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诗歌先知运动的变革契机始于这样一个小的城市公社,其中一个人在80年代后期短短的5年里写了近300万字的诗文稿,从贫困和无名到终极事物进行了辉煌的飞行。
他的尸骸倒伏在山海关附近的铁轨上,而灵魂却径直升入人所能企及的最高殿宇,从而制造了二十世纪最不可思议的意识形态神话。我们已经逐渐地触及了这个人的姓氏。他自称“海子”,也就是黑暗之海的苦难孩子;另一与之共同飞行的成员“骆一禾”,则是成熟于凄厉秋天的一株高贵的植物。这些命名都隐喻着生命的内在脆弱和夭折命运,而在另一方面,它们却远远超出了语义学所设定的命运格局,并赋予“所指”以非凡卓越的品质。
神话,或者说海子-骆一禾神话,它无非在向人指明一种精神奇迹的发生。从价值普遍错乱或佚脱的深渊,也就是从一个平庸的和二流的世纪,这两个人的容貌异乎寻常地燃烧着。复合的灵魂急促地穿过存在之桥,融入死亡的瑰丽光辉。但他们的言说却已镌刻在身后的世界,以点亮黑夜的信念之灯。
我要从下列方面进入他们的诗篇和论纲,却广泛地探查蕴含其中的公开与秘密的消息。就像通常所做的那样,我要询问:他们反对什么,他们颂扬什么?他们倾听什么,他们言说什么?他们为何倾听,他们为何言说?他们从哪里倾听,他们向谁言说?这些问题的答案已经内在给定。
所有海子与骆一禾的写作成果,都可以纳入诗歌神学的形而上框架:这个概念最适当地指称了先知所企及的各种严重事物,但它并不意味着对传统神明的屈从和跪拜,恰恰相反,这神学是对人的生存根基进行终极追问的体系,或者说,是针对世界之暗的一种极端的精神反抗运动,它聚集着人的全部怀疑、智慧、勇气和激情。正是基于这样的立场,他们开辟着对世界之暗进行审判的悲痛事业。
从海子撰写的杰出纲领中,可以获得对诗歌神学的扼要印象,它是有关王子心情、大师立场、神性痛苦、神话幻象、浪漫诗学及其写经计划的全面陈述,验证着这个小型公社与世界之夜接触的深度及其从这深度的奋然一跃。
《圣父》苏巴朗,1636年,布面油画,277 x 240厘米,塞维利亚艺术馆
“我要写下这样的一篇序言,或者说寓言。我更珍惜的是那些没有成为王的王子,代表了人类的悲剧命运。”这段海子的黑夜独白,已经显露了他的王子心情的全部端倪。这“王子”的族谱,包括着雪莱、荷尔德林、马洛、韩波、普希金和叶赛宁等所有早夭天才,他们负有通过美好毁灭对人类结局进行预言的使命。诗歌王子总是以两种方式同时写作:一方面用手笔援写才情迸发的瑰丽诗篇,一方面用短暂急促的生存构筑诗歌之上的诗歌,也就是从内在生命的爆炸中喊出炽烈的太阳话语。这手写之诗和存在之诗的互相映射,照亮了诗歌的辛酸国土。王子,就是要用一个青年的脆弱生命去点燃美学的圣洁火焰。
对于诗歌王子及其命运和痛不欲生,乃是海子对其自身的预先悼念,犹如一篇由死者在生前亲自撰写的墓志铭,因为所有先逝的王子,都是海子的历史隐喻。他目击了天才与人类的死亡,而后就直接卷入这种死亡运动,书写下王子族谱的最新的一页。这就是作为诗歌先知的极端前提:以死写诗。或者说,用死亡语法去反抗世界之夜的黑暗语法。
从王子的高贵而纯洁的灵魂出发,海子走向了所谓大师立场,也就是走向对以往所有卑谀、平庸和低级趣味诗歌的蔑视。无数年轻的诗歌群众,拥集于通向纯粹个人幸福的诗歌道路,在抵制意识形态垄断的同时消解着内在的信念和索取真理的勇气。他的严厉目光掠过虚假诗歌,停留在山下的群众、母亲、土地、村庄、粮食、河流、岩石和马匹上,“人类吗,此刻人是多么爱你”,而海子的叹息又多么孤寂。这爱的孤寂火焰,超出个人自我中心的意识本质,一直抵达人类苦难的遥远边缘,并要说出一种无限广博的慈悲。大师,首先是一个热爱人类的情感英雄,其次才是握有非凡技艺的经典作家。
