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起,原《小说月报》中篇专号将扩容为中长篇专号,每年四期,1、4、7、10月月中出刊,每期推荐一至二部文坛最具话题性长篇新作,五至八部名家新锐精彩中篇。新年中长篇专号一期即将面世,敬请关注。网上订购请点击文末阅读原文标签。
《小说月报》2018年增刊1期
中长篇专号
长篇小说
海 飞惊蛰
选自《惊蛰》,花城出版社2017年5月版
中篇小说
乔 叶四十三年简史
选自《人民文学》2017年第11期
田 耳一天
选自《钟山》2017年第5期
老 藤黑画眉
选自《人民文学》2017年第10期
郝景芳永生医院
选自《山花》2017年第10期
卢一萍陀思妥耶夫斯基与荒漠
选自《解放军文艺》2017年第7期
阿 宁夜里闭不上眼睛
选自《上海文学》2017年第9期
津子围长大一相逢
选自《芒种》2017年第11期
艳 光清平调
选自《当代》2017年第6期
《小说月报》2018年增刊1期中长篇专号,2018年1月出刊
《惊蛰》预览
惊蛰:动物入冬藏伏土中,不饮不食,称之为“蛰”,而“惊蛰”即上天以打雷惊醒蛰居动物的日子。此时天气转暖,渐有春雷滚动,中国大部分地区进入春耕季节。
陈山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是一个凉薄的清晨。荒木惟坐在窗户边弹钢琴,叮叮咚咚的琴声中,窗口的光线翻滚着漏进来,洒在荒木惟青光光的下巴上。一个钟头以前,荒木惟朝陈山的后脖颈上开了一枪,陈山像一条走路不稳的老狗一样跌扑在地。荒木惟的手在窗口洒进来的光线中低垂着,手里是那把南部式袖珍手枪。他记得在开枪之前,一直在给陈山讲重庆这座完全被雾吞没了的城市。陈山就笔直地坐在那张有靠背的西洋式皮椅上,荒木惟绕着他缓慢走动,边走边给陈山布置任务。他说你接受训练以后,将要去往重庆。知道重庆吗?那个鬼地方的高射炮精准得像长了眼睛。然后荒木惟突然向他后脖颈开枪,陈山几乎是毫无防备地倒下的。开完枪,荒木惟把这支袖珍手枪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面上。与此同时,门被重重撞开,他看到千田英子带着两名日本军医冲进办公室,他们在地上半跪着,训练有素地打开救护箱,替陈山处理伤口。那是一粒斜射的子弹,陈山颈部的伤口已经被贯穿,但没有伤到要害。这时候荒木惟缓慢地走到钢琴边,坐下来,白而干净的手指头在琴键上按下去。那是一首多少有些忧伤的曲子,他开始在琴声中思念家乡,并且想起了那个充满森林、腐草与木头气息的家乡奈良,以及狭长的号称“日出之国”的祖国。
他很爱自己的家乡,甚至超过爱自己的生命。
这是一九四一年冬天。上海虹口日侨聚集区。一座叫“梅花堂”的小楼。它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梅机关。
陈山在恍惚中听到了钢琴的声音,像是溪流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潺潺声。他想起了秋天的往事,秋天来临以前,他只是十六铺码头或者大世界门口一名游刃有余的“包打听”。他就那么叼着烟,穿着肥大的裤子,松松垮垮的样子,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宋大皮鞋和菜刀像跟屁虫一样始终跟牢他,他们一起赌博吃酒,插科打诨,在弄堂里走路勾肩搭背,动不动就吼一声:朝天一炷香,就是同爹娘;有肉有饭有老酒,敢滚刀板敢上墙。他们和警察、巡捕、特务还有流氓地头蛇打得火热,如胶似漆,偶尔还为有钱人讨债捉奸。上海遍地流淌着他们的生意,谁给钞票谁就是他们的爷叔。那天在米高梅舞厅的门口,唐曼晴出现在陈山疲惫的视线中,她被一群人簇拥着,从一辆黑色的福特车上下来,向舞厅门口走去。那时候陈山正远远地观望着那个叫威廉的小白脸和黄太太幽会。黄老板的金牙一闪一闪的,他曾经用一根牙签剔着牙,翻了一下白眼对陈山说,只要有证据,我就能让威廉死得比白鲞还难看。就在陈山吐掉烟蒂,一脸坏笑地迎向黄太太和小白脸的时候,他被两名保镖挡住了。他们以为陈山奔向的是唐曼晴,于是他们同时出拳,陈山一左一右断了两根肋骨,撕裂一样的疼痛,让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完全拆开了,于是他哀号了一声。那次黄老板铁青着脸,站在同仁医院住院部的病床前,并没有给陈山报酬。他说你这个“包打听”不来事的。倒是唐曼晴在第二天让她的保镖赔了他十块钱。唐曼晴让保镖带话给他,说这是一场误会。
那让我打断她两根肋骨试试?也说声误会赔她十块钱行不行?那时候陈山从病床上挣扎着抬起头对保镖愤怒地吼了一句。
保镖笑了,在转身离开病床以前,保镖拍拍陈山的肩说,你要敢打断唐小姐的肋骨,那你得赔一条命。
保镖离开病房的时候,陈山把钞票塞进自己的口袋,轻轻拍了拍,然后对着病房门口骂,婊子。
再次见到唐曼晴的时候,是她陪着一个叫麻田的日本人来米高梅跳舞。那时候陈山的肋骨好得差不多了,他就又松松垮垮地把自己扔在了米高梅舞厅的门口。看到唐曼晴,陈山的肋骨不由得痛了一下。唐曼晴踩着高跟皮鞋从他面前像风一样走过,陈山冷笑一声,心里仍然恶狠狠地骂,婊子。
陆军省直属上海日本宪兵队本部特高课课长麻田带了一行人和陈山擦肩而过,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唐曼晴丰腴得有些过分的背影上。麻田身后跟着梅机关特务科科长荒木惟,以及几名刚刚到任梅机关的辅佐官,这些人都是从海军省、陆军省、兴亚院、外务省等机构调过来的人精。麻田就是为这些人精接风的。荒木惟对此不以为意,他根本就瞧不上麻田课长,尽管荒木惟的职衔比麻田更小一些。麻田很瘦,他穿着一件竖条的浅色西装,这让他看上去很像一只滑稽的蚂蚱。荒木惟看到陈山的时候笑了,他停了下来,说你饿了。这时候陈山才听到自己的肚皮欢叫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叼了一支司令牌香烟在嘴上,仿佛抽烟能填饱他的肚皮。荒木惟掏出一只精巧的打火机,替他点上了烟,这让陈山在汽油好闻的味道里有些发蒙。陈山掏出一支烟递给荒木惟,荒木惟摇了摇头说,我从不抽这个。
陈山又听到荒木惟说,你很像肖科长。不,你就是肖科长。
陈山就问,肖……科长是谁?
