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一位名叫林佳发的兼职学生下班在街上闲逛,没想到会遇到恩人李成阳。
四目相对,林家发真是又惊又喜,握着李成量的手叫道:“兄弟,这是缘分哪!”林家发原本是个农民,老家在河南,三年前南下广州打工,不料刚出火车站,钱包就被人扒了,一个大男人,急得当场竟哭出了声。后来过来一个路人,问明情况后毫不犹豫地就掏腰包送了林家发五十元钱,林家发就凭着这钱去沿海东江市,经老乡介绍进了西伦皮件厂,找到了活儿。
三年了,林家发无时不想着要报答恩人,没想此刻竟会在街上相遇,他把李成量拉进小饭馆,两个人边吃边谈。
李成量告诉林家发说,他在广州打工的那家工厂倒闭了,听说东江这边厂多,于是就过来找工作,谁料找了三天还没着落,而身上的钱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他不敢住旅馆,在车站候车室里蹲了三晚。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先美美睡上一觉,然后马上就能找到工作。
林家发听李成量这么一说,心想:报恩的机会不是来了吗?他拍拍胸脯对李成量说:“兄弟,别的事情我不敢说,睡觉的问题我帮你解决。”吃过晚饭,他就把李成量带回了自己的宿舍。
林家发那宿舍不大,放着四张窄窄的铁床,李成量一看,这小铁床只能睡一个人呀,他犹疑着问林家发:“我睡这儿,那你自己怎么办?”
林家发说:“我正好上夜班。如果有人查铺,你只管蒙头睡,别露脸就行。”其实厂里根本不开夜班,但林家发宁愿自己露宿街头,也要让朋友睡个安稳觉,所以才故意这么对李成量说的。
安顿好了李成量,林家发在街上转了一圈,就走进了一家录像厅。打工的日子辛苦又单调,所以每个月林家发都会花上二十元,在这里看一个通宵的录像,借此宣泄一番。现在他又来到这里,直待到第二天早晨,才伸伸懒腰,打几个哈欠,走出录像厅。
林家发准备去宿舍看看李成量起床了没有,想带他去吃早点。突然,他发现街上正在晨练的那些人,正叽叽喳喳地在说着一个可怕的消息:昨天晚上,西伦皮件厂爆炸起火,死了不少人。
林家发立刻想到了李成量,可千万别让他出什么事情啊!正惊恐不安的时候,一个报童擦着林家发身边跑过,手里举着报纸,嘴里高叫着:“晨报晨报,特大噩耗……”林家发赶紧掏钱买了一张,翻看起来。
只见头版头条登着一群消防官兵在现场灭火的大幅照片,旁边写着:昨晚十点,我市西伦皮件厂因化工原料仓库爆炸引起厂区着火,离库房最近的一排宿舍当场被炸毁,火势十分凶猛。大火直至今晨一时才被扑灭,目前有关方面正在清理现场。据初步统计,伤亡三十余人。事故原因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林家发还没看完就两眼发黑,差点跌倒在地上,离库房最近的,就是他住的那排宿舍,看来李成量肯定被炸死了。
街上来来往往的路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有的说:“这一次哪,皮件厂的老板算是完了,得赔多少钱呀!”有的说:“倒霉的还有保险公司,最少也得赔每个人十万元!”林家发心想:打工仔辛辛苦苦干一辈子也挣不下十万元,如果真能赔偿这些,那李成量总算没有白死。一想到这里,他就急匆匆地往厂里走,他要赶回去给厂里申明,遇难者里有一个人是他的恩人,江西人李成量。
可走了两步,林家发不由停下了脚步:江西何其大,李成量是江西哪个县哪个乡哪个村的人呢?自己一概说不上来。只怕到时候李成量得不到赔偿,反倒是自己因为私自留宿客人,被追究责任哩。
林家发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念头来:如果我不去说明情况,厂里就会以为我被烧死了,将来的赔偿就会落在我的头上。十万,整整十万元哪,林家发想想体弱多病的老婆翠花,想想等着交钱上学的儿女……仅仅就这么一想,林家发来了个向后转,在城乡结合部找了个小旅馆住下了。他决定先让自己好好清理清理脑子,然后再来考虑怎么对待这件事。
等林家发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他听到外面大客厅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本地新闻,于是立刻就从床上跳起来,冲出去看。正好,新闻里这时候在报道西伦皮件厂的火灾事故,原因已经查明,是由于化工原料堆放不当造成的,责任当然在厂方。事故中遇难人员也统计出来了,一共是二十六名,已经通知他们的家属前来处理善后事宜。厂方和保险公司的理赔工作也同时进行,每个遇难者将获十五万元赔偿。公布遇难者名单时,林家发发现他的名字也在其中,不禁喃喃自语道:“怎么这么快就弄清遇难者了?”
