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志忠照片/杨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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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恋很强,很担心。
在无需再证明「实力演员」身份的今天,黄志忠却过不了坐享轻松的生活。在排练场,他希望表演能拧着,「拧着点才有意思」。在戏外,因为不想太过被动,他成立了个人工作室,对影视行业资本过热忧虑。但他显然带着60年代生人的谨慎与持重,既按捺不住发声,又不希望被媒体和外界曲解"
“演员要不老实”
在真人秀《一年级》的节目组闲聊时,担任导师的黄志忠听说女演员袁姗姗要去韩国拍都市剧,开玩笑说,“真不错。导演们怎么老是碰到山区、打仗的戏就找我呢?”
曾经为了《大明王朝》的海瑞一角12天减去19斤的黄志忠,当然不是吃不了苦的主儿。导演张黎讲过,黄志忠有一种技术上的外部强化能力,“他会使自己永远保持在饥饿疲惫的状态。饥饿之后,眼睛金光四射,透着一股气。”
然而这张脸的正气指数太高,多少成了一种掣肘。《人间正道是沧桑》里的杨立仁,性格已颇为立体,对“党国”的信仰、对弟弟和妹妹的亲情、对林娥的爱乃至在爱情中透露出的俏皮,都在他生动细腻的表演里。但在那前后,找他的本子仍以大义凛然的英雄角色居多。
好比今年3月播出的新剧《生命中的好日子》,他出演的韩墨池依然是个“身残志坚”、符合传统道德美学的男人。导演董亚春说,国内电影电视剧存在文学创作上的惯性。“剧本通常会要求男主角不要有太多缺点,却给人物在创作空间上带来了限制。黄志忠这样的演员会把这种东西给卸掉。”
马上要播出的年代戏《金水桥边》,黄志忠和中戏的师兄弟李乃文演对手戏。原本投资方的意思是,黄志忠演从战场归来的战斗英雄孙光大,李乃文演有点粗痞、一身毛病但破案抓人特别里手的“臭脚巡”(基层警察)钱有根。若这么演,两人都轻车熟路。黄志忠提出,换过来吧。他想要那个缺点明显、瞧不上所有人却很可爱的钱有根。导演刘飚觉得挺好。“他俩都是挑战型演员,不想重复以前的路子。钱有根业务能力强,智商很高、情商偏低。你会看到,在这个戏里,钱有根的身法步,看人的眼神,说话的腔调,都和黄志忠以前的角色很不一样。”
《生命中的好日子》
“如果我作为制片人、投资人或者平台的管理者,足够专业,我会看你的素质,而不是看你演过什么。如果给你一个定性,那我是不是成生产的流水线了?我总想做点别的东西。”黄志忠喜欢说的一句话是:表演不要太老实,要有破坏性。
杨立仁已经成了教科书似的表演案例,但这个角色也一直伴随着争议。“演杨立仁,很多人奇怪我的出场怎么那样用力?我的老师跟我讲过一句话:第一口气就起这么大,接下来怎么办?从专业角度讲,除非你一直这样下去,把这口气顶住。那我就坚持把这场戏拍完,顶住了,这是我人物的一个整体设计。”
他认为杨立仁在执行命令时阴冷无情,但走出家门时,还是受到儒家精神浸染、有着士大夫牺牲精神的知识分子。
“那时他刚二十多岁,身上充满热情与狂热,甚至是亢奋。所以我给他设计的眼神、行走速度、转头和语速,都有那种意味。他后来成了一个孤独的杀手,在人群里也备感孤独。别人觉得我一开场劲儿有点猛,怪怪的,但我需要他在前3集就有问题。你(观众)必须得看我。所以我先演他的问题和缺点。《人间正道是沧桑》这个剧集足够长,我可以跟观众对话。你会看到他所有的气息,观众也会为他心疼。”
几年前接受新浪娱乐采访时,他曾说,如果对手不是孙红雷,可能不是这种处理。“我希望在片场能有一些带引号的不讲理,就是没那么容易接,不管是对手之间,或者导演也好、摄影也好,我觉得这样是有意思的,也是最过瘾的。”
粗暴