荒木惟看了身边的助手千田英子一眼,千田英子也笑了,说,一个死人。
……
陈山又开始了一场昏天暗地的奔跑。跑过的那些马路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清晰,像一张悬在他头顶的地图。街上行人稀少,他就像一头受了枪伤的野猪一样,迅捷、准确而又有些慌乱地奔跑着。终于在一盏路灯下,他看到了荒木惟。他穿着黑色的风衣,双手插在口袋里,正在等着陈山,像是在车站迎接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陈山跑到他的面前时,脚一软四仰八叉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倒在荒木惟的身边。荒木惟笑了,说,你一定是属鸵鸟的。
陈山气喘吁吁地说,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要是不属鸵鸟,你不会那么能跑。你从电话亭跑到我面前,用了三十七分十三秒,比最能跑的武田准尉还要快两分四十七秒。
陈山不再说话,他一直躺在地上喘着粗气。那时候他还不知道的是,他长得太像从重庆派驻上海执行任务的特务肖正国。但是肖正国已经在梅机关联合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一场围捕行动中死了,死的时候颈部中了一枪。现在荒木惟需要他替肖正国活下去,并且回到重庆。
海飞《惊蛰》(选自《惊蛰》,花城出版社2017年5月版)
海飞,男,1971年生。著有小说集《麻雀》《青烟》《像老子一样生活》,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没有方向的河流》,长篇小说《花雕》《向延安》《回家》等,另有影视编剧作品《麻雀》《旗袍》《大西南剿匪记》《隋唐英雄》《花红花火》等。作品曾入选多种选刊、选本。曾获人民文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现供职于浙江省作家协会。
《四十三年简史》预览
“打个电话就能让人家把钱掏出来?”她惊奇。女孩笃定点头:“必须的。”
所有的业务员都叫“美丽”,李美丽、陈美丽、吕美丽、什么美丽——“美丽”这个词真是神奇,果然能让人生出一种俗艳的向往。每个美丽进了公司,就必须得在第一个月做够两万的业务。完全没有工作经验,也没有客户来源,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没关系,不是还有自己的亲朋好友吗?先杀熟。杀完熟,成了公司的正式员工,就可以安下心来杀“生”了。她们都有一套“话术”,怎么和客户沟通,算准了客户会说什么,她们怎么应答,客户再说什么,再怎么应答……客户所有可能的心理障碍,都在美丽们的预料之中,她们只要按照“话术”来就可以。除非客户根本就不接她们的电话,或者接通了一听是保险就立马挂断。
“美丽”还会背很多银行卡的贵宾卡号。工行的、农行的、中行的、建行的,她一听这个卡的前几位数就知道这卡是什么级别,就知道这卡有没有钱。“有一次,一个客户刷完了卡,我一看他的余额,天啊,他卡上还有七千多万,七千多万啊。”
她看着“美丽”的脸,真是一张青春的脸。这脸那么渴望钱,那么喜欢钱,是一张贫穷的脸,可是,也是一张多么富的脸啊。
“标杆”的女儿也跟着她住过,长得活脱脱就是一个“小标杆”。三本毕业,在早教中心当老师。那个小区地段很好,是高端豪宅,房租很贵。很多家长把孩子放在那里,上各种各样的课。老师嘛,几乎都是像“小标杆”一样的女孩,没有什么教师资质,一个月工资才两千,可是家长不管那么多,就把孩子往这里送,每个孩子每月三千,管吃管住。“小标杆”总是啧啧感慨:“光水果费一天都二十,二十能吃多少水果呀。仨孩子分吃一个苹果都吃不完,唉,这早教中心,可是赚得太黑了。不过,话说回来。就是让这些孩子可劲儿吃他们也吃不了多少,胃口都不行的……虽然都是富人的孩子,可真是挺可怜的,整天学这个,学那个,家长送来都不再管,很晚才来接,有的家长没时间,就让司机接,反正都开着大公司嘛,都有司机嘛……这些小人儿,不光可怜,也可恨。在家长面前一个样儿,在中心里又一个样儿,霸道刁蛮得不得了。他们都知道家里有钱,在这里就能作威作福,没人敢把他们怎么着。有时候呢,又像鬼灵精似的,小心眼儿里不知道想的都是什么。有个小孩子,才四岁,她妈妈一走她就朝她妈的背影吐唾沫,说她妈不是亲妈,她是领养的,可她妈一来,她上去就亲她妈的脸……”
白亮的灯光下,她们喝粥、吃菜,以这些琐事佐餐。她想象着那些孩子们的小脸,这些小小的富人,已经开始穷了。因为他们的父母,都是穷富人——穷富人,这个词是豆腐心造的。越用越觉得好。这些年,她也见过不少穷富人。每当碰到他们,她总是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富下面掩藏的穷来。他们压不住这种穷,或者是富:给灾区捐款的数目,衣服的牌子,去哪些国家旅行过,住过多么高级的酒店,见过多么显赫的人……这些必须得提,一定得提。“该露不露,心里难受。该烧不烧,心里发焦”。露和烧,在河南方言里都是炫耀之意。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穷人和富人。没有不穷不富的人,所谓的不穷不富,毫无疑问,也一定是穷人。”豆腐心如是说,“在咱们这里嘛,穷的人穷,富的人也穷。总而言之,都是穷人。”
