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 2019年第29期,原文标题《女人四十,一桌差强人意的席》期
这时我觉得有点荒唐。
客厅里是灵堂,母亲的遗像前是燃着的香火。另一侧的餐厅里,亲戚朋友在吃流水席,常年不碰面的人们借这个机会聊聊家常,气氛轻松,伴着哀乐声的甚至是欢声笑语。这也许是一个中国家庭消解悲哀、应对死亡的方式。母亲见到这一幕应该也不会生气,操劳了一辈子,不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家吗?一个母亲、一个妻子、一个跳出农门的事业女性……她被不同身份撕扯的一生,在这一刻尘归尘、土归土。文/敏怡
(插图 赵阳)
我面临的双重标准
结婚时,我是很有自信的,尊敬长辈算是我的家训。我相信只要以心交心,就能和公婆好好相处,所以和老公商量后,决定和公婆一起生活。住在一起后,才知道我太天真了。回想最初那几年的婚姻生活,只有两个字——压抑。从生活习惯的细节,到对家庭角色的期待,我和公婆都无法达成一致。婆婆是传说中的control freak(控制狂),老公则是巨婴。
有一次老公早晨自己煮了三个鸡蛋吃,婆婆心疼得眼泪直掉,她认为早饭是我应该做的事,儿子受委屈了。公婆当即明确和我说:“在我们家里头,男人就应该干事业,女人就应该做家务。”我觉得不服,公公婆婆之间的分工也并不符合这个标准,于是当场回嘴:“我只要求我跟我老公的分工,就像你们一样。”我这么一说,他们就更不高兴了。
事实上,公婆除了嫌我不精于家务,也看不惯我对工作的执着。当我拿第一笔项目分成和他们分享成功喜悦的时候,婆婆明确地说:“我们家里,不需要小女孩挣钱。”我忍不住反问:“如果小女孩不挣钱,小男孩也挣不到钱,那该怎么办?”婆婆觉得受到了侮辱:“你不就是嫌我们家没钱。”这句话,一直或隐晦或明确地出现在我和公婆的口角中。公婆觉得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在家里受穷受累是应当,如果是追求工作成绩而受累,就是你自己活该。
但是在职场上,我感觉到社会对女性是另一种要求。
我从事的是影视行业,俗称电视民工,那是一种“女人当男人,男人当牲口”的工作模式。领导在下班前派个急活,告诉我明天一早要片子,怎么办,只能熬夜。第二天交活回家,一大清早还要面对公婆难看的脸色。对,他们会觉得儿媳妇“夜不归宿”。
结婚之后,我的职场身份和家庭身份就陷入了旷日持久的矛盾之中。我殚精竭虑、勉力维持,最终的彻底崩塌是因为孩子。孩子出生后,所有隐形矛盾都一下子尖锐化了,最后我和他们当面吵了起来。
孩子两个月的时候,我搬出了公婆家,自己租房住。公婆将我搬走的行为视作叛逃,认为我把他们的家拆散了。我做了一些缓和的举措,比如带孩子回去,但没有用。用老公的话来说:“你必须要跪地求饶,端茶倒水来检讨自己,他们才能原谅你,给你个机会回到这个家听他们发落。”我不可能这么做。
时隔数年,还是会有人明里暗里地批评我,对公婆退让点,就不会和他们关系闹那么僵了。可我也委屈,前20年我学习的是独立、自由、男女平等,成人之后,却忽然又要学习温良恭俭让了。我试过,但我永远无法成为公婆要求的那种“称职”的儿媳妇。
和公婆闹僵后,他们一直希望老公和我离婚。老公曾经非常认真地用机关公文的结构,给我归纳出不和我离婚的三大理由:一是我带孩子带得不错;二是他在机关,离婚很麻烦;三是和我还有共同语言,性格和爱好相投。我觉得我们的关系更像盟友而非爱人,对于婚姻我们有路径依赖,同时也必须考虑退出成本。最好的选择就是维持现状。