这里已经蕴含着某种只有伟大的心灵才能作出的反应,它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义愤与悲伤,起源于对自身存在意义的极度关怀,并藉此获得进入观察人类命运的契机。在他们的极端痛苦经验的尽头,群众涌现了;而在另一个尽头,出现了神的缄默身影。
让我们回忆一下海子的最后岁月。他独居在京城远郊,也就是独居在一个遭到贫困缠绕和世人冷落的屋舍。除了动身进城教书与访友,他只有一种生活,隐匿、遥远、凄凉、澄明,日复一日地发展着内心的傲岸言说。在他写下的所有文本之上,永久回响着他与无名之神对话的秘密声音,并在长诗《土地》中达到比较清晰的程度。
《木匠圣约瑟》乔治斯·德·拉图尔,约1640年,布面油画,137 x 102cm,卢浮宫
神的维度从灵魂里面伸出,照亮了家徒四壁的在所和稿纸上的诗句。它痛切地指涉了希腊诸神、基督教、上帝以及所有至高者的不在场,同时又流露着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对企及真相与真理的疑虑。正是由这种两难困境中,海子开始了向终极实在的维度的痛苦飞跃。他拒绝着旧先知对神作直接呼告的方式,甚至尽其可能地不言说神的名称与本质。他仅仅获得一个俯瞰人类的神的视点,并从这一高度上说出二十世纪国最奇异的话语: 在这个春天你为何回忆起人类 你为何突然想起了人类 神圣而孤单的一生 想起了人类你宝座发热 想起了人类你眼含孤独的泪水(引自《土地》第12章,春风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 谁是那个无名的“你”?这个问题是难以一言蔽之的。“他”何其神圣,端坐于宝座,回忆着万恶的人类,眼含眼泪;他被拒斥于人之外,同时又深入人的孤单心情,以获得最广泛的世界经验。这显示了海子精神的内在分化:他既在人里面,又在人的上面;他自身就同时拥有人与神两种精神维度,它们统一于简约而铿锵的诗句,像大地上的雷霆与闪电,结束着神性缺席的黯淡年代。
一种充满疑惑和尚未成熟的神性目光,历涉“黑暗而空虚”的“天堂”,静止于神话幻象的语言场景里,这是海子在其神学运动中采取的主要动作。他声称“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手都指引我以幻象,也即一切人类的集体记忆与造型母题”,构成了他的诗歌的宇宙背景。不仅如此,他还要从二十世纪午夜的立场,“将人类生存与自然循环的元素轮回联结起来加以创造幻想。”
然而海子并没有返回到复兴天堂的传统信念之中。他的痛楚之手从贫瘠的大地上抓住幻象,也就是抓住了死亡,如同抓住太阳殒落时的最后光线。在世界之夜降临的时刻,他要像歌德那样不屈不挠地逃向火焰与幻象的家乡。
检索一下海子和骆一禾已经发表(在民间或官方印刷物上)的诗篇就会发现,它收集了大量上古神话元素:太阳、月亮、高山、河流、海洋、土地、故乡、祖先、人民、丰收、狩猎、处女和王子……粗拙质朴的民间感性与阔大崇高的经典文献,这两种势力驱赶着元素羊群,把它推入幻象的话语花园。他们以飞行的速度穿越花园的所有区域,以书写盛大的“世界之书”。这就是海子的《太阳》七部书手稿和骆一禾的《世界的血》(这本是骆一禾对他的组诗的一种命名),前者包含诗剧《太阳》、《太阳•土地篇》(通称《土地》)、《太阳•但是水,水》、合唱剧《太阳•弥赛亚》、仪式和祭祀剧《太阳•弑》。它们是在无限黑暗中呈现的有限道路。借助先验历史去探求拯救,以期实现向自由的突破,──尽管这一努力终止在“幻象”和“幻想”的自我否定中,但世界之书的宏大性还是产生了效果:言说的火焰业已点燃,并向爬行于黑夜的人们给出稀有的启示。
