汉子,便是陈广武。
照片摄于1982年冬,云步桥。陈广武袖揩相框,往事在目:上世纪80年代,泰山建索道、扩工程,进口几大件,件件数千斤。山势险峻,道路狭窄,坡陡弯多,人力难及,直升机也不敢冒险。负责人上门求助。他沉吟半晌,蹦出一字:干!
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陈广武就是金刚钻!
陈广武生于1942年,大津口乡沙岭村人。沙岭居泰山东脚下,涉十三道河,小道直达岱顶,自古就兴挑山。年轻时,生产队缺粪肥,他在岱顶五所搞清洁,收集粪便,夜宿碧霞祠,伺候香火,开门关门,防火防盗,一干十二年。其间,插眼拔空,挑几趟山,挣俩活钱,一百五十斤担,四小时不歇,一口气到顶。
泰山兴起旅游后,庙宇维修、宾馆改造、索道建设,一砖一瓦,材料设备,都须挑上山,挑山工成为热门,陈广武干脆当头。
1982年冬,“大家伙”来了,是索道驱动轮,需搬到南天门。此时,陈广武年富力强,经验丰富,手下百余人。急难险重活,自然想到他。
驱动轮是铁的,直径三米,重两吨多,要挪到山顶,需大架抬。大架的构成,是陈广武琢磨的。选两根电线杆,粗大结实,作顺杠(竖杠),中间绑两根由子(横杠),形成井字形,固定住轮盘。顺杠两端,绑若干由子。每根由子两端,各绑短顺杠。短顺杠两端,再系绳索,穿上杠子,两人一组,四人一抬。杠的布局、绳的捆绑,都极为讲究,既要结实平稳,又要受力均匀,稍有差池,轻则压伤身体,重则盘毁人亡。
搬运轮盘,还有一大难题:云步桥宽仅三米半,盘道阁坊狭窄。大架须精心设计,太宽,通不过;太窄,不平稳。
这天,朔风呼啸,寒彻入骨。汉子们内穿单衣,外裹棉袄,六十四人上肩,三十六人拉纤,还有几个打闲的,从中天门出发。行不多久,头就冒汗了。大家脱掉棉袄,打闲的抱着,一路紧跟,歇息时,赶紧递袄裹严——越往上,风越大,极易着凉。陈广武举着喇叭,奔前跑后,嗓子嘶哑。
接连三天,众人喊着号子,行快活三里,过五大夫松,攀朝阳洞,越对松山,经方台子,绕翠屏斋,穿六个阁坊,登三千三百二十八级台阶,终至南天门。
1993年夏,又来一大块头:索道液压缸。相比驱动轮,它更庞大:长九米半,重近四吨,上粗下细。沿途七个弯道,这么长家伙,只能直上,不能拐弯,咋办?
为扎大架,陈广武绞尽脑汁,一夜白头,终于画出图:缸两端绑由子,由子两端绑顺杠,大顺、二顺、三顺;顺杠再绑由子,大由、二由、三由。大架扎成后,连缸带架,重逾四吨,长十三米。
“上!”陈广武手一挥,一百五十名汉子,光着脊梁,呼啦而上,前端四十八人,后端六十四人,齐齐上肩,三十八人拉纤,打一声号子,往上登一步。
又到了云步桥,这里的弯最急,人称“三瞪眼”,无法用肩扛,须举杠过顶。这么重,岂是人力能举的?好在陈广武事先有备,学习鲁班,在崖顶安绞盘,借力使力,这才解围。
为安绞盘,陈广武险些进局子。
崖顶有一巨石,三间屋大。安绞盘,须在石上打眼。仨石匠力使大了,石头破裂,碎石滚落下山,砸断三棵树。这还了得!景区民警堵上门,沉下脸,对陈广武说,带上铺盖卷,跟我走吧。索道公司慌了,赶紧求情,钱我们赔,关了他,这百十号人没头了哩,这大件咋办?民警想想也是,挥挥手,饶了他。
泰山石阶,最陡莫过十八盘。烈日下,一片古铜色脊梁,铺满盘道,似一群苍鹰,直冲霄汉;队伍中,一颗颗汗珠子,大如豌豆,在台阶弹跳,摔成八瓣,落地锵然。队伍过后,阶梯一片潮湿。那场面,令人血脉偾张!
