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很多评论电视剧《我的前半生》的文章,非常尴尬。
尴尬之处在于,作为一个九零年代的中文系毕业生,我原以为,有些文艺批评论调,八十年代以后就过时了,却没想到,直到今天,它依然存在依然在被使用,只不过,变了各种新的花样,披上了女权、女性独立的外衣。可见,常识要年年说,月月说。当然,说也没用,下一个十年,人们依然又要回到原点,重新开始。
什么样的论调呢?求全,求完美;否认文艺创作是要写出“这一个”人物,而用所有人物的标准去要求它;否认人性有基本规律,而以“高、大、全”为创作的标准,人物如果不够“高、大、全”,就给作者扣上“三观不正”的帽子。
《我的前半生》和它的主人公罗子君,还有罗子君的妈妈,就获得了这样的待遇。尤其是罗子君,吸引了最大的火力,她不够独立,她不求上进,她穿红戴绿,她和陈俊生生活在一起,已经是不够独立,离开陈俊生,得到贺涵的照管,在贺涵的目光注视下成长,让贺涵像皮格马利翁一样雕塑自己,是更大的不独立,是从一个囚笼走向另一个囚笼。
更可怕的是,她还有不道德的嫌疑,明明得到了唐晶那么多的帮助,却还是要和贺涵越走越近,尤其是在唐晶去了香港之后,还不避嫌疑,和贺涵交往,大事小事都要麻烦贺涵,让贺涵陷入了极大的麻烦,“三观”都掉到沟里了。
的确。前十集里的罗子君,一点都不可爱,她对服务员吆五喝六,让她们半跪着给她试鞋,在餐馆里吃顿午饭,还要骄矜地对服务员说:“是不是阳澄湖大闸蟹,如果不是我就不要了”,以至于让贺涵出言讽刺,说她为了摆谱,忽略了眼前盘子里不新鲜的虾。
更别提她对丈夫社会交往的围追堵截,翻丈夫的朋友圈和通话记录是常态,还时不时不请自来,冲到丈夫的办公室去东翻西翻,看到丈夫和年轻女同事一起去买首饰,她丢下正在试的鞋就追出去,虽然当场得到了解释,却并没完全释怀,终于在几集之后,又一次发作,揪住女同事的项链,认为自己人赃俱获,结果当场出丑,还理直气壮地说,比起婚姻,“教养不算什么”。
也不是不刻薄的,第一次见到凌玲,就对她说:“我真是福气好,而且运气好,遇到俊生这样的好老公,要不然我跟你一样也是劳碌命啊。”
但这个罗子君,却得到了我的理解。通过故事里丝丝缕缕的细节,尤其是离婚时庭审那一场戏里,罗子君的自辨,我们知道了,她母亲曾经被她父亲抛弃,母女三个人相依为命,母亲成为一个脾气很坏,行事夸张的女人,和这种境遇有着不可割不断的关系。
罗子君在这种环境里长大,在母亲的耳濡目染之下,自小生活在不安全感里,把自己的前途命运,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以为只要顺利地进入婚姻,能够维系一个家庭,从此就百事无忧。
她的性格有前因,这个前因立得住。
她也有具体的处境,这个处境也立得住。
她那些刻薄言论,夸张的举止,都发生在一个共同的场合,那就是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为什么?俊生提出离婚,并且承认了自己的婚外情后,罗子君试图弄清楚原由,于是向唐晶和贺涵求助,贺涵领着罗子君去写字楼里走了一圈,通过对公司工作环境、工作流程和繁忙程度的描述,委婉地告诉她,俊生出轨,是有具体的原因的,外因内因都有。罗子君虽然领悟了其中的原由,但看起来还是很迷茫,我瞬间也就明白了那些夸张举止的由来,甚至理解了她的浮夸着装。
作为家庭主妇,她没有人际关系。