《冥想》雷尼·马格利特,1936年,布面油画,50×65厘米,私人收藏
我们正目睹着意识形态神话经由诗歌先知的一次大规模重建。在旧的国家神话消解之后,世界接受着废墟话语和尘埃话语的统治,也就是接受着一种没有价值深度和生命预言的荒谬事实。这已经蕴含了对于诗歌启示性的呼吁。由于政治和宗教先知的严重缺席,诗歌公社的使命变得何其沉重!它要率先到达必须的黑暗,并从那里开辟新的精神道路。
新意识形态神话标记,正是它对于传统母亲神话、人民神话和土地神话的回归:“母亲很重,负在我身上,”“土地抱着女人”(海子);“这是大地的力量 大雨从秋天下来,冲刷着庄稼和钢”(骆一禾)。耳熟能详的言说,导源于一个遭到激烈反抗的中间价值形态,却被提升到更高的终极价值层面──神性维度取代了国家维度。这就是最终完成了对于旧意识形态神话的结构改造。
耐人寻味的是,在对神话的价值规定方面,海子和骆一禾之间出现了最深刻的分歧。海子企图用“幻象”的虚幻性去消解他所建立的神话,也就是用绝望的左手抹掉欢乐右手刻划出沙滩图象。而骆一禾则恰好相反:他拒绝着外在的消解指令。基于一种对世界之明的固执信念,他永久地住进了他的神话家园。
在某种意义上,这分歧乃是二十世纪后期国际思想冲突的远东现身。德国学派和法国学派、哈伯玛斯和罗兰•巴特,──人类精神分裂后的两种哲学音响,不屈地探查着人的终极实在,而后,公布全然不同的精神出路。这就是发生于海子和骆一禾之间的事件。然而,对于神话和神的维度的共同关怀,以及置身于同一个诗歌公社,使分歧受到了掩盖。人们沉湎于下列错觉,即骆一禾不过是海子的阐释者而已。
用一只耳朵倾听海子,而用另一只耳朵倾听骆一禾,这样做了结果把我们更深地拖入了批评的困境。只有一种方法能够解脱我们,就是承认绝望神学和希望神学的互补性。它们仿佛是真理之盾的两个侧面,分别陈述着从世界之夜中生长出的无比绝望和从内在觉悟中涌现的无限希望。由于一种猝不及防的死亡,整合的可能性被悬置起来,以等待一个更年轻的公社的诞生与解决。
但是,所有上述信念的分歧,并未妨碍这两个人在浪漫诗学方面的异口同声。越过气质、才华和风格上的差别,他们写下了共同的新浪漫主义纲领,也就是基于浪漫时代以来生命意志的颓丧、神话造型的破碎、由于语言实验引起文体的卑贱化,他们要制订诗歌革命与复兴的最激进的原则。为此,海子指责了从塞万提斯、雨果、惠特曼、哈代、叶芝、易卜生、陀斯妥耶夫斯基到卡夫卡、乔伊斯、福克纳、加缪和萨特等大批曾经受到广泛颂扬的作家,认为他们正是文学走向现代败落的直接原因。
德拉克洛瓦《但丁之舟》
海子的美学样板,限定于但丁、歌德和莎士比亚等少数“个人巨匠”,他们是中国当代诗歌所应追踪的仅有的伟大目标。此外,还存在着一种更深远的诗学根基:金字塔、敦煌艺术、《旧约》、印度史诗和奥义书、荷马史诗、《古兰经》及其波斯的长诗汇编。这是伟大诗歌的不朽源泉,人类灵魂中那最高和最后的灵魂。
这就是我将其称之为“新浪漫主义”的理由之一。在海子和骆一禾的诗歌言说之中,遍布着想象的造型元素,先验、永恒、宏大、威严,织入挣扎的悲剧性吟唱结构,原始或古典梦想放射出苏醒的美与光辉。浪漫,就是从永不枯萎的神话风景中找到实存的意义,也就是让幻象成为个人生命的内在中心。而“新浪漫主义”的新颖性则在于,它试图结束一种纯粹个人感伤的历史传统,并下沉到集体受难的深度,以获得对世界之夜的终极超越。