嘴的两角往下努,下巴朝里收,合成一个上括号,这是黄志忠的标志性动作。在他出演的很多剧里,它都会浮现出来。像是不同意、不屑或是鄙视甚或不快,总之,传递出一种与愉快和满足无关的情绪。
曾有观众分析,这必然是一种为了角色肌肉训练的结果。但当你在戏外也不止一次看到这种外化的脸部细节,就会明白,它原来早已成了黄志忠的一种下意识流露。
他说,演完海瑞,那个倔强、较劲的角色气质好像附着在了他身上。又或者,他原本就很难做到不受外物左右,需要花费比常人更多的时间和气力来与各种环境融合。
5年前他参加马东主持的《文化视点》,开场已快十分钟,马东说,“你知道我一直在做什么吗?我在试图让你放松下来。你坐在台上,身子一直是挺拔着的。”
《金水桥边》
黄志忠有点歉然地笑,“我是职业演员啊,一旦面对摄像机和观众,我就……”说着说着,他开始整理他的灰色衬衣,极力想把它捋平,然而面料有点硬刮的衬衫却怎么也不服帖。
我向他重述这个情节,他却想不起来了。“那下回我穿个军大衣去?呵呵。”他开了个玩笑,试图进入下一个话题。
去年参加真人秀节目《一年级》,黄志忠给一群有志成为演员的90后担任表演导师。他认真备课,还跟代课老师交流沟通,安排课时和上课内容,后来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综艺节目得有矛盾冲突,不能拍成教学纪录片,后来我慢慢适应了。”
参加这档节目的学生CC说,第一次见到黄志忠会有距离感,甚至有些怕他。如果不苟言笑和不怒自威是节目组对他的角色气质设定,他可以说“完美地完成了任务”。
对没背好台词的男生,他杠杠吼道,“滚出去,背了,记住了,再进来!”
出晨功时学生石头迟到,他毫不留情,“我6点半出晨功,现在7点05分了……滚蛋!”
请来同门师兄胡军助阵的那场,听说班上的男生耽于化妆,他气到把手里的塑料袋扔到地上。“比TM娘们还娘们!你们如果有种,就把它(化妆品)给砸了!”
被点名的旁听生邵明明心里一阵肉疼,他为自己据理力争:这是父母给的钱买的,能不能不要砸,给那些还需要的人用?
“爹妈给的钱你们就买这个?”和黄志忠统一腔调的胡军厉声呵斥。台上的两人好似一对“暴君”附体。
问黄志忠,“现在社会上的价值观早没那么保守了。你一个60后,男生化妆就那么不能接受吗?”
他毫不掩饰,“当然化妆也不违反道德和法律,那是你自己的喜好。你保养护肤那没问题,要是天天擦脂抹粉,我只能说我接受不了。但如果是要放到那堂课里,我们想培养所谓的男子汉英雄气概,或者是一些生存方式也好,(砸化妆品)那也有环节的设计。”黄志忠承认,真人秀里的演和不演,有时已经抹平了界限。即便是设计好的环节,也有本性流露。
他记得自己在中戏求学时,如果无法按标准回课(交作业),老师一大茶杯热茶一下子就过去了,然后教案也跟着飞出去,连椅子都跟着丢出去了。
他的世界观正是在中戏和之前的天津体工大队篮球岁月形成的。对一水儿的黄志忠们而言,在那个年代如果能迈进体工队也就是迈进了理想的门槛。正是青春期、长身体的时候,家里人是放心的,因为体工大队的生活水平明显高于社会的普遍标准。
“那时候教练是‘耍流氓’的,我们一队人坐一个大方桌上吃饭,教练就在后面看着,逼我们吃一些脂肪含量高的东西。你不吃,下手就给你一巴掌,(踹)一脚也是经常的事,因为你要有足够的热量抵抗你的体力消耗,从这一点来说也是好心的,我也挨过一些巴掌,但还好。”
黄志忠在《一年级》
篮球生涯的中断,有他181公分的“先天不足”,但导火索还是和教练不痛快。他说那事双方都有问题,但自己确实也年轻气盛。很快,黄志忠挨到了人生更大的一巴掌。从中戏毕业后,成绩优异的他本可去北京人艺工作,却阴差阳错地错过了。这件事在他心里的烙印有多深,他已不愿再提。“所有经历都是人生财富”这样轻飘飘的鸡汤话,在际遇可能占50%以上决定性的演艺圈,抚慰作用微乎其微。他所有的大器晚成、所有的筚路蓝缕,何尝不是在为年轻时的“错过”找补?