乔叶《四十三年简史》(选自《人民文学》2017年第11期)
乔叶,女,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河南省修武县人。著有长篇小说《认罪书》《藏珠记》,小说集《最慢的是活着》,散文集《天使路过》等。曾获鲁迅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人民文学奖等奖项。小说《打火机》《妊娠纹》获本刊第十二、十四届百花奖。现为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一天》预览
众人又摆出等待的姿态。李李又一次发烟,我也走过去发烟。李李从右往左,我从左往右。人们接过烟,点上火,脚步轻微地挪动,可能每人皆是无意,但一圈烟发下来,再一看有了扇形的队列。不少人面部拉紧,像是要等待一场火拼。跟红白喜事上放的港产电影不一样,即使面部拉紧,也拉不出酷炫狂跩屌的造型。平日他们只是一帮沉默寡言的乡里人。
再过一会儿,禹怀山领着学校的人,又走进来。他们有十几人,江道新已离开,但伍乡长仍紧密地站在他身侧。有两三人皆拎了便当盒,一盒重一盒。宋奎元端了一只大号铝锅,费力地端着,看样子是将哪家铺子一锅热粥包圆。有人和他搭手,他不要。他是体育老师。
这一头,五叔率先迎了上去,别的人也跟在后头。五叔腿脚不便,走得缓慢,后面的人也有意压住步子,只是跟随。于是,一个跛脚人打头,艰难的步伐,陡生一股凛冽。
三老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我父、三叔还有癞爷,他们态度明确,没有加入那堆人里头。三叔还念念有词,不该拿的钱,打死我也不拿!癞爷拍拍他,这当口,最好是拿眼睛看,不必叨咕没用的话。我也没有过去,站在门洞,那里高几个台阶,看两伙人渐渐靠拢,视野能有整体效果。不是我不想参与,我清楚,此时我应该跟他们走在一起。但是,必须承认,我只是一个三岁女孩的父亲,突然介入一个十六岁女孩的死亡事件。这个上午,有些事情看上去仿佛明白,再一琢磨又总不得要领。
我不敢轻下判断,因为自己身处当事一方。我清晰记得两年前一件事情,在妻工作的县医院,突发一起医闹事件,闹得很凶。一个八岁小孩,割阑尾意外死亡,院方公布死因是“术中突发恶性高热”,并表示“出于人道主义给予适当补偿”。死者父母,老实巴交的农民,在乡亲簇拥下冲到医院,拉横幅,敲锣打鼓,哭天抢地……这样的事,我主要听我妻的说法,印象中,她也没少说她们医院的坏话,给我一个处事公正的印象。“……死亡原因是要有依据,哪能乱说?只要懂一点医学常识,就不至于闹事。”妻说得铿锵,我仍有疑惑,因为百度了一下。“恶性高热极为罕见,概率极小,全国只有几十例啊。”当时,妻乜斜我一眼说:“概率再小,撞上了也是百分之百!”这近乎诡辩,一时又找不出漏洞。我还是偏向于医院的说法,而死者亲属的医闹确实也在变本加厉,后来还不是警察摆平?有志愿人士掏钱,帮这意外死亡的小孩做第三方医疗鉴定。数月后终于有了结果,这小孩死于“术后猝死”,而医院先前给出的“恶性高热”未获支持。院方须对这起意外死亡事件承担全责,予以经济赔偿。后面县医院赔了一百多万了事,一条人命。
那以后,处于事中,我就会反复告诫自己:不要以为自己懂,不要不懂装懂。其实,你他妈确实不懂!
冰暴和莫生民冲我走来,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拽住我,拉我融进队列。
此时,两拨人已经碰在一起,其情形,既不像井冈山胜利会师,也不像港产黑帮片里的风云际会。面撞面眼瞅眼之时,彼此都有些哑然,毕竟,彼此都不是街面混混,想要发狠,脸上挤不出有威慑的神情。稍后,禹怀山说:“你们先吃点东西!”另几个老师便将一个个泡沫饭盒分发过来,殷勤、体贴。我肚皮不争气地叽咕起来,一打开,是两只包子。我闻见添了许多调料的猪肉馅隔着皮喷出的贼香。宋奎元用塑料碗给我们分粥。很快,响起吸溜粥皮的声音。到这钟点,人再硬挺,肚皮已经造反。
三凿两口子没吃,五叔不吃,还有李李不吃。李李来之前吃过了。李李在一片嘈杂的吸溜声中悠然地抽烟,有那么点遗世独立。
趁这工夫,禹怀山指使范培宗跟五叔单独讲一讲情况,范培宗又摆出刚才我们熟悉了的架势,随着讲述,一枚枚手指渐次屈起来。显然,这一阵他将整个事情又作了归纳,有了第一点第二点。五叔耐心地听,不时将头一点。
这帮干活的人吃饭快,饭后大伙自动聚拢到五叔身后,照样是扇形的排列,听范培宗到底要讲什么。
“……情况大概是这样。”范培宗滔滔不绝良久,煞个尾,抿一口自带的茶水,稍后又说,“大家都是要讲理的,你也知道,你们死了亲人,我们学校失去了优秀的学生,同样难以接受,同样悲痛欲绝……”
“你们当官的悲痛个鸟,还欲绝!”是冰暴的声音,就在我耳畔响起。
禹怀山个子最高,威严地说:“有这么讲话的吗?谁给你骂人的资格?我们不是仇家,我们是一齐商量怎么解决这个事情。”
三凿也说:“不要把话题岔开。”
这样,范培宗得以往下讲。“我们学校的安保措施在全县都是做得最好,晚上有宿舍管理员通宵值班。但女生宿舍上千人,一两个管理员守着,谁又能在三更半夜守着她一个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五叔不吭声。
“你说是不这个道理?”范培宗说着还把一只手往五叔肩上搭。但五叔就是五叔,他将范培宗的手隔开,并说:“不讲明天的事,只讲今天的。人是死在你们学校了,你认不认?”