从一种诗学的立场看,浪漫主义早已丧失它的虚幻性。因为幻景仅仅针对着人的实存,也就是针对话语的转换性而言。但浪漫主义的话语系统,却把这虚幻性当作它自身的最高实在。浪漫言说蔑视着真实事实中的事物,蔑视着一切黯淡无光的现世生活。幻景和神 话打开了生命的内在空间,使人触及到一种可能事实,它犀利、温存、辛酸、美丽,成为我们居住的鲜艳家园。
话语灯盏、话语星辰、话语太阳及其各种话语光线,这些事物像闪电和雷火那样烙写了生命中最有力的白昼,它是人的一种内在事实,或者说是一种诗意的存在,掩蔽于虚假的日常生活和不可见之中,并随时向想象和梦幻敞开。
毫无疑问,这种使存在向诗意还原的企图,已经超出了诗学的领域,因而它受到扛5c多现代诗人和哲学家的反对,但即使在文学话语之外,诗意仍然应当是存在的根本属性。它是从深渊里浮起的一根澄明的柱子,支撑着午夜居民头项上的昏暗天空。正是在这更高的意义上,我们有必要接纳浪漫诗学的全部赏赐。
如此野心勃勃的诗学格局,必然引发出某种庞大的写经计划。在短短几年里,这一小型诗歌公社磋商着前卫与经典的相互关系,并且最终决定放弃一种临时的和不断变乱的美学立场,以投入历史上最隆重的经典写作运动。然而,自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以来,经典已经向作家闭合。它被封存于往昔的英雄岁月里,藐视着这个荒谬的世纪,正如《圣经》正典,一旦被犹太人和基督徒闭合,就永不开放。
《湾流》温斯洛·霍默(美国),1899年,自然主义,布面油画
挣动的经典之手,就是从如此的结构中显现的。基于三种午夜的复叠和极度的世界之暗,它要撰写新时代的先知书和启示录。海子说,我要写下一种叫做“伪经”的东西。这并不是在对新浪漫主义诗歌的幻象性作自我揭露。“伪经”是针对一个闭合了的正典体系而言的。它在正典之外,同时又具有一切正典的特徵:庄重、有力、气魄巨大和洋溢着难以企及的神性光辉。
对于一个平庸和劣质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是何其奢侈而狂妄的计划。一方面是有力的意识形态战士的忠诚话语,一方面是潇洒的游戏文人的小品话语,一方面是急切地改变着生活质量的市民作家的媚俗话语,一方面是醉心于修辞练习的先锋小说家的新潮话语,所有这些话语系统构成了险恶的主流以消解一切胆敢逾越它的势力。 突围出这样的迷津背景,道德必须是一个无畏的战士,而后必须是一个奇特的天才。从现存文化的顶端起步,愤懑、痛切、热烈、喘不过气来地向人类精神事务的最高峰巅奔走,在极短的五年之中,海子写下了《太阳》、五百首抒情诗和大量诗学笔记与论文,骆一禾则写下了长达八千行的长诗《世界的血》和《大海》,这使他们成为中国在本世纪最早出现的经典作家。他们的头颅因脑力衰竭而沉重地倒于山巅,而灵魂则飞旋着舞蹈起来。镌刻在那里的火焰话语,是行将死去的世纪的最后叫喊。
四、新先知书
那宏亮而无声的叫喊,冻结在海子《太阳》中的天堂大合唱《弥赛亚》中,成为先知话语的最后汇集。尽管海子事实上并未找到一种适当的启示语体,但它仍然弥漫着前所未有的预言与审判的末日气息,并使先知精神达到一个人所能企尽的极限。