陈广武指挥若定,众汉子一鼓作气,苦干四天,把巨缸送达山顶。劳动者的勇敢智慧,也被他们镌刻在山。
不过,陈广武创造辉煌,也落下病根:搬运液压缸时,因心力交瘁,得了胸疼病。
几年后,陈广武回村,料理果园。如今,七十六岁仍在果园忙碌,骑着旧摩托,揣着救心丸,整日腚下冒烟。这摩托,1983年买的,全乡第一辆,三十五年下来,依然灵便。
老人生性乐观,说话风趣。有一次,他骑车进城,被民警拦下,发现驾驶证过期,要扣车。他急中生智,掏出救心丸,苦着脸说,俺有心脏病呢。民警吓一跳,敬了个礼,大爷,您走好!
我问老爷子:“您信神吗?”
“不信!”他头一梗,愤愤然,“俺在山上伺候十二年,神却不保佑俺!”
原来,他膝下两子,长子也是挑山工,前些年,在山上意外死亡。
“那么,您信啥呢?”我刨根问底。
“自食其力!”
泰前五朵花
银行行长千金,女挑山工,两者之间,范英荣画了等号。
范大姐小名秀荣,生在青岛,命运奇特:父亲是银行行长,1949年7月,酒后突发急病,下午三点咽气,她六点降生。母亲悲愁无助,几次欲扔她下海,狠不下心,怀里抱着她,手牵仨孩子,投奔婆家。婆家在泰前,泰山前脚下。
受仨孩子所累,母亲孤苦一生,劳作一世。穷娃当家早,秀荣六岁学做饭,摊煎饼,擀面条,从未上过学,十六岁出工。苦难磨砺人,她泼辣要强,不让须眉。记工分,男壮劳力十分,她九分半,是妇女队长。
在泰前大队三队,还有四姑娘:张金华、訾胜兰、刘景春、常爱玉,都是苦出身。常爱玉文盲,刘景春上一年学,张金华学两年,訾胜兰学三年。五人年龄相仿,脾气相投,个个“铁姑娘”,男人干啥活,她们一样不落,都拿九分半,人称“五朵金花”。其他女劳力,仅拿六七分。
生产队种地,地里不来钱,十分不过七八毛。到了年关,工分折算成粮,剩余分红。歉收年份,肚里瘪瘪,口袋空空。队长揽来副业:挑山。山上有单位,有游客,垒墙盖瓦,煤面油盐,都从山下担。
开始,姑娘们担六七十斤,三步一喘,五步一歇,赶不上男劳力。长者点拨:孩子,紧走不如慢逛荡,别歇着,越歇越累。姑娘们咬着牙,两肩轮换,渐渐赶上队伍,终于一气到顶,分量逐渐增加,能挑百余斤,远超体重。时间久了,两肩积厚茧,后颈长疙瘩,像一层盔甲。褂子还没褪色,肩膀头早烂了。
虽是苦力活,姑娘干得欢,喘着气上山,唱着歌下山。为啥欢?能挣钱呗!红门到岱顶,六千八百一十一级台阶(2000年重修后,七千八百级),一天一趟,百斤三块钱。这点汗水钱,不全揣口袋,只能抽两成,其余交队里记工分。这两成,多数交爹娘,仅剩几个子儿,攒起来,买双鞋,添双袜,恣得很。
有一次,队里接大活,送电缆上山。一捆电缆上千斤,需二十六人抬。男劳力不够,五朵金花齐上。抬到十八盘下,一个中年汉累垮了,两腿哆嗦,瘫在道上,站不起来。
众人激将,瞧五朵金花,没一个叫苦,你大老爷们,咋装熊哩?
中年汉哭丧着脸,哪是装熊?是真熊哇!爱谁谁,刀架脖子上,俺也上不了!
杠子须两人抬,半道上,到哪找人手?无奈,只好绑住杠子一头,二十五人凑合抬。此时,人人体力透支,多一斤,重千钧。壮汉尚且吃劲,何况姑娘?好家伙!五朵金花瞪圆眼,绷紧牙,一步不拉,步步跟紧,一直抬到山顶。
挑山累不怕,最怕雪天滑。有一次,鹅毛大雪飞舞,姑娘们鞋缠草绳,给宾馆送馒头。登上南天门,穿过天街,刘景春贪近,抄便道。便道不是道,游客踩出的。送达后,五人变四人。咦,景春呢?
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姐妹们沿着便道下,扯着脖子喊,毫无回应,慌了手脚。积雪盖过鞋面,一步三滑。行至坡下,赫然看到,刘景春浑身泥巴,趴在地上,货担压脖子,嘴巴贴雪地,动不得,喊不出,正在嘤嘤哭。
馒头抬到宾馆,欲点个数验货。打开布袋,傻了眼:满袋碎末,无一囫囵。原来,馒头冻得脆硬,全摔碎了。
刘景春抹把泪,一跺脚,明天说啥也不来了!