“这个……这是当然。”
“那我再问你,我侄孙女前天赶到学校时,是活的是死的?”
轮到范培宗一声不吭,他猛然醒悟,刚才那一通苦口婆心,全灌了聋子耳朵。
禹怀山说:“刚才已经说好……”
“你们给钱了吗?”
范培宗说:“你们还没签字,怎么给?一签字马上给钱。是这个程序对不?”
禹怀山马上补充:“我们把钱拿来,先给你们。”
“你的意思是,多少?”
“讲好的嘛,六万五,一分不会少。”
“六万五买我家单妮一条命?”
“话不能这样说,老弟。”
“我现在不要钱,我要一个活人!”
田耳《一天》(选自《钟山》2017年第5期)
田耳,男,本名田永,土家族,1976年生,湘西凤凰人。1999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天体悬浮》等。中篇小说《一个人张灯结彩》获鲁迅文学奖。现为广西大学驻校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合同制作家。
《黑画眉》预览
高老师的历史课不饱和,校长让他把生物课兼起来,他欣然接受。但第一天上生物课,他就被一个学生问住了。学生的问题很简单,为什么说六畜兴旺,而不是七畜八畜或九畜?他说这个问题一两句说不清,等下堂课再讲。放学后他请全叔到石磨豆花吃饭,想请教一下六畜方面的学问。这种知识问网络靠不住,全叔作为牲口牙纪,应该有权威答案。
两碗石磨豆花,一把嫩葱,一碟豆瓣酱,几盘小菜,两人相对而坐,小酌长叙。与全叔交往多年,高老师对动物植物兴趣大增。高老师认为,全叔带给他的是一个全新的观念体系,这个体系不是把人作为万物之灵,而是作为万物中平等的一员来看待,这让高老师有了许多新看法。全叔自己带了酒,是用牛膝、杜仲等几味中药泡的药酒,他每晚喝二两,不多也不会少。高老师承认知识储备不足,一个六畜问题就把自己难住了,只能来求助全叔。店里食客已经陆续离开,高老师让小嫚也过来坐下。
所谓六畜,就是马牛羊豕犬鸡,是人早期饲养驯化的动物,后来成为家畜,马牛羊为上品,猪狗鸡为下品,此六者皆入属相,可以借物喻人,故有六畜之说。全叔开门见山,从来不云山雾罩兜圈子。
高老师点点头:“看来,六畜乃家畜中的精英。”
六畜以马为首,之后的五畜可对应五味、五色、五音、五德、五行,演绎出一个超乎牲畜的世界。全叔果然学识渊博,一个六畜概念,竟能发散出这般大道理。高老师心中敬佩不已。
坐在一旁的小嫚突然插话问,驴呢?怎么评价驴?
全叔扭头朝窗外看了看,灯光下,黑画眉正安静地在石槽前吃草料,黑贝趴在一边,下颌平放在两只前爪上,几条葫芦蔓爬到石槽上方的棚架,大大小小的葫芦悬挂着,一副恬静惬意的田园景象。见全叔没有回答,小嫚接着说,我老是觉得黑画眉不是一般的驴,它能听懂我的话。
驴当然能听懂人话,古代文人雅士多喜欢骑驴,北宋的王安石官至宰相,却一直骑驴不骑马,就是因为驴通人性,懂人话。全叔说,西汉时期,朝中有四宝之说,是琥珀、珊瑚、翠玉和驴,驴被称为奇畜,在御花园中放养。很可惜,后来驴的地位江河日下,究其原因,在人不在驴,驴还是驴,人却不是古时的人了。
小嫚说,驴通人性,为什么在六畜之外?小嫚问到了核心。
谁说驴在六畜之外?全叔的下巴高高扬起来,语气不容置疑,不对,应该是六畜之上!小嫚和高老师都愣了一下,全叔可谓语出惊人,六畜之上,驴的地位将超越牛马。
全叔说,驴比牛马驯化为役畜要早很多,说明它辈分在六畜之上;驴能怀仁含义、顺天应时,说明其德行在六畜之上。驴与人气味相投,水流湿,云从龙,说明它志气在六畜之上。
小嫚问,什么叫怀仁含义、顺天应时?
天性慈悲,解人危难,顺德从善,这就是怀仁含义。全叔打着手势道,打个比方说,马会骇,牛能惊,但驴不会狂厥,不会伤人。驴在路上遇到倒卧之人,要么绕行,要么跨越,绝不会践踏。所谓顺天,就是顺从使命,人让驴拉磨,驴就无怨无悔地转圈儿,这是役畜的天职,尽天职亦是顺人道;驴在夜晚会叫,但它从不乱叫,驴叫与更次相应,叫声是替人打更,这不就是应时吗?
老藤《黑画眉》(选自《人民文学》2017年第10期)
老藤,男,本名滕贞甫,1963年生于山东即墨。1983年开始在报刊发表作品,已出版长篇小说《西施乳》《樱花之旅》《鼓掌》《刀兵过》,小说集《熬鹰》《没有乌鸦的城市》《无雨辽西》《大水》《会殇》,文化随笔集《儒学笔记》《探古求今说儒学》等,作品多次被各选刊选载。曾获东北文学奖、辽宁文学奖。现为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永生医院》预览
第二天早上醒了,钱睿仔细回忆近日经历,怎么都觉得全都是疑点,如鲠在喉,早饭也吃不下,立刻电话一个做私家侦探的朋友。这个朋友的昵称是白鹤,和钱睿偶然在一个商业诈骗案中相识,后来帮钱睿查过两起商业上的暗箱操作。钱睿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他交游很广,办事利落。
白鹤磨磨蹭蹭到九点才起床,钱睿在他家楼下走来走去,心里烦躁得如有静电呲呲啦啦。白鹤到达的时候,钱睿脸上的黑线可以直接写五线谱了。
“这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白鹤拉他一起去吃早饭,自己吃得津津有味,钱睿对着一桌子小吃却食不下咽。
“你懂黑客技术吗?”钱睿问他。
“还行吧。干吗?”白鹤漫不经心地夹起油条。
“能不能帮我黑进妙手医院的系统,查找医院二号楼3208房间近日的监控视频?”