这部“用尽了天空和海水”的“伪经”,一开始就是向真理、青春、曙光和新纪元的热烈献诗,曾经参与世界诞生的三位一体──太阳、受伤的陌生老人和“我”开始现身,也就是暗示原始生命力、种族及其个体三种元素的在场,它们分别承担创造者、毁灭者和目击者的使命。从如此的隐喻立场出发,海子以提纲式的简洁句子推出了这部“肮脏之书”、“杀人之书”、“世界之书”,它聚集着海子所要言说的主要消息:大地破裂、血液与烈火的声音、被吹响的号角、羿的弓箭和刑天的头颅……这些巨大的灾象组成了启示录的令人惊骇的先兆事变。
《基督进入布鲁塞尔》詹姆斯·恩索尔,1888年,布面油画
而后是一次铁匠、石匠、打柴人、猎人与火焰之暗的秘密谈话,指涉着世界诞生与毁灭的内在过程、天堂的黑暗性和空虚性,等等。石匠站在天梯上的凄凉言说,悲恸到了令人战栗与心碎的程度: 我在天空深处高声询问 谁在 我 从天空中站起来呼喊 又有谁在? 这样的难以置信的人类沉痛声音,回旋在石头与废墟构成的天堂,仿佛是一次数百个世纪以来全部怀疑和绝望的总追问,清算着人与神之间的所有欠账。然而,天堂仍然将在海子的里面、在他的诗句和全体人里面闭合。神并不在场。那么谁在倾听?只有岩石、无人的废墟、天堂的碎片和末日的火光。
从世界的毁灭性幻景中,诞生了“三千孩子”,被一个无头的英雄率领,向大地急切地降临。这是海子的自我幻身对人间的最后征战。他的孩子们、他的三千种希望和三千种未来,同他一道倒下,手指落日、睛含热血。而全部的安慰仅仅来自那座黑暗的太阳,它从一个软弱和悲剧性角度劝谕着英雄,以指明他的归宿: 灵魂啊,不要躲开大地 不要躲开这大地的尘土 我要在此顺便解释一下海子的立场。在所有的诗篇的札记中,他都坚持了对天堂的敌意和对于大地的亲近。这与其说是在选择一个更为可靠的家园,不如说在表达对神的缺席的难以言喻的失望。由于天堂空空荡荡,大地显露了某种稳定而坚实的属性。如果他坠落,大地将成为他尸骸的唯一接纳者,而一个没有上帝的天堂甚至不能充当他最后的坟墓。
《圣方济各接受圣痕》乔托·迪邦多内,约1295-1300年,木板蛋彩画
手稿的第三部份,仿佛有了一希望的光线:工匠们抛开秘密交谈的形式,转入“赞美”的高声合唱,青春、曙光和真理的幻象无限地涌现着,在海子生命的前方闪电般飞奔,它们是那种深受关怀、独自前往的核心思想,笼罩于长长的和孤独的光线之中。然而,海子越过打柴人的独唱,发出了难以为续的悲痛叹息:“我的生命已经盲目”,“我跟不上自己的景象”。这思想是令人吃惊的,它是否已经蕴含着这个诗歌先知的精神悲剧?他跟不上自己所给出的希望,这其实就意味着他的绝望话语跟不上他的希望话语。如此的信念分裂,起初撕裂着他的灵魂,而最终却撕裂了他的年轻的身体。
打柴人,或者说火焰的炮制者,乃是海子的众多幻身之一。他一方面从曙光和真理上后退,一方面却凭藉火焰去判决人类与世界的灭绝。他甚至化作吐火的万头之兽(利维坦?),以焚烧世界上残留的最后事物。在这恐怖的时刻,响起了天空的短促有力的呼叫,仿佛是对毁灭了的种族之魂的一种招回: 青春!蒙古!青春 …… …… …… 蒙古!蒙古! 夜歌随后悄然降临了。一群哑巴唱起黑暗之歌,它赞美着被叫做“苦树叶”的大地,赞美一切深渊与空虚。绝望神学在此达到了它的抒情高潮和哲学高潮。石匠再次现身,从维特根斯坦的立场陈述人还原到石头的过程。在海子看来,这无非就是把人类无望地还原到巨大、稳定、简约、数学、笨拙、沉重、坚硬、野蛮、饥饿、愤怒和沉默的形式。火焰主持着这种普遍的变形。最后,由于吐出了火焰,连“经书”也冷却成上述荒凉的事物。这里包含着对埃及金字塔及其所有上古石头建筑死亡本性的一种揭露:它们与其说是文明的隐喻,不如说是文明墓穴的永恒象征。