第二天,她又没事人似的,照样嘻哈上路。姐妹们撇嘴,昨天谁赌誓来着?她脸一红,俺想添双袜哩。
金花们能干,也能吃。有年夏天,受队长指派,她们上朝阳洞割牛草,夜宿山上,在农家打尖,整月未下山。队长挑着面条,上山犒劳。姑娘们馋坏了,狼吞虎咽,一气吃数碗。刘景春最馋,连吃十一碗,撑得肚滚圆,眼也直了。队长目瞪口呆。
有一次,姑娘们带着干粮,上摩天岭栽树。过了饭点,范英荣饿虚了,连吃七个煎饼,仍没觉饱,又顺了訾胜兰一个,足有一斤。
几年后,姑娘们谈婚论嫁,舍不得娘家,不愿远嫁,要么留本村,要么嫁邻村,要么招婿上门,户口无一外迁。此后,有的做工,有的务农,五朵金花,各枝绽放。然而,一段佳话,流传至今。
采访时,五朵金花,我只见三朵:范、訾硬朗,张大姐抱病。一朵凋零,常爱玉病故多年;一朵萎靡,刘景春重病卧床,不便探望。
聊起当年挑山,老姐妹眉飞色舞,高门大嗓,神态再现铁姑娘。
大姐们说,那时啊,苦是苦,累是累,就是不缺精气神!
独臂侠
寻找梁京申,缘于一幅图。
这是侧影图,游客抓拍的:一个汉子,难辨面容,似从水中钻出,左袖垂落空荡,左肩压副重担,无倚无靠,悬在空中,正在费力登阶。图片无背景,只写“无臂挑山工”。
我的心,瞬间被电击:无臂?!他是谁?哪里人?咋保持平衡?如何换肩?按图索骥,辗转打听,寻到红门三十公里外,终于得见。
在良庄镇山阳东村,梁京申伐树归来。一照面,顿觉欣慰:还好,右手健全,孔武有力。
老梁生于1962年,身材敦实,皮肤黝黑,脸上沟壑纵横,模样沧桑,远比实际年龄大。不过,目光坚毅,中气十足。语气平静,往事却揪心。
1990年11月19日,老梁在徂徕山采石,打好炮眼后,塞进炸药,插入雷管,点上炮焾,躲到一边。左等右等,不见爆炸。眼看天麻黑,他有些焦躁,上前查看,手刚拨了下,“轰隆”巨响,腾起一股气浪,将他掀出老远,失去知觉。醒来时,躺在别人怀里,全身血肉模糊,被拖拉机载着,正颠簸而行。一扭头,左臂只剩残肢。“俺的手呢?!”他撕心裂肺。
镇医院不敢收,拖拉机又拉进城。幸亏抢救及时,保住了命,左臂却连根截了。
出院后,老梁想,自己废了,孩子还小呢,还要养家糊口,可不能趴下。次年开春,他来到泰山,沿着盘道,捡拾塑料瓶、易拉罐,背到山下,卖几个钱,收入寥寥。
这时,挑山工吸引了他。这活他不怕,从小扛着扁担长大。他来到中天门,找到赵平江。
赵是挑山队长,瞅瞅他,摇摇头,这活你干不了。
咋干不了?
你走路都晃荡,这么陡盘道,摔倒咋办?货摔坏谁赔?
他低声下气,俺试试,少担点,先担沙子砖头,行不?
赵拗不过,答应了。嘴里嘟囔,挑那么点,还不够俺开票呢。嘟囔归嘟囔,还是吩咐工友,帮他捆绑沙袋。
第一次,老梁挑六十斤,晃晃悠悠上路。游客大为惊讶,叽叽喳喳:呀,一只胳膊哇!真可怜!