我常常和老公说:“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是入错行,我是嫁错郎。”近几年,公务员已经不再是一个好的职业选择,收入不高,工作繁重。老公正是中层,夹心饼干,领导不断压任务,下属却不给力,加班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
在后来我全职之后,老公更是变本加厉,完全不理家事,我的抗议被他用一句话挡回来:“你不是不上班吗?”最糟糕的是,他在单位受了委屈,就在家里歇斯底里。孩子乖就来揉一揉,孩子闹就恶言相向甚至动手揍,以至于孩子根本不想和他单独相处。在全民讨论“丧偶式育儿”的时候,我则是“宁愿丧偶式育儿”。
辞职有多难
从公婆家搬出来后,我才开始真切地面对我的新身份——一个母亲。不知是否和孕期心情有关,孩子出生时,体重就低,大病小病不断。我会很心烦,偶尔觉得孩子是我的灾难。孩子7岁时,因为心理问题去做沙盘治疗。心理师曾告诉我,沙盘图像里显示孩子在婴儿期曾遭亲人嫌弃。那时候我忽然觉得,欠的债总是要还的。
孩子3岁前,靠的主要是姥姥。我的母亲沉默、坚强甚至有些偏执,却成了我当时最大的依靠。而我一直在处理另一个大问题——房子。那是另一个复杂的故事。我几乎不想回忆,买房如何掏空了我父母的积蓄甚至四处举债,如何陷入换房连环套,如何在出差期间接到催款的夺命连环call,如何因为公婆阻挠让老公偷出户口本才能去办手续。终于房到手了,人几乎陷入崩溃,我甚至得了一年的焦虑症,用尽办法才告别了失眠。我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我已经不年轻了,还能再多线作战多久呢?
因为买房,我几乎陷入赤贫,租房又是一笔大花销。由此也逼迫我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新的身份——兼职影视策划。工作、孩子、家务、私活,忙得我团团转。
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单位搬迁,从45分钟车程变成了1小时40分钟,我的压力陡然增大。母亲身体出问题了,我也因为免疫力极低老是生病,身体不断报警,提示我四十将至,提示我必须改变。
此时我在单位的状况也并不算好,职场对一个年届四十的母亲并不友善。一个不能出差、不能加班的电视人是无法得到升迁的,眼看同龄人成为了直属领导,我原地踏步、无能为力。与付出不匹配的薪水,更让这份工作如同鸡肋。从那时起,我已经萌生了当全职妈妈的想法。但是,不甘心啊,我曾经是家族的骄傲,学霸,“985”毕业,成功在北京找到工作,嫁了个北京人。论工作,我在国家级影视制作单位从业十年,也算是看过风口上的风景。
我决定再搏一次。
我求母亲把孩子带回老家,由父亲和她共同照料,姐姐姐夫也能搭把手。我则辞职换工作,去了一家做新媒体的央企。那段日子比较像单身生活,没有孩子,只有工作。我领导着一个小团队,把那段时间热热闹闹的新媒体花活都玩了一遍,眼看风口上飞猪,再看风口上的猪掉下来。
工作安排得满满的,我却一直觉得心里虚:在亲友们用到“你就把孩子扔给爷爷奶奶,放心吗”这种措辞的时候;在听闻父母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在每一个完成工作想去追剧放松一下的时候。通过压榨老人让自己过得自由、过得轻松,我是不是太自私了?那段时间,我习惯了熬夜,潜意识里是想延长这偷来的、属于自己的时间,感觉这是四十岁前最后的放纵。
“惩罚”还是来了,就在我换工作一年后,母亲检查出了癌症。
下定决心当全职妈妈