“干吗?”白鹤问。
“你先说能不能。”钱睿道。
“你先说干吗。”白鹤坚持。
“呃,我不知道你信不信,”钱睿咽了口唾沫,“我觉得……我妈被人调包了。”他看着白鹤惊愕的目光,又低声解释道,“我妈前几天住进妙手医院,我天天溜进去看她,明明是病重到了最后关头,眼看着就不行了,我还痛哭流涕呢,结果呢,家里转眼又回来一个妈,健健康康的,医院里那个病人就不见了。我怎么都觉得不对,又没有证据。”
白鹤沉吟了好一会儿,似乎对钱睿的话感到惊诧,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相关的事情。钱睿耐心数着秒。“你这么一说,”白鹤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倒是也想起一件往事,三年前,我曾经有个客户,身患重病,听说是癌症晚期了,我当时心里一沉,心想他还欠着我十几万委托费,可不能就这么去了。我去找了几次,都被他送了出来,可能是身体不好,脾气也差,就想把钱赖了。我实在没辙,也就不去了,心想吃个哑巴亏算了。但结果过了没几天,听说他从妙手医院活蹦乱跳出院了,病全都治好了,他还托人叫我过去,一次性还钱。我当时都傻眼了,心想,这医院不但治病,还治人心哪。现在想想,要是调包,更可信些。”
“是吧,是吧,”钱睿听了有点激动,“我就说嘛,这世界上总有人信我。”
“这要是真的,这可是个大案子。”白鹤也有点激动。他们做私家侦探的,十次有九次是抓出轨,难得碰到一两个让他觉得有意义的大案。
“是,没错!”钱睿也附和道,“可不是吗?这妙手医院势力多大,全国至少得有十家,收费又那么高,每年得赚多少钱。这要全都是造假的冒牌货,那得赚了多少黑心钱!”
“那你看……我要查哪些东西呢?”白鹤问。
“先查查我妈房间的监控录像。”钱睿压低了声音做部署,“尤其是十一号白天的录像。我十号晚上去看她,她还躺在3208房间,十一号过去就没人了,你查查当天发生了什么。再有,就是查查医院里有没有隐秘的地方,如果是假货调包,就得弄清楚他们是怎么做的。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糊弄所有人。”
“据你观察,”白鹤皱皱眉,琢磨其中难解的地方,“这送回家的假货,到底是什么人?是机器人吗?”
“不像。太逼真了。”钱睿说。
“那就是克隆人咯?”白鹤道,“克隆可是犯法的。”
“也不像……”钱睿又摇摇头,“克隆人应该没有原来的记忆吧?”
“那就蹊跷了。”白鹤沉吟道,不过片刻之后就展颜拍了拍钱睿的肩,“放心吧,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保证查他个水落石出。”
白鹤走后,钱睿的心并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一片轻松,反而因为袒露秘密而七上八下。他不知道这一步的后果如何。是毫无证据无疾而终,还是查出惊天大阴谋,与幕后黑手奋勇斗争。如果真到了揭开惊世之谜的时刻,他有没有实力去和这样的大集团去斗?那个时候,他的生活会不会发生剧烈改变?在网络上会不会掀起一轮话题的风暴?而这阴谋背后,还有没有更多秘密?他越想,越觉得忐忑不安。
推开这扇门,背后是什么?
郝景芳《永生医院》(选自《山花》2017年第10期)
郝景芳,女,1984年生,天津人。2006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物理系,2013年获得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数量经济学博士。著有长篇小说《流浪玛厄斯》《回到卡戎》《生于一九八四》,小说集《星旅人》《去远方》《孤独深处》《人之彼岸》及文化散文集《时光里的欧洲》等。2016年以《北京折叠》获第74届雨果奖最佳中短篇小说奖。2017年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开放叙事奖。现居北京。
《陀思妥耶夫斯基与荒漠》预览
这样紧张而又劳累的日子每天重复着,过去的一个半月就像一天,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
陈木槿连思念刘时的时间都没有了。她想梦见他,没想最后梦见的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那天晚上,她梦见陀思妥耶夫斯基走在一块泛黄的雪原上。整个风景和人都像一张老照片。他头上戴着一顶解放军的棉帽子,上面的红五角星很醒目——那的确不是苏联红军的军帽,身上穿着俄罗斯那种长到脚踝的毛皮大衣。风把他的大衣下襟一次次往后吹,他的胡子很长,风一吹,就会遮住脸,所以,他总要用手握着。就这样,他的右手握着捣乱的长须,左手揣在衣兜里,腋下夹着两本书。他看上去很冷。陈木槿像是和他早已相识——感觉比今生还早。当他在地平线上还是个黑点的时候,她就知道那是他。他们并没有相约,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等他。陈木槿没有梦到等他的原因。他把那只握着胡子的手腾出来,挥了挥。他嘴里喷出来的热气给他的面孔罩上了一层薄雾,但他的眼睛很明亮。她向他跑去。她能听见脚踩在雪地上发出来的那种声音,还有风从耳边掠过的声音。她扑向他,像一只鸟飞进另一只鸟里。她这才意识到,她穿着解放军的黄军衣,衣裤都有些肥大,裤腿有点长;她头上戴着一顶黄军帽,扎着两条过肩的发辫。军衣和军帽都已洗得发白,肩头和膝盖都有补丁。他们紧紧拥抱着,她的头顶在他的下巴上,他的胡子拂着她的脸,有些酥痒。她穿的是单衣,却没有感觉到冷。他把大衣解开,把她包进去。他们成了一个人。但陈木槿接触到的是他赤裸的身体,很热。她抬起头去吻他。她在他茂密的胡子里找到了他的嘴。他的嘴里有酒的味道,可能是伏特加。他的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发辫。他腋下的书掉到了雪地上。她的手抚摸着他干瘦的胸脯,干瘪的腹部——他是流放归来?还是依然被流放着?她对他充满怜爱,她是那么爱他。她想把自己献给他,是的,她很想。他们倒在雪地上,雪是热的,那么松软,像新棉絮一样。他的胡须盖住了她的脸。一只鸟飞进另一只鸟里,不停地飞进去……温柔而有力地飞行……一切都是彼此的:翅膀、羽毛、爪子、心肺、每一个细胞……