没有人际关系,意味着没有别人观点的参照,没有人际关系的磨炼。她自然变得又自大又惶恐,时不时要显示自己的重要性,要穿红着绿,绿上衣配黄裙子(绿色和黄色也不是不能配,但那要看什么黄和什么绿),把自己变成红绿灯,让人没法忽视自己,尤其是在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更要用离谱的言论,打击别人,以强调自己的存在。这是一个局外人的惶恐,和局外人的自大。
她也有后果,这个后果也清晰可辨。
终于决定离婚后,她内心的旁白是:“平儿出生的时候也是这么哭的,我和那时候的他一样恐惧,抗拒走向一个注定苦大于乐的新世界,我们想要回去那个来时的温暖安宁的世界,但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唯有在眼泪和呼喊中前行。”
她也的确在眼泪和呼喊中前行了,一份工作,另一份工作,难缠的顾客,心怀不轨的上司,上司太太的发飙,她都经历了。在段太太怀疑她跟段先生有暧昧,到公司大闹之后,她也像照镜子一样,照见了自己的前生,在阳台上跟贺涵说,她才知道当初大闹的自己,有多丑多难看。
罗子君的母亲薛甄珠,另一个被评论认为“三观不正”的角色,其实是罗子君的笺注,也是她性格的补充。薛甄珠的存在说明了,罗子君何以为此,罗子君又会有哪些和母亲不同的选择,罗子君又要去向何方。
薛甄珠每次出现,观众都想笑,她实在太真实了,太像身边的某个人了,小市民气,喜欢钱,有点小聪明小势利,但内心又很善良和真诚,懂得维护女儿和家庭的利益,深切诠释了什么是“刀子嘴豆腐心”。
她第一次见到贺涵,立刻打听贺涵的车子的价钱,收入多少,第一次见到老金,不大看得上老金开的汽车,但听说老金很会炒股,通过炒股赚到了一套房子,她又高兴了,紧跟着就问老金,房子是两室一厅的还是三室一厅的。基本上,这部戏里每一个人的身家来历,都被她打听得清清楚楚。
罗子君离婚后,她立刻权衡了局面,以罗子君的生存能力,如果带上孩子,生活会成问题,再嫁也会很困难,所以她本来不想要平儿的抚养权,但听贺涵说,只有要到孩子,才能得到房子,又马上决定要孩子。
她很俗气,但却有着世俗的智慧。俊生为了争取儿子的抚养权,听了律师的建议,派出女律师,跟罗子群接近,探听这一家人的虚实,试图找到些不利的证据,立刻就被薛甄珠发现了,她马上怀疑这个女人别有用心,抓着她大喊大叫,在小区居民的围观下,还声称要报警,迫使女律师公开了自己的身份。
她虽然势利,但本质却非常善良,女婿白光生病,她气得要死,在病房里大骂女婿,并且表示,自己绝对是不会给钱的,女婿喝酒喝死才对,但随后却又给女儿留下了钱。
两个人物,写得很完整。和他们有关的那些人,唐晶、贺涵、俊生,以及凌玲、罗子群、白光、老金,还有吴大娘、薇薇安、老卓,都各有其性格。他们各自的故事线和性格线互相纠缠支撑,拱起了这个故事。
我相信有这样的人,有这样的存在,可能没有罗子君和薛甄珠这么夸张,但必然是存在的。她们也已经在自己的故事里自圆其说了。罗子君和薛甄珠,都立住了,成了“这一个”人物,是很独特的存在,有自己的善,也有自己的恶,有自己的前因,也有自己的后果,有自己的缺陷,也有自己的优点,有自己的环境,也在利用和挣脱环境。
能写出“这一个”人物,对创作者来说,是成功而不是失败,能写出“这一个”的各种特点,是优点而不是缺点。
作为评论者,可以批评作者写得不好,但不能批评作者写得不道德,一个人物一旦诞生,就自有其道德。可以说罗子君的性格有缺陷有局限,走得不够远,独立性还不够强,但不能说呈现这种缺陷不对,更不能说,是因为创作者要肯定这种缺陷,以及宣扬这种缺陷。
