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每个人小时候的记忆里都会有奇怪的朋友,会发生奇怪的事。
随着年纪增长,童年的记忆变得模糊起来,有些事情已经分不清楚是真的发生过,还是只是小孩子的幻想呓语。在我的记忆里,就有这样一个小姑娘。我八岁那年,学校里刚刚放暑假,我爸妈就迫不及待地把我打包送到了乡下的爷爷家里,我非常理解他们那种急于摆脱我这个调皮熊孩子的心情,再者,夏季的乡村里处处生机盎然,广阔天地任我驰骋,我和村里的好友大栓儿一见面就恨不得结伴去发疯打滚,在与父母分别的时候,我竟然咧着嘴傻笑,半点依依不舍的样子都没装出来,后来这都被当成不爱爹娘的证据,被我老娘当作制服我的杀手锏,用了好些年。
刚到村里的头几天,我和大栓儿在村里追鸡撵狗地疯淘,把我们常用的把戏恶作剧通通用了一遍,等到村里大人们看见我俩就头疼,让我们远点去玩儿,我和大栓儿就把阵地转移到村后边的山脚下。那里没有人家盖房子居住,稀稀疏疏地种着些果树,秋天村里人都能随便采摘。那时候村里人还没有经济意识,且交通不方便,没人为了几筐野果跑到县城里去卖。无人摘的果子落到地上,年年岁岁地累计,吸引了许多山上的鸟和兔子。我和大栓最喜欢呆的地方就是这里,算是我俩的秘密根据地。
那一日,我和大栓儿打闹够了,循着人类的原始本能,我们到处寻觅着能吃的野果。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好笑,不知为什么,家里人并没有饿着我们,可就是喜欢跑到野外东翻西找地往嘴里填,看见颜色可口的石头都恨不得咬两口。
随意地走着,我们渐渐从山脚下走到山坡上。大栓儿找到一大片野果地,那种果子我们叫做黑甜甜,长大后才知道学名叫做龙葵的,是北方常见的草本植物。那龙葵野果长得很有趣,像是一枝茎上伸出好多只小爪子,每个爪子尖上都吊着一个豆粒大小的小灯笼。没成熟时,果子时青色的,成熟了就变成重重的黑紫色,又甜又清香。村里的地头垄间也常见,只是往往刚变成黑色,就被馋孩子们分而食之,手慢的根本抢不上。
可眼前这片野果地,黑油油的全是熟透了的黑甜甜,我和大栓儿幸福得不知道怎么表达,对视一眼,同时嚎叫着冲上去,大快朵颐。
不多时,我们撑到快要吐酸水才停下来。用袖子抹抹乌黑的嘴,我和大栓儿肚皮朝天躺在草地上,心满意足地商量着明天还来吃。
忽然听见一旁传来轻轻的嘻嘻笑声,我俩扭头去看,见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隐约蹲着一团事物。大栓儿一个鹞子翻身,喊了声“兔子!”蹦起来就冲了过去。我也爬起来紧跟着。到了树跟前,却看见大栓儿尴尬地站在那里,手里抓着一把微黄的毛发,却不是兔子,是个五六岁,穿着花衣服的小姑娘蹲在那里。
那个小姑娘脸白的几乎透明,眼睛大大的,头发微黄,看起来很是干净柔嫩,衬得我和大栓儿更加地杂乱邋遢,像两个泥猴。记得我当时心里傻傻的还在想,原来女孩子头发是黄色的,怪不得叫黄毛丫头,不像我和大栓儿,头发黑粗得扎手,我妈总说剪下来攒着,以后做个扫帚用。
大栓儿嘿嘿两声,放开了手,嘴里解释到他还以为是兔子,原来是个小丫头。那女孩子也不和他计较,站起来看着我俩,问我们是不是可以和她一起玩,她总是一个人,没有朋友。本来我们是从来不屑与小丫片子为伍的,只是大栓儿扯了人家头发不好拒绝,再说,四下无人,也不怕别人笑话,我俩都点头说好。
那小女孩说她叫英子,就住在这山上。我和大栓儿都记得听人说这山的三面各有一个村庄,只是山上并没有人家,因为山不大,没有猎户,农家都住在平地上,有水好种田。可是英子坚持说她就是住在这山上,而且是自己住。我和大栓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孩童心里只容得下吃喝玩闹,别的都不理会。