天空和雪原仍是老照片的那种暗黄色,他们也是,像时间的一瞬。
当他们彼此变得像无风的雪原那样平静,陈木槿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体异常苍白,残留着被羊痫风折磨的痕迹。他看上去像受难的基督那么衰弱。
陀思妥耶夫斯基坐起来,有些忧伤:“我还得回去。”
陈木槿也坐起来。她看到他们的衣服凌乱地扔在十几米外的地方,好大一片雪地被他们弄乱了。
……
陈木槿是哭醒的,满脸是泪。因为害羞,也因为激情尚未消退,她的脸在发烧,身体也是。
是的,那梦那么真切,她嘴里似乎还有他嘴里的伏特加味道,他的胡须还让她的脸酥痒,他留在她身体里的战栗还在,像电流一阵阵袭来……她的身体有那种被掏空了的感觉,飞扬的灵魂还没有回到肉体里。她的身体有些酥软,它带着太多的爱意,近于无穷。
“我怎么会梦见你呢,陀思妥耶夫斯基?”她觉得这梦太不可思议了。
她试着慢慢地坐起来,靠在土壁上。
夜很静。风从地面上掠过,明亮的月光从门帘的缝隙里透进来。哨兵的脚步声从地面上传下来。大家睡得很死,班长的鼾声有些响。不知道是什么虫子在地窝子门口偶尔叫两声。
陈木槿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她认为她的贞操已完美地献给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她突然意识到,她对不起男朋友。她想读放在壁橱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如果不能读,在手上翻一翻也行。她忍着,躺了大约半个钟头,终于没有忍住,便偷偷爬起来,怀着一颗紧张而又沉醉的心,来到壁橱前,像个小偷似的,异常小心地拉开了自己的提包,把手探进去。从书的厚度她就知道,它是英文版的《死屋手记》。她闻着纸的气味、油墨的气味、带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气息的文字的气味,她把它们吸进肺腑,像吸食鸦片,然后,她在手上小心地翻阅着。
卢一萍《陀思妥耶夫斯基与荒漠》(选自《解放军文艺》2017年第7期)
卢一萍,男,1972年生于四川南江,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上海首届作家研究生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激情王国》《白山》,小说集《父亲的荒原》《天堂湾》,长篇纪实文学《八千湘女上天山》等。曾获解放军文艺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天山奖等奖项。现供职于《青年作家》杂志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夜里闭不上眼睛》预览
养老院里有一股味儿,护工天天擦,桌子椅子哪儿都干净,再闻还是有味儿,是焚香和馊臭味儿混在一起的味道,有人叫养老院味儿。
整栋楼是院长的产权,一层出租做了超市,二三层是养老院,三楼楼顶装了铁栏杆,就是老人们的活动场地。十一点半都从楼顶下来吃午餐。
一百二十个老人,每天都有不肯吃饭的,其中七个围着31床老鲁,老鲁不吃他们都不吃。老鲁花白头发、双眼皮、眼睛里闪着一丝狡黠,院长想象他七八岁时是个顽皮小子,一眨眼就有坏点子。院长问:你们怎么不吃?
老鲁不说话,看一眼29床。29床说:米饭里净是沙子。院长说:我跟你们吃一样的饭,怎么没沙子?29床说:给你的米饭里没沙子。院长说:那我吃你们的。七个老人,每人从碗里拨一口米饭给她,她端起来就吃,然后说:咱们是从超市里进的七河源大米,没沙子,吃吧!老鲁端起碗,七个老人一起吃起来。这成了饭前的一个仪式,几乎每天如此。
从活动大厅进入西边走廊,18号房间两个老人不吃饭,问他们为什么。35床说:我老伴儿一会儿给我送饭。院长说:你老伴儿前年就去世了,你忘了?这么说很残酷,不这么提醒她会一直等着老伴儿。告诉了她,她也没显出多痛苦,拿起碗就吃。看35床吃了,36床也跟着吃。
132床在哭,问她哭什么,她说:想我妈。看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想妈,院长的心柔软起来,她拉住老人的手说:我也想我妈。132床说:我妈跟林徽因是同学。
院长说:你妈知道你活得好,她才高兴。她想看见你吃饭呢,吃吧。132床眼泪汪汪地端起了碗。在132床的床头,院长发现了一块黑色的东西,仔细看了看,是大便,已经干了。她喊:小刘!院长指了指那块污物,小刘慌着拿出抹布,低头清理起来。
……
37床又不吃饭了。
礼拜天她让孩子们接她回家,早上走的晚上送回来。回来后她不跟人说话。院长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她不说。护工小刘轻声地在走廊里擦地板,38床在睡觉。院长看她似乎哭过,问:宁姨,跟孩子吵架了?