评论,一定要分析具体环境。就像我在八十年代的一本《当代》杂志里看到的一个故事,一间乡村中学,一个女老师获得了调到县城中学的资格,她需要老校长在她的档案上写一段鉴定,这段鉴定将直接影响到她能不能调走,但她完全没有信心,认为老校长不会给出公正的评价,因为她曾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参与过对老校长的批斗和殴打。但没想到,老校长给出了公正的评价,高度评价了她的工作能力,还说她“在特殊的年代,犯过一些错误,但一定要结合当时的环境,和她当时的年纪、认识来进行评价。”
就事论事,具体事情具体分析,在文艺评论上尤其如此。扯出女权大旗进行评论的时候,一定要意识到,在女权的基本要求之外,每个地方、每个时代、每个具体的人,都有自己的女权标准。一个初中毕业的女人,在社会上求生,利用了自己的相貌资源,获得了男人的支持和帮助,你不能愤然地亮出女权尚方宝剑说,她不独立,她居然要求男人帮助了。一个山区女人,被家暴了八年才想起来求助,你不能愤然地挥舞你的女权宝剑,说她应该在被家暴三个月的时候就去离婚。
那种女权,是虚无的女权。但很多人就喜欢这种虚无的女权,因为它到处适用。
你也不能要求文艺作品里的人,每个都聪明善良,光明正大,没有私心杂念,而且知行合一,带领故事里所有的人走向了光明。
那种文艺创作标准,是虚无的标准。但这套虚无的标准,从来没有真正落幕过。
类似的批评方法,曾经被用来批评过张恨水、周瘦鹃、穆时英、徐志摩、周作人、梁实秋、梁遇春、郁达夫、戴望舒、张爱玲、丁玲、王朔、贾平凹、迟子建、王安忆、方方、林白、池莉、卫慧、棉棉、六六,以及《小城之春》、《早春二月》、《舞台姐妹》、《第二次握手》、《渴望》、《外来妹》、《还珠格格》、《甄嬛传》、《欢乐颂》《欢乐颂2》。
背后的逻辑是,作家或者电影人,写了落魄不上进的人,必然是为懒惰、愚蠢张目;写纸醉金迷的生活,肯定就是好吃懒做吸血鬼;写狡猾善变的小市民,就是糟蹋新时代;写山区人民晒太阳捉虱子,就是侮辱劳苦大众;写一个睡了超过三个男人的女人,作家本人的私生活肯定就特别放荡;写一个处处忍让的懦弱女人,就是麻醉和毒化广大女性。
这种批评,看起来特别正确,尤其是当下的评论者,用了网络语言来写评论,还用新媒体发布,似乎又新又进步,进步得令人颤抖,但这种评论的骨子里还是腐朽不堪的,依然是乌托邦文艺批评者惯用的,至高无上的理念照耀一切,拽着头发离开地球,步伐一致奔向完美世界那一套。
浩然小说和同名电影《金光大道》中,有个主人公叫“高大泉”,暗喻“高、大、全”。“高大全”们,通常得“形象高大、胸怀宽广,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没有缺点”,很长一段时间,文艺批评,常常是以“高大全”为标准的。现在这些对电视剧的要求,看起来是要求进步,其实不过是要求另一种“高大全”。
所有这些电视剧里的女人们,我有可能喜欢,也有可能不喜欢,但我不会说她们不正确,不会说她们不存在,也不会说我希望看到更伟光正的伟大女性,因为创作者只需要呈现,包括呈现自己身上的缺点、视野局限,只需要像检验科的医生一样,拿出X光片、切片、实验报告就好,而不是给出一个纯洁无瑕的虚假世界。
让我们产生免疫力,获得智慧的,恰恰是这个世界的复杂多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