连着许多天,我和大栓都到这片地方来玩,英子每次都站在那棵树下等着。傍晚我们回村里家中,英子也自离去。虽然是个女孩子,英子一点也不娇气,我和大栓再怎么撒野打闹,英子都看着拍手咯咯笑,很高兴的样子。只是我俩从家里偷带出来包子鸡蛋给她,她只闻闻,摇头不吃。说不饿,野果也不吃。倒是有一次,英子不知从哪里拿出两只鸡腿给我和大栓儿,我俩一人一只啃着吃,只是没什么味道,像在啃蜡烛木屑,吃完后肚子又疼了半天。英子见我们不爱吃,很失落,以后再也没给我俩带过吃的东西。
那片龙葵被我们吃光以后,大多数时间我和大栓儿、英子就是坐在野地里等着青果子变黑。英子很喜欢我们给她讲故事,尤其是我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新鲜事都讲过后,她还是求着我再讲些,我只好胡说八道乱编一气,英子听得也很高兴。
有一次我和大栓儿闹着要去她家玩儿,英子带着我们往山上走,拐了几拐,停在一棵大槐树下,树根下有个一米多高的树洞,英子一指说她就住在那洞里。我和大栓儿都说不信,洞口都得弯着身子进,里面怎么能住人。英子赌气说怎么住不得。领着我俩钻进洞里。
进了那树洞,虽然矮窄,却能盛下我们三个人坐卧,站起来走动也不会撞到洞壁,似乎还能再变大一些。只是树洞里阴冷,盛夏的天气,我和大栓儿都一阵阵地打寒颤,不多时就出来了。
后来有一天,那片野果子被我们吃了两三遍以后,我和大栓儿、英子无聊,打赌说分头去找野物打猎。在野地林间钻了大半天,我运气不佳,平素用来打鸟的弹弓断了筋,兔子田鼠的影儿也没见到,还连摔了几个大跟头,膝盖破了皮流了血,只捉了几只蚂蚱串在草棍儿上,抽头丧气地去比赛。大栓儿比我好一些,摸到几只鸟蛋。英子笑嘻嘻地赶着只兔子回来,那兔子不用她抓,呆呆的伏在地上不跑。英子见我们输的狼狈,得意洋洋地又笑又跳,不停地对我俩做着鬼脸。
我被一个女孩子嘲笑,心里又羞又恼,膝盖也痛得厉害,不禁无名火起,冷哼一声,撇嘴奚落英子,道“有什么可得意的,你没爹又没娘,还住在树洞里!我们再也不同你玩耍。”英子一下子笑容不见了,直直看着我,面现怒色,脸色越发白得像纸,半响没有做声,末了哇地一声哭起来。我心下有些后悔话说重了,可不待我去道歉哄她,英子转身飞快地跑了,三两下就不见了影。
我本想着第二天再去向英子赔罪,还苦思了几个故事想讲给她听。可是晚上回到爷爷家时,我爸妈已经来接我回城。当年的寒假也因为别的事情没能回村里。
再见到大栓儿已经是第二年的暑假了,我问他英子还在不在,大栓儿说特意去找的时候没见过,只有一次,他放的牛不见了影子,正着急,远远的看见英子给他指方向,再找她就找不到了。
我和大栓儿那年夏天有空就去那片龙葵地等英子,始终没有见到。想找她住的那棵树,也找不到了。实在忍不住去向村里人打听,问到的人都说我扯胡话,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大栓儿给作证也不管用,只当我们是小孩子胡闹,要不就是见鬼了罢。
然而我却记得有过英子这样一个女孩子,我还欠她一个道歉。
对英子的欠疚跟随了我好久,从那时起,我再也没和任何一个女孩子争辩发过脾气,这一点在我二十来岁的时候帮了我大忙,我后来的媳妇说我就是温柔宽厚这点惹人爱,不和女人较真儿,像个爷们。
直到现在,我还常常地想起英子,英子是鬼吗?鬼会伤心吗?我还会再见到她补上那句道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