见众人围观,老梁发窘,好像身在动物园,自己成动物。他本腼腆,不善交流。若在别处,早避开了。可盘道狭窄,无处可躲,硬着头皮上。
虽然挑惯担子,也走惯山路,可独臂挑担登山,还是不适应。他习惯使右肩,挑累了,缺一只手,无法换左肩,只能歇担。歇多了,耽搁工夫,得学会换肩。
盘道人来人往,老梁怕换肩不当,被游客笑话,每到平坦无人处,赶紧练习,右肩甩左肩,左肩甩右肩。一个月后,掌握要领:甩肩时,担子往上一颠,让扁担颤起,迅速扭身后错,肩膀落在中心。
学会换肩后,老梁开始加担,每次加五斤。加到一百斤时,换肩自如,货担平稳,耍杂似的。挑的货,也不止于建材,鸡蛋、啤酒,百十斤易碎品,从未失过手。
工友们见了,啧啧称奇,也学他换肩,但无论咋学,总不得要领,只得作罢。
人的得失,是守恒的。命运关你一扇门,必为你开一扇窗。
为了多挣钱,老梁越挑越重,最多能挑一百八。人家一天两趟,他三趟。然而,残疾的身体,注定多份风险,尤其恶劣天气。
有个大雪天,盘道白茫茫,工友们缩在被窝里。老梁舍不得歇息,独自挑沙上山。盘道陡滑,他一个趔趄,身子前扑,担子失衡,右手急撑台阶,咔嚓一声,疼痛钻心,担子滑脱滚落。起身一看,无名指弯曲,关节外凸,大概折了。他忍住痛,费劲重整担子,一步一挨。登上南天门,低首回眸,整个盘道上,只有一串脚印。回到工棚,他没吭声,舀了勺盐,烧盆热水,浸泡止疼。
晚上,手指滚烫,肿成两指粗,痛楚阵阵,犹如鸡啄米。老梁辗转难眠,寻思天明下山,回家疗伤。
天亮后,痛感减缓,天气晴朗。老梁来了精神,打消念头,连挑五天,这才下山,配点消炎药。
独臂的老梁,成为泰山一道风景。游客称他“独臂侠”,有的争相合影,有的帮挑几步,有的塞给他钱,十元,二十元,五十元。一份钱,一片情,点滴暖心。他已习惯被围观,坦然承受各种眼光。那眼光,有惊讶,有好奇,有怜悯,有钦佩,有感动,有激励。
每隔十余天,老梁独臂骑车,往返百余里,回家取粮食、干农活。家有八亩地,春播秋收,独臂劳作。每次返山,驮一摞煎饼,捎一袋咸菜,车子存放红门,背着粮食上山。
一天,两天,三天。一年,两年,三年。从春夏,到秋冬,从酷暑,到严寒。老梁挑山不止,连挑二十五年,直到2016年底。他用这血汗钱,养育俩闺女,新盖五间房,支撑一个家。家境不算好,从不缺欢笑,也充满希望。
这两年,老梁不再挑山,除了干农活,还养牛,五母三犊。他能吃苦、肯下力,谁家有重活,伐树扛木头,都爱找他,每天一百元。俩闺女初中毕业,大闺女成家,他当了姥爷,二闺女在外打工。
老梁的手,骨节粗大,糙如锉子,无名指弯曲变形。握着这糙手,我心里叹服:铁打的汉子!
梦是蝴蝶翅膀
“俺为理想而来。”玉国一张口,让我吃一惊:为理想挑山?
泰山建货运索道后,挑山活锐减。中天门挑山队,鼎盛时三百多人,现仅剩十余人。玉国入伙俩月,年龄最小,“挑龄”最短。
玉国姓夏,生于1982年,东平县接驾山人,初中毕业上驾校,开过货车,当过维修工、电焊工、空调工,有俩孩子。2015年冬,游玩泰山时,第一次见挑山工,就喜欢上了。两年后,终于遂愿。
“你理想是什么?”
“自由。”透过厚镜片,玉国目光淡定。光头新理,刚冒硬茬。近视700度,电焊所伤。
“挑山工自由?”
“想干就来,愿离就走。想轻就轻,愿重就重。想挑就挑,愿歇就歇。随时兑工钱,兼顾家里农活。”
午饭后,玉国送货玉皇顶,有仪器,有蔬菜,单上写九十一斤。我试了试,不太压肩,但要登山,绝非轻活。
我本想选副轻担,体验一回,犹豫再三,最终放弃。年少上山砍柴,上百斤柴担,如履平地。可是,养尊处优久了,早没这副筋骨。别说挑担登山,徒步也需勇气。这些年,十上泰山,均乘缆车。
玉国挑起担,沿山涧上行,我紧随其后。行不远,拐向盘道。
过了云步桥,玉国将担搁在护墙,脱下外套,绑在担上,掏出手机。一会儿,响起悠扬歌声,是小虎队的《爱》。他说,听着音乐,来了精神,担子也轻快了。刚来时,只会背,不会挑,练了几天,才学会。
收拾停当,玉国上路。挑山工明白,久歇无久力。这时,歌曲换了,仍是小虎队,《蝴蝶飞呀》:梦是蝴蝶的翅膀,年轻是飞翔的天堂,放开风筝的长线,把爱画在岁月的脸上,心是成长的力量,就像那蝴蝶的翅膀……
“你听!歌词多好,句句唱到俺心里!”玉国停下步,扭过身。青皮头上,闪闪发光,额头缀满豆珠。
我顿悟:他的理想,恰如蝴蝶翅膀,虽然弱小,却在飞翔!
