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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王八。这是村民给我的名字。
他们说这个名字很符合我,刚开始他们这样叫我,我不理他们,后来他们叫久了,我也习惯了。
每次叫我王八的时候,我都嘿嘿的笑,我一笑总有一群爱凑热闹的孩子,跟在我身后唱儿歌:瞧,前面来了一只大王八,腿一登脖一缩,爬呀爬呀过山河,哈哈……
有时候这群孩子还会拿小石子丟我,只要没扔到我身上,我就不跟他们计较,但有时候也会惹毛我。
有一次,路上遇到了二毛媳妇带着小儿子出来玩,他家小儿子一边朝我吐口水,一边骂我大傻子,我很生气,拎起石头砸到他儿子头上,鲜血直流,二毛媳妇哭喊连天,还骂我有娘生没爹样的家伙。
我被吓到了,我拼命的往家跑,到了家里,我锁上了大门,锁上了堂屋的门,我害怕的躲到了家里的床底下,这样二毛过来就找不到我了。
经过这件事后,二毛媳妇对我怀恨在心,她说我真的是傻子,不分青红皂白的殴打小孩子。还总在背地里说我坏话,说我偷看东门寡妇洗澡,说我每天捡一堆垃圾往家带,巴拉出能吃的东西当晚饭,还说我晚上在被窝里解小手拉大便。
消息越传越远,方圆几里的人,都知道了。
走在路上就有人问我,晚上尿湿了几床被子,还有一些人说,东门寡妇再洗澡时,让我叫着他们一起去。
他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嘴巴长到了他们脸上,我娘常跟我说,他们说什么都不要放在心里,你要做的就是努力的离开这里。
对,离开这里,成了我这半辈子的目标。
几年前,我娘还活着,就常告诉我,你要去外面看看。
但是家里一贫如洗,翻越大山,坐上大巴车,几乎想都不敢想。我们村里唯一走出去的是老迟的儿子,他在市里工作,每次回来给老迟带许多礼品,老迟兴奋的见人就炫耀。
老迟说,儿子太孝顺,不让买偏要买,非要花这冤枉钱,说着笑着嘴巴都能咧到后脑勺。
有一次我盯着老迟儿子很久,一双黑色的皮鞋,乌黑曾亮,腿上一条深蓝色的西裤,光滑又闪着金色,上身一件白衬衣塞在腰间,刚刚裹住那圆圆的肚子。
原来城里人,都穿成这样,干净,整洁。我娘是个要强的女人,她说我儿子也会成为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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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岁那年,我爹就去世了,这些年,我娘既当爹又当娘的照顾我,在我面前她很少流泪,甚至我爹去世那天,她脸憋的乌青都没掉一滴眼泪。
她说,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没有了我爹,家里就断了经济来源,我娘开始给别人洗衣服,做小工,只要能挣钱,她什么都干。
有了钱,她就给我买书本,她说,老迟的儿子就是看了这些书走出去的。
村里可以上学的孩子并不多,但我娘执意让我上学,她做一年的小工,刚刚够我一学期的学费。
但也并不是每年我都可以上学,我娘挣到钱了,我就有学上,没有挣到,就只能下学期上。
看到我娘这么辛苦,我选择了退学,为此她还狠狠的揍了我一顿。
她用做好的鞋底一边打我,一边说山的对面,有好多老迟儿子这样的人,他们不愁吃不愁穿,有知识,会讲英语,总比这里强。
我喊叫着不读书,照样可以走出大山,也许我娘看懂了我坚定的眼神,她相信了。
我慢慢的长大,我娘也上了年纪,农活劳作我接手过来,但钱袋子还是很干瘪,她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我知道她为什么心烦。我也不想去问,问了也没有什么用。
有一天,她从外面回来,兴冲冲的跟我说,刘大爷家一院子的小白菜,答应给我们一些菜苗子,到时候那两亩地全种上,按照现在的市价,肯定可以挣上一笔大钱。
看着我娘笑颜如花的脸,我突然觉得我们马上就有钱了,就可以去城里了。
如果真能去城里,我就先给我娘买一条刘迟儿子那样的裤子,那布料穿上肯定舒服。
于是当天下午,我们带着菜苗子,铲子来到地里,将泥土翻新一遍,从块状到松软,然后刨来一个坑,小心翼翼的将菜苗子埋了进去。
第二天,我又跑到了地里,有的小白菜生命力很强,叶面,经络精神抖擞,有的小白菜已经蔫了,我担心活下来的几率很低。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我每天都会去地里看一看。有时候给他们浇点水,上点大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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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的时间,菜苗子长成了大个,我娘说可以采摘一部分到集上去卖。我挑了两担,去碰碰运气。乡亲们很快围了过来,都夸我的白菜水灵,想着第一天开张,市场价都是五毛,那我就卖三毛。
不到半个小时,我的小白菜一售而空。我数了数,竟有八九块,如果地里所有的白菜加一起,估计能有一百多,越想心里越欢喜。
第二天,第三天,都是一样销售一空。甚至有大妈提前一天到我这里预订明天的白菜。