我最终决定辞职,暂时的,更可能是永远地告别职场。一年多的时间,我逃避作为母亲的责任、作为女儿的责任,总觉得挣扎一下还有选择的余地,可现实摆在那儿,很多事情没得选。
一开始当全职妈妈,我觉得应该会比上班轻松,远离职场毕竟不用处理那么多关系,再不用当领导和下属的夹心饼干,但事实上,当妈可能就是天底下最难的工作。
我记得那个夏天,刚从老家接回女儿不久,每天晚上她睡着半个多小时后都会醒来,大哭大叫,满床乱窜,第二天却全无记忆。我的焦虑症立刻爆发,各方咨询,结果发现是小儿夜惊。出生后家庭的各种矛盾冲突,前前后后两年父母不在身边的岁月,在她小小的心灵里烙下了印记。有段时间,孩子不仅每晚夜惊,清醒时也拒绝一个人待在卧室,更别说一个人睡觉,这间陌生的卧室、这个陌生的家,没办法让她抵御对黑夜的恐惧。
孩子入学后,在集体生活中,她的“难养”也更加凸显。敏感,极度自尊却能力不足,遇到挫折就大哭大闹。幼稚,与人相处全无眼力见儿,却在和老师对抗时显示出孩子的狡黠。一次放学时,她被留堂,因为课堂练习没完成,还对老师出言不逊。班主任老师痛心疾首地说:“我从教30年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她则没心没肺地在边上乱跑。
我不得不学习去当一个问题儿童的母亲,分步解决,各个击破。
孩子的问题,求助专业人士是最有效率的办法。我开始带孩子去做沙盘,求助心理师去探索她的内心世界。心理师的建议是,她脆弱就保护她,恢复她的安全感。她害怕一个人在卧室,我连自己洗脸刷牙都带着她,然后抱着她去卧室,陪着她,搂着睡;知道怒吼对她来说只是噪声,我开始慢慢学会控制自己的音量。我用照顾小宝宝的方式照顾她,把她幼时缺的陪伴和拥抱慢慢还给她。过了三个月,女儿总算阶段性告别了夜惊症。
处理与学校、老师的关系是另一件必须去做的事。庆幸孩子在一个比较佛系的学区,教学质量好、老师也非常专业。班主任老师一开始惊诧于孩子的独特性格,慢慢也摸清了习性,开始想办法因材施教。
全职后,我的交际范围发生了巨大变化,每天接送孩子,和一群爷爷奶奶为伍,一聊就是半小时,节奏明显慢了下来。有朋友会问“在北京这样‘鸡血’的教育环境里,你为什么不焦虑”,我还真是不太焦虑,主要是到不了那个阶段。当别人为了选择学习班、上奥数、学钢琴折腾的时候,我还在处理孩子的身心健康这种基础性问题。欠的债还没还清,着急有什么用呢?
全职也会让我沉淀下来去思考,如果我自己都不幸福如何让孩子幸福,如果我自己都不好,怎么让孩子变好呢?接纳孩子其实也是接纳自己。我想原谅自己,原谅自己没那么成功、没有太多钱,原谅自己曾在孩子的成长过程里缺席,原谅自己自始至终没办法给她提供优渥的生活和无忧的未来。
在决定全职的时候,我曾对家里的经济实力进行过评估。老公的收入是固定的,换工作后,我的收入翻番。在还完买房的欠债后,已经略有积蓄。最重要的是,之前做兼职影视策划积累了一定的人脉关系,这份兼职,如果发展起来,足以支撑生计。
孩子的情况比较稳定后,我开始继续我的策划和撰稿工作。孩子知道妈妈卖字为生,自己才有零食吃,能在游乐场敞开玩。还有一个意外之喜,不知道是先天基因还是后天熏陶,孩子对文字很敏感,比较像个文科生。上能和我一起探讨刘慈欣的宇宙建构,下能陪我一起看BBC动物纪录片,有她陪伴,也算人生一大乐事。
其实我最大的难题还是没有替手,老公太忙,永远处于自顾不暇的状态。好不容易一切上了轨道,我几乎忘了,除了做母亲,我还是一个女儿。母亲在肿瘤切除手术后主要是由父亲和姐姐姐夫照顾,我只能靠电话视频送上问候,情况稳定了一年,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肿瘤转移了。