我紧随其后,头挨脚后跟。忽然发现,他抬脚处,一串水珠,晶莹剔透,沿阶而洒。那是他汗珠!
蝼蚁也有理想,何况人类?一代代挑山工,在蜿蜒盘道上,在串串汗珠中,寄托多少梦想!
有个小伙,高中毕业,来此挑山,邂逅几位外宾,简短几句英文交流,让外宾大为讶异,鼓励他参加高考,还送他几本书。小伙发奋,复习半年,如愿考上大学,改变自己命运。
孙殿峰也是高中毕业,知道知识的力量,勒紧腰带,省吃俭用,用挑山所得,供孩子上学。放暑假时,领着挑山,激励孩子,不读书,没出息。孩子少小励志,八九岁时,背八块砖,十多岁时,挑二十斤沙,从山脚至山顶。长大后,一路读完博士,娶研究生为妻,供职科研机构。
梦圆,也有梦碎。民办教师樊继友,大津口村人,暑假挑山,妻在山上帮工,随其下山,遇山洪暴发。过河时,妻不慎滑倒,他急拽,一同掉进激流,冲到瀑布之下,双双遇难,抛下幼儿。
开山到了。抬头望去,险峰高崖,嵯峨峻拔,巨石嶙峋,苍松蟠虬,吸翠霞而夭矫。
转过对松山,就是十八盘。十八盘长八百米,垂高四百米,逾一千八百级,羊肠逶迤,陡如天梯,尽头就是南天门。“仰视天门窔辽,如从穴中视天”。
玉国小憩,我挑起担子,蹒跚拾级。岂料,登不足百级,两腿筛糠,如坠重铅,胸似鹿撞,气如牛喘,牙呲眼突,腰塌力竭,身子晃荡,险些后仰,不敢造次,慌忙搁下。玉国接过担子,垂首弓背,不疾不徐,沉稳踏实。我喘着粗息,亦步亦趋,脸上淌汗,心里羞愧。
挑山有诀窍:之字行走,边道换肩。玉国却是直行。歇担时,我问其故。他说,走之字形,虽然平缓省劲,但路程延长很多,不易避让游客。
“山再高,往上攀,总能登顶;路再长,走下去,定能到达”。终于,南天门到了!从高山仰止,到触手可及,负重两小时,洒下多少汗水!
这天,济南到泰安,一路雾霾深锁,巨锅般笼罩。泰山脚下,仍是中度污染。然而,岱顶阳光明媚,天空透蓝,空气清澈,呼吸畅快。泰安人揶揄,出逃千里,不如登高千米。果不其然!
交货后,为赶时间,玉国两级一跨,疾步而下。我双腿发软,不敢效仿,只好碎步紧跟。行至开山下,邂逅王荣泉。他是玉国工友,也是刚交货,捎回一段护栏。
王荣泉四十八岁,岱岳徂徕人,十八岁上山,已挑三十年。在“现役”工友中,“挑龄”最长。
“你喜欢这活?”
他笑了:“不喜欢,能干三十年?”
也是。没人强迫,自觉自愿,劳累筋骨,蜗居工棚,吃煎饼,啃咸菜,一干三十年,足以说明一切。
“为啥喜欢?”
“自由呗!农闲时来,农忙时走,不耽误农活,还可挣俩钱。”
答案惊人相似。然而我想,自由需付代价,理想更须力行。
“除了自由,还有啥?”
“自豪。”王荣泉头一扬,“俺也是泰山建设者!”
我肃然起敬。
北大教授杨辛先生,四十六次登泰山,耳濡目染,激情澎湃,深情吟诵:挑山工,挑山工,性实在,不谈空。步步稳,担担重,汗如泉,劲如松。顶烈日,迎寒风,春到夏,秋到冬。青春献泰山,风光留大众。有此一精神,何事不成功!
告别泰山,回眸远望,蓦然发现,十八盘上这群背影,不正是行走的脊梁吗?
制图:蔡华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