旁边就有人说:“那些烧死的人都焦煳一团了,哪还分得清谁是谁啊。听说厂里是按职工名单排查的,除了活着的,其余都算烧死的,算下来正好一个不缺。”
林家发心里一“咯噔”:那只要自己不站出来,不就等于已经“被烧死了”?那不就可以让翠花拿到十五万元赔偿金了?自己辛辛苦苦出来打工,不就是为了赚钱让翠花和孩子能过上好日子吗?至于恩人李成量,以后每年的今天,自己就多给他烧些纸钱吧。
主意一定,林家发就搭上夜行客车悄悄离开了东江市,然后转火车,再换汽车,一口气来到遥远的西部毛乌素沙漠边缘。也算是赶巧了,正好有个民营企业家在那里承包了万亩沙丘,要造林封沙建立林场,急需大批劳动力,林家发身强力壮,一去就被留下了。
林场的生活条件十分艰苦,但远离人群,不用担心会被人认出来,正合了林家发的心意。因此,到这里打工的人像走马灯似的你来他往,唯独林家发一干就是三年。
这三年里,哪怕再苦再累,林家发也无所谓,可有一件事他最怕。什么事?就是过年。中国人讲究个合家团圆,到时候大家都回去探亲了,林家发不能不走,因为他说过他是有妻子儿女的。可离开林场他又能去哪里呢?只好在当地小县城里找个旅馆,悄悄呆上半月。这个时候,他的眼泪就止不住“哗哗”地流。
到了第四年的春节,林家发实在熬不下去了,对翠花和一双儿女的思念几乎让他发疯。他算算这四年里干活攒下的钱,再加上翠花拿到的李成量的赔偿金,数目不小了。林家发决定回去一趟,把翠花和儿女接过来,索性就在林场安家。
春节前夕,林家发悄悄回老家去了。车到县城的时候才下午四点钟光景,他不敢大模大样进村,只能等到天黑,于是就在鼻梁上架了副巴掌大的墨镜,找了家茶馆,坐在里面熬时间。
年近岁尾,茶馆里冷冷清清的,林家发独自喝了一阵茶,好一会儿,才进来一个客人。
那人进门就对女老板说:“泡一壶好茶,我要在这里等个客人。”吩咐完了,他就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来。
林家发不经意间扫了他一眼,禁不住“妈呀”一声跳了起来,慌乱中把墨镜也碰下来了。
那人看了一眼林家发,竟然也叫出声来:“我的娘啊!”
四目相对,林家发颤抖着问:“李成量,你不是鬼吧?”
那人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林家发,你还活着?”
大白天哪来的鬼啊?惊悸过后,林家发和李成量坐到了一张桌上,两双大手紧紧相握。
林家发惊讶地问:“那次大火,没有烧着你?”