母亲也是倔强的,从初中毕业当上村里的妇女干部,到跟父亲转业到城里扎根,白手起家、全靠奋斗,宁愿吃苦也要争口气。这样的母亲不会让女儿在婆家受委屈,我从婆家叛逃后,她承担起了孩子大部分的照料职责,好让我能腾出手去处理自己的一地鸡毛。
我把母亲接到北京来治疗,放疗有效果,肿瘤缩小了一半,那时候我特别庆幸自己能来北京,让母亲得到全国最好的医疗救助,也特别庆幸自己全职在家的决定,不然哪有时间和精力去向母亲尽这一份孝心呢?然而几个月后,母亲因肺部感染病危。我带着孩子赶回去,和姐姐姐夫一起照顾了她8天,最终无力回天。
母亲死于衰竭,放疗杀死了她的健康细胞,摧毁了她的代谢系统,让她最终熬不过一次小小的肺部感染。四十岁的我,第一次面对至亲的离去,也被逼着面对那个必然的终点。我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很多,有善良和坚韧,也有强硬和控制欲。正因为像,我会担心重复母亲的命运,太要强、太多责任、太多放不下,这样真的太累了。
婚姻这件事
母亲的丧事,老公来送了最后一程,陪我一起向来宾一一跪拜还礼,骨灰盒是他在灵车上端着一路送到墓地的,红木的盒子,很重,我端不动。母亲弥留之际,我曾考虑送她进ICU,需要大笔的钱。老公表示家里有多少都给我,虽然最后没用上,但这份气概是我欣赏的。老公总是让我觉得指望不多,但我还是不想离婚。有退出成本的考虑,也有感情的考虑。
在家庭生活里,我也看到过他的努力:在给孩子认真挑选书籍和玩具的时候;在我焦虑抓狂时他主动安慰的时候;在他想发火,又极力克制的时候。他对自己坏脾气的克制,多数是失败的,但是我觉得这段关系还是可以抢救一下的。
我家孩子接受的沙盘治疗,似乎也给了这段婚姻另一种解释。女儿曾经用沙盘构建了一场水系和土系力量的战争,按五行的说法,水代表母性力量,土代表祖父母辈。家庭矛盾反映在了孩子构建的意向里,当然,在这场想象的战争里,水系力量大获全胜。孩子还是向着娘的,那老公呢?心理师从另一个角度给了我一个合理推测,一个被母亲控制长大的巨婴,想脱离母亲的控制,他能怎么做?答案是找一个同样强悍足以对抗甚至战胜母亲的妻子。和我结婚,可能是老公潜意识的选择,这种选择也奠定了我们关系的基调——我是他的第二个妈。
全职之后,我有更多的时间停下来去思考婚姻的走向,是否建构一种养成系的夫妻关系?我作为他的半个妈,逼着他长大。
我试着帮他梳理职业生涯的利弊得失,分析他的性格和未来发展。虽然这种讨论总是伴随着争吵,他总觉得我不理解他,但是他的思路在争吵里的确越来越清晰了。他开始思考离开机关的可能性,我帮他找到靠谱的猎头,他进行了几次面试。最终,他选择了留在机关,虽然情况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被迫工作和主动选择是完全不同的状态。他的职业生涯里肯定还会有磕碰,但是我觉得他会更理智地面对。
今年,老公的单位搬到了通州,一天四个小时在路上。我总是想让他在单位吃晚饭,因为他如果回来,我晚上需要做两次饭、洗两次碗。不过另一方面,也挺理解老公对于热饭热菜的执着,被工作和通勤占满的生活,还是需要一点儿烟火气的,所以我采取了自己做大餐、简单的汤与馒头、外卖点单这三种模式。他对于吃食的挑三拣四还是让我经常抓狂,但是基本不会引发争吵和持续的怨念。对他进行降维处理就好,不需要他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能够有成长和进步就很不错。
四十岁这年,我经历了痛失母亲,也化解了一次我和老公的中年危机。可能所谓人生,不过就是一桌差强人意的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