37床懒懒地说:没有。
第二天中午不吃饭,也是院长预料到的。37床在养老院里算是身体好的,总不吃饭恐怕要出问题。她不吃饭跟别人不一样,别人说不吃最后还是要吃的,她说不吃真不吃。
院长认定这跟她回家有关。她跟43床不一样,她的四个孩子没一个有出息的,为了她在养老院里的钱谁出,几个孩子还争吵过。院长每月少收他们五十块钱。院长问:38床夜里怎么样?宁姨说:没事。
38床是个老年痴呆病人,有时候清醒过来,就在半夜里坐起来跟人聊天,说的都是年轻时的事,她跟老伴儿是外遇搞到一起的,她受了处分男方也受了处分,后来他们结了婚处分却没有撤销,为此她耿耿于怀了二十多年。每逢她这样唠叨一晚上,37床就想回家。可是,儿女并不愿意她回去。
院长说:宁姨,就在咱们养老院住着吧,你看,咱们这儿多好,老丫头还要给咱们写歌呢,小刘多勤快,你在家里雇不上这么好的护工。
37床不说话,似乎在犹豫。
院长又说:要不,让小刘再给你买点儿绿豆饼去?
37床终于下了决心,说:我要结婚!
院长怔了一下,说:行啊,回头我给你物色个老伴儿。
决心一下37床立刻拿起筷子,她饭量很大,因为早晨没吃,中午更能吃了。院长喊:小刘,再给宁姨盛点儿。小刘又给37床盛了一份儿,说:姐,吃吧。
看到37床吃得那么香,院长满意地走了。她忽然觉得不对劲儿,小刘怎么能叫37床“姐”呢?我都叫她“宁姨”,这个念头一闪就过去了。
阿宁《夜里闭不上眼睛》(选自《上海文学》2017年第9期)
阿宁,男,1959年生,河北故城县人。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狠如羊》《坚硬的柔软》等十余部,另有影视作品多种。曾获河北省文艺振兴奖及《十月》《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奖项。中篇小说《无根令》曾获本刊第九届百花奖。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长大一相逢》预览
玉姐:
坐在电脑前,我又情不自禁地给你写邮件了。老爸去世这段时间以来,我想了很多事,很多小时候的记忆突然复苏了,关于我的堂兄妹,关于你以及我的表兄妹,当然,明轩那一代之后不会有我这样的苦恼了,独生子女的后代原本就不知道那么复杂的称谓,我们算是古老的家族体系最后的承载者?可惜,我们经历的恰恰是大变革的过程,一个分崩离析的多重样本。我知道你曾经对我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主动承担,扛起家族兴旺的大旗。我没做好,也没能力做好,这一点,还请玉姐多多包涵和体谅。
其实,传统生活方式的改变并不是从我们这一代人才开始的,从母亲的讲述中,我已经真切地感受到家族树在风雨飘摇中落叶纷纷,而我们自己呢?我们在成长和生活的过程中压力很大,要解决与物质的关系,处理与人的关系,更重要的,还要悟出与精神的关系,我们不是从自己的经验中学会了判断,也不是从自己的恐惧而是从他人的苦难中才学会了妥协。其实,我们都不想做现实中的那个自己,而是不得不做现在的这个自己而已。我这样说,你也许觉得我太装模作样了。没办法,和你讨论问题,我就不自觉地进入书斋状态。我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教养的唯一用途就是让人堂而皇之地说废话(不知道是你说的,还是借用名人名言)。总之,是不是废话都是要说出来的。
你大概不知道,很多年来我都尝试实现你给我设定的“最低目标”——建立家族教育基金,现在看来,这个目标我真的很难实现。没能实现目标的因素很多,有外在因素也有内在因素还有心理因素,外在因素我可以找机遇、运气什么的为借口;自身因素呢,恐怕还有我性格、魄力和能力的问题;心理因素就突出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对这件事的认知产生了偏差,甚至产生了抗拒的想法和抵触情绪,这个因素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从人类学上来说,家族不过是人类大树上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枝蔓,布赖恩·西基斯(Bryan Sykes)教授提出,我们人类可能是十五万年前到二十万年前非洲大陆上一个“线粒体夏娃”(Mitochondrial Eve)的女人的后代,也就是说,人类来源于一个或极少的几个人的祖先。布赖恩发明了从远古骨骼中提取出DNA的方法,并建立了“牛津祖先”(Oxford Ancestors)项目,K-M9是黄种人基因。我曾对那些双螺旋链条上交织着红、黄、蓝、绿四种颜色的小球十分着迷,每一个核苷酸单位小球都仿佛让我回到童年夏夜的星空之下,沉湎于无限无尽的幻想。从石器时代到农耕文明再到工业革命,我似乎觉得,一个个家族就像散布在浩瀚无垠的苍穹里的繁星,消失在时间这个假设的计量之中,当我们看到一组明亮的星星闪耀时,其实,我们之间相隔了几生几世。所以,一旦我们换了一个位置去观察和思考,所处的时间和空间就发生了转换。
当然,以上这些废话就当我没能力实现目标的借口、狡辩或者说强词夺理吧。
玉姐,现在是午夜一点十八分,我想你大概早已入睡,无论怎样,我都希望明天早晨醒来,你的心情如初升的太阳那样干净、明丽……
我写不下去了,下意识地用删除键一点点回敲着,前面写的内容都被抹掉了。
邮件上没有内容了,我还习惯性地点击了“发送键”。
我给黄巧玉发了一封空白的邮件!