可是好景不长,有些同行开始诋毁我,说我家的白菜之所以这么大,这么嫩,是因为上了农药。
甚至回家的路上,他们围堵我,让我提高价格,说我破坏了市场平衡,让他们没有生意做。
我娘说,他们这是妒忌,下次遇到他们绕着他们走就好。
可是有祸终归躲不过,那天早晨,我去地里发现满地的白菜,被砸的稀巴烂,地上都是碎叶子,没有一颗完整的白菜,我抱着稀碎叶子,欲哭无泪。
我知道是那些同行干的,可又能怎么样。在家我颓废了几天,觉得进城的梦破灭了,或许注定我就是这样的命。
我娘看懂了我的心思,她告诉我,今年不行,就明年,明年不行,就后年,人活着就有希望。
我娘说的对,那我就等着。在我家梨树前等着。
平日,我就喜欢蹲坐在我家门口的歪脖子梨树下,闻着花香,晒着太阳,有时候我使劲吸允着普照下来的阳光,格外的温暖。
过了春,来了夏,迎来了秋,梨树没有了叶子,光秃秃的像个老头。我还是会蹲坐在下面,我知道日子近了,马上我又可以种小白菜了。
有了原来的经验,如何种植,如何松土,如何让菜苗子茁壮生长,这些我都轻车熟路。
果真,今年的白菜比去年的更好,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根茎挺拔,个个都有独占鳌头的想法。
这次我长了个心眼,先去集市上打听了市场价,了解了行情。
为了避免出现之前的情况,我在地里扎了棚,晚上住在那里看着。
白天我去市集卖,我娘在地里守着。小白菜就像黄金一样,被我们母子呵护的极好。
记得最后一天收摊,我心情无比的轻松,看到路上的行人,仿佛他们每个人都洋溢着笑脸。
应该庆祝一下,我买了两份烧饼加肉,我一个,我娘一个,这在当时,是最美味,最有身份代表的美食。
晚上,我娘说,孩子是时候闯一闯了,带着这些钱,是市里看一看,走出大山,是娘这一辈子的梦想,你要代你娘多看两眼。
说着她喜极而泣,用袖子沾沾了眼角,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掉眼泪,我知道是激动,是如愿以偿的泪。
这一夜我失眠了,我娘也是,夜里很安静,满夜空的星星眨着眼睛,有蛐蛐唧唧叫,有狗声,有鸟鸣,还有我娘的咳嗽声。
真是要离开熟悉的一切时,我突然有些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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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我娘帮我收拾好了行囊,备上了干粮,出发了。
我沿着山路,不知道走了多久。脚底下的鞋底,都觉得发烫。
站在山顶,停下来休息片刻,望着故乡被踩在脚下,我竟热泪盈眶。这曾经是我多么想逃离的地方,此刻,我竟会如此留恋。
这里的一花一草,一尘一土,原来我都这么热爱过。
我知道,我还要往前走,翻过一座座山,我就可以见到许许多多像刘迟儿子这样的人,我也会成为那样的人,就可以给我娘长脸了。
当我准备重新启程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远处有声音,我回过头来,发现是二毛。
二毛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说:“你娘快不行了,赶紧回去吧”
我一听到我娘,脑子里一片空白,就拼命的往家跑。
到家时,我娘虚弱的躺在床上,手巾上,衣服上沾满了血,我觉得我娘快要死了,我抱起她就去找大夫。
村里的大夫摇摇手,说让去乡镇的医院。
乡镇的医疗条件,相对好很多,大夫看起来也专业,他让滴水就滴水,让抓药就抓药,让检查就检查,我知道这么多流程是在救我娘的命。
起初,我娘很反抗,执意要走,后来身体越来越虚弱,意识也越来越不清楚。
住了三天院,当我问大夫我娘得了什么病,他说还在排查,可我兜里的钱基本所剩无几。
那一天,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天,我从家筹钱回来,大夫说我娘已经走了。我不敢相信,当我看到我娘平静的躺在床上,我一下子就跪下了,这一跪,就好久没起来。
我几度的崩溃,我晃动着她的身体,我希望我娘在看看我,以后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个我,她怎么可能走的心安呢。
我没娘了,从此再也没有了。
自此我在地上,她在地下,永远相隔,不在相见。
我已经记不得我是怎么回到家的,但我清楚的记得我把我娘埋在白菜地里,以后有她帮我守护片土地。
没有了娘,我的生活失去了意义,每天我就坐在梨树下,等我娘回来。看着阳光,我就像看到了我娘在呼唤我,她就住在那里。
我想追上她,就使劲的追着太阳跑,越跑,太阳越低,越跑,就觉得越近。
可是最后天黑了,太阳躲起来了,我知道我娘在跟我捉迷藏。
于是我第二天接着追,使劲的追,拼命的追。
有时候追累了,就在地里找点吃的,土豆,红薯,我都会拔来吃。有一次实在饿极了,我沿着路边走了好久,碰到了几个人,他们说他们有吃的,只要我学着王八缩着头,在地上爬。
我爬了,可他们没有给我。
他们说我疯了,他们说以后你就叫王八。
我知道他们在嘲笑我,甚至在骂我,骂两声能怎么样,沾不身上,我妈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