这里突然强硬插入了一堆密闭的“铁柜”(约柜?)中的不能呼喊的古怪话语,由“铁匠”在其“打铁”过程中泄露出来。它包括一组命题的主导陈述和两组附属陈述,分别用阿拉伯序数和拉丁字母加以标定。其中的主导陈述是: 1、世界只有天空和石头 2、世界是我们这个世界 3、世界是唯一的 这无疑是启示言说的秘密核心和纲中之纲,构筑着海子的绝望神学的形而上根基。它原先处于事物的底部,现在却浮现到分崩离析的幻景话语的上面,粗暴地直呈着先知审判的内在依据。它首先对“世界”的废墟性和荒凉性作出规定,而后指明了“世界”与我们的关系,也就是明确地告知这个“只有天空和石头”的世界正是我们的居所。最后,我们还要被告知:这是唯一的世界,此外更无其它世界。那么,我们就被剥夺了对我们之外的幸福在所进行憧憬的权利。
《维拉努埃瓦的圣托马斯分发救济》牟利罗,1678年,布面油画
插述结束之后,手稿再度返回到大合唱中。出现了天堂下雪的幻景,像“漫长而荒凉”的“冰川纪”,却比雨水还要温暖,散发着节日的幸福气味,从中闪现出九个盲人长老,他们是俄狄浦斯、荷马、老子、阿炳、亨德尔、巴赫、弥尔顿、博尔赫斯和持国。这些人类历史上最著名的瞎子歌手和智者,被收集到海子的末日法庭,担当大陪审团的使命。然而,就在先知即将说出我们等待已久的最后判决时,手稿突然中断,没有下落。
这一尚未完成和戛然而止的先知书,显示出某种外在的敞开:它是受难和绝望的,同时又佚脱了最终的审判言说,仿佛是一次故意的突发性缄默以等待另一部审判之书的秘密诞生。
骆一禾的《世界之血》在某种意义上响应了那巨大紧张的缄默。尽管它远离着启示文体,却拥有更完整的预言功能:一方面自述着绝境生命的孤独与恐惧,一方面却构筑了世界奇迹和人类博大生命的“屋宇”。越过安魂与弥撒式的段落,也就是在无限飞行的轮回中,灵魂再遇了精灵与生机、朝霞和光线。 这人类所产生的都会消逝 那产生了的 儿女们仍要一一经历 这正是对遭到海子中断的先知话语的热情续接,它指涉了未来拯救的全部可能性,也就是对结束世界之夜和打开世界之昼,作出了最后的承诺,而它的神学根基却是一个古老而简单的印度学说。永不停止的轮回和循环,使黑暗与光线双双获得永生,这不仅仅使我们获得了向未来无限敞开的契机,而且找回了人的全部预见性,因为所有的人都懂得下列常识,黑夜之后必然是难以阻止的白昼。(未完待续)
本文题图:《圣维洛尼卡的面纱》苏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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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上古神系》为朱大可先生耗费20多年的研究成果。全书以跨文化的全球视野,运用多种学科工具,独辟蹊径地探研中国上古文化和神话的起源,发现并证明,全球各地的上古宗教/神话均起源于非洲,这是继美国学者发现全球智人源于非洲、新西兰学者发现全球语言源于非洲之后,第三个具有原创性的学术贡献,有助于修正人类文化起源的传统观点,向西方主流人文阐述体系注入“中国元素”。这些观点颠覆晚清以来的学界定见,为认识华夏文化的开放性特征、传承本土历史传统、推动中国文化的未来复兴,提供了富有卓见的启示,可视为1949年以来中国学术的重大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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