本来,我想再发一个信息告诉她是操作失误——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津子围《长大一相逢》(选自《芒种》2017年第11期)
津子围,男,1962年生。法学学士、管理学硕士,硕士生导师。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一袋黄烟》《相遇某年》《大戏》,长篇小说《残局》《我短暂的贵族生活》《收获季》《口袋里的美国》等。作品曾入选多种选刊、选本与排行榜。曾获中国人口文化奖、辽宁文学奖、电视剧“飞天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现为大连市文联副主席,辽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清平调》预览
如果要选一个时刻代表自己对北京的记忆,俞晴大概不会选择那些宏大的场面。人山人海的市民挥动着旗帜上街庆祝申奥成功,大典上首长们齐齐站在天安门上挥手和毛主席像一起注视阅兵仪仗队,故宫《石渠宝笈》大展午门一开,人们蜂拥而入跑得争先恐后。
这时候的北京是一个政治中心,不是个人的城。在私人的记忆里,俞晴会想起九十年代冬天放在楼道里的大白菜,领事馆区域都是被铁丝网拦起来的西式建筑,暑气来的时候什刹海游泳馆跟下饺子一样蔚为壮观,外地人会站在北京火车站前面拍照,仿佛获得了通过检疫的戳印,等待着未来的命运。
但这些她都是从影视剧里面看来的,和那些宏观画面比起来,只是电视频道的区别。俞晴只觉得这些标记仿佛确实跟人发生了什么,可还没来得及认真体会,就一下子消失进时代的洪流里面了。
俞晴想,自己二十七岁的故事也会消失在洪流里,它在这个城市里快过保质期了。
眼前的北京能有什么?东直门和四惠永远绕不出来的高架桥,共享单车五颜六色到处都是,soho和大悦城非要用这样的线条在古老的城市证明自己的现代。
大家会被这个城市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击溃,狼狈地抱怨着交通,抱怨着城市排水系统,抱怨着彼此的生活如此不堪一击。俞晴想起以前还会在雨天里,看到街上的积水洼里漂浮着汽车漏的油,亮汪汪的七色油膜,椭圆形地放射着。
她的二十七岁故事就像这个油膜一样。大雨滂沱,小心翼翼地折射着光,被车辆碾过。
俞晴是早就知道杜若涵的。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俞晴公司的答谢宴上,外资支付系统行业的年度答谢宴邀请的大多是各级的银行行长,里面还会混着一些活跃气氛的女人。俞晴穿着一身象牙色缎面小礼服,拿着嘉宾名录替老板黎总接待这些显贵的客户以及招呼各位穿花蝴蝶的小姐太太们。
来的女人们多半都是老板社会关系上认识的一些人,正经的原配太太往往不会陪男人出席这种场合。在座的有些是清清白白的二代姑娘,有着单纯而清亮的面孔。有些身份则不明不白,递上的名片上那些投资头衔和她们的年纪外表都不符合。但这种场合大家都是含笑热络着,彼此打着招呼嘴上说着幸会久仰,声声娇娇滴滴,谁也不讲心里的怀疑。
杜若涵长着桃心的脸,梳着纽约二十年代的复古发型,烫的波浪如贴片一样顺着额头到耳际,横别着黑色蕾丝的绑带,上面缀着珍珠。她抹了孔雀蓝的眼影,歪着脑袋跟中年男人们笑语晏晏。两颗梨形水晶耳坠像巨型的泪珠晃动在脸侧。
俞晴之前听黎总介绍,杜若涵是一个室内设计师,从美国学了一个本科回来自己开了个工作室。不知怎么攀上了黎总的老婆,黎总和黎太太刚刚被总部调到北京不久,人生地不熟,黎太太被杜若涵一口一个姐哄得心花怒放。她正在帮他们新购置的房产做装修,平日里还陪着黎太太逛街,省了黎总不少事。黎总大致跟俞晴讲了下这情形,最后又说了句:“你们呀,都是美国回来的,有共同话题,多亲近亲近。”
……
快散场的时候,俞晴把几个大人物送走了,领导特意关照一句,你去送送小杜。她找了一圈,才在卫生间里面看到了杜若涵。大理石台面上放着她的包,旁边汪着水,杜若涵坐在地上,挨着一盆假花,镜前灯明晃晃的,她半合着眼睛,两圈汪汪的孔雀蓝浮在脸上。
俞晴去扶她,杜若涵踉踉跄跄倒是起来了,只是她的Jimmy Choo四寸高跟鞋只剩下一只,她晃着脑袋看了一圈,吐着酒气说:“我鞋子找不着了。”然后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俞晴帮她把包拿起来,说要帮她叫车送她回家。结果杜若涵开始满口说英文,掏出了手机,即便是醉酒,她声音也柔了一圈降了个八度,“Honey,我喝醉了,在柏悦酒店。你能不能来接我呀,我鞋子也找不到了。”
杜若涵低垂着头,仿佛一个午夜丧失了魔法加持的灰姑娘。俞晴站在卫生间里觉得尴尬,也不能丢下她不管,于是只能陪着,盼望这男人能赶紧来接她回去。
见到陆辰光的时候,他手上捧着一双毛茸茸的熊猫拖鞋,粉白粉白的,俞晴看见他的模样觉得好笑,几乎能想象出这个男人就这样拿着这熊猫拖鞋打了一辆车,穿过茫茫的北京夜色,来送给酒店里酩酊大醉的女友。
陆辰光看到俞晴连忙道歉,“真是给你添麻烦了。”他给杜若涵换上拖鞋,搀着她。俞晴去大堂让门童叫了一辆车,把他们送上车的时候,陆辰光有些不好意思,有点像喃喃自语地辩解:“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做这事。她,她,以前都没有过这样的。”
“我知道。”俞晴跟护花使者摆了摆手。她也困顿不堪,最后一个人回家去。在凌晨的出租车上,她猜第二天杜若涵醒来第一件事势必是回到酒店来找她另一只高跟鞋。
在这个年代男人愿意穿过城市送拖鞋已经是千里送鹅毛的情深义重,堪比百度送外卖的骑士。
艳光《清平调》(选自《当代》2017年第6期)
艳光,现为制作人、制片人。操作过《藏地密码》《李雷韩梅梅》及刘慈欣《中国2185》等项目版权开发,曾参与《十二公民》《酥油》等电影宣发。
敬告读者:2018年期刊征订全新开启。《小说月报》《小说月报·大字版》2018年起将调整为每期12元。原《小说月报》中篇专号将扩容为中长篇专号,每年4期,每期2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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