李成量叹了口气,说:“你那天走后,进来个大个子,还领着一个人……”
林家发说:“大个子?那是我们班长,也是宿舍长,为人霸道,我们都怵他。”
李成量说:“可不是嘛,他一进屋就把我从床上揪起来,说厂里有规定,宿舍里不准留外客,叫我赶快走。看他那恶声恶气的样子,我猜你平时在他手下的日子绝不会好过,所以走了之后就不想再麻烦你,还是去候车室蹲了一夜。可谁想第二天就听说你们厂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报纸上登了名单,有你的名字,我当时可惊呆了……”
林家发简直觉得自己是在听天方夜谈,可李成量就活生生地坐在面前,如此看来,那天被烧死的,肯定就是大个子带来的那个人了。大个子硬把李成量赶走,是要李成量让出铺位来给他朋友睡,没想他们两个一起送了命。
恩人没死,林家发心里立刻少了一份内疚,于是就把自己打那以后的情况说了个一五一十。最后,他不好意思地对李成量说:“兄弟,既然你没死,那赔偿金就得给你分一半。对了,”他说到这儿,像想起了什么,问道,“兄弟,你在这里等什么客人?”
李成量突然就垂下了头,狠劲捶自己脑袋:“这是什么事啊?”
林家发惊讶地看着他:“兄弟,咋了?”
李成量半天不说话,再一开口,却是石破天惊差点没把林家发震死。李成量说:“我……我和翠花……结婚了。”
林家发死死盯着李成量:“这怎么可能?”
世界上的事情,出乎意料的太多。当初李成量得知林家发被烧死,立刻以朋友身份去吊唁,就碰上了翠花。翠花哭得死去活来,几次拿头撞墙要寻死,李成量百般劝说,护送她回家,可翠花一直打不起精神来。李成量实在看不下去了,顾念朋友情谊,于是就买了辆三轮在县城打工,农忙时来乡下帮翠花种地收庄稼,一来二去,两个人渐渐有了感情,在乡邻的撮合下就成了夫妻。婚后,翠花拿出那笔赔偿金,在县城开了个服装店,经营几年发了点小财,他们就在县城买了房子。如今,林家发的儿子已经上了大学,女儿也读中学了,成绩挺不错,一家人的日子,真正是开始奔小康了……
林家发听李成量说着这一切,简直如五雷轰顶,脑袋“嗡嗡”直响。唉,为了得到那十五万赔偿金,自己像老鼠一样躲在沙漠里不敢露面,可到头来却落得个鸡飞蛋打、人财两空。他梦呓般的问自己,也问李成量:“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哪?”
李成量说:“既然你还活着,我就不能‘鸠占鹊巢’。正好两个孩子现在都放假在家,咱们在一起商量商量吧。”
说着,李成量就拿出手机给翠花打电话,先通报林家发还好端端活着的消息,别到时候见面疑神疑鬼地受惊吓;再介绍林家发这些年的状况,以及他这次回来的打算,让翠花有个思想准备,自己好拿主意。
关了手机,李成量就带林家发去了县城的新家。儿子和闺女都在,还有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在等着他,因为事先得了通报,翠花和孩子们并没有显出多少惊惶失措。
李成量挺识趣,说是要去陪客户,就不在家吃饭了。李成量走了以后,林家发先叫一声“翠花”,就左手搂了儿子,右手搂了闺女,再也说不出话来。一家人泪眼相望,哭声一片,却是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场面太令人伤心,也太令人尴尬了。
末了,翠花沉不住气先开了口,又爱又恨地说:“家发呀家发,你好端端地活着,却叫我死了一回。我一个拖儿带女的乡下女人,突然成了寡妇,你让我怎么活?”
林家发说:“不是有十五万么?我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们,才这么做的。”
可是翠花却哭着说:“钱算什么?我只要人,只要我有丈夫,儿子和闺女有亲爹。”
林家发说:“我这……这不是回来了么?”
翠花颤抖着声音说:“我是黄土围脖奔五十的人了,难道因为你回来,就让我再嫁一回?你干吗要这么做呀?你……你是个罪人呀!”
林家发狠命拿手打自己的脸:“我图的啥?我落了个啥呀?”满脸的泪水滴进桌上的酒杯里,那酒显得又苦又涩。
自己被钱害了,可再不能为此连累一家人呀!放下酒杯,林家发痛苦地摇摇头,走出了这个现在已经不是他家的家。他的前面是公安局,他的身后是一对儿女,还有哭成泪人的翠花……
(曲凡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