今年,受胡军邀请,黄志忠参演了林兆华导演的人艺话剧《人民公敌》,他打趣说:“这也算是弥补了一个遗憾吧!”
有些际遇则是无心和有心的结合。《大明王朝》起初叫他去演的是戏份不多的张居正。“不那么想演啊,”但他也不会起劲地为自己争取,而是关起来,看《嘉靖传》,看各种明朝历史,时不时在心里做各种设计——这做派倒还真像那个“默如雷”的海瑞。结果冷不丁有一天,剧组说,给你按海瑞做个造型试试。“哈,我心里笑开了花了。”
碰到特别喜欢的角色和好剧组,他的拼命劲儿就上来,不管不顾。中年之后,他逐渐意识到这种性格也会带来伤害。拍电视剧《大漠苍狼》时,黄志忠的右脚跟腱已经断过,为了不让身体情况耽误剧组的拍摄进度,他只能坚持带伤上阵,而之后发生的一场严重车祸令腿伤加剧,直到拍摄杀青,积劳成疾的跟腱也彻底断裂了。为了养伤,他休息了好几个月。因为接二连三出现撞车事故,后来很长时间他都害怕坐车。
“得认怂啊。”他笑笑。
神的教诲
能吃苦和会演戏不见得必然等同。在李乃文印象里,大学时的黄志忠爱打篮球,爱喝点小酒,还有点坏。“他喜欢恶作剧,经常捉弄人,其实这个坏,就是聪明。”邵明明说,虽然和黄志忠私下交集不多,但他对这位老师打心眼里佩服。“黄式教学法”的一个绝招就是在跑动时练习说台词。“实际拍戏时经常会是运动状态还要说话,他用自己琢磨出的办法来教会我们如何调整呼吸。”
节目里,黄志忠拉上袁姗姗,现场演示如何借位演吻戏,动作的逼真让所有人瞪大眼睛。让邵明明印象深刻的还有演打耳光。“看起来黄老师真的是一巴掌扇了过去,其实不是,很快另一个手又回来,声音比手还快。我没法给你形容,但这招特别实用。我们都懵了。”邵明明用他特有的认真又娇嗔的语调说道。
学生在黄志忠面前毕恭毕敬,却也有人不仅让黄志忠毕恭毕敬,甚至诚惶诚恐。那是他在节目里称为“神一样人物”的陈道明。有一期,陈道明到节目组指导学生小品作业。快来前,黄志忠坐在排练厅的椅子上满脸不安,仿佛马上要参加摸底考试的小学生。“不知道你们观察到一个细节没有,陈老师站着的时候我一定站,陈老师不坐的时候我一定不坐。”他认为这就是尊重,是做学生的心态,而且是这一生都需要保持的心态。
相比黄志忠的如履薄冰,陈道明一上来就把排练厅当成了主场,语调轻盈,意见却不含糊。小品《多余的一句话》演完,陈道明问,“怎么没人鼓掌?当一个好演员,先要当一个好观众。你们表演的时候也希望别人鼓掌对吗?”
在指点完年轻演员的表演缺陷之后,陈道明有些语重心长:“演员这个职业,1950年的时候全国已经几十万了,(几十年里)走在第一线的人不过千儿八百,每个人都有机会,机会都很小。所以这个行业它不光鲜,它只光鲜在极少数人手里。不能靠长相,也不能靠关系,还不能靠手段,只能靠自己平常的学习和努力,悟性天性的打开,和各方面的知识积累。”
黄志忠显然对这点心有戚戚焉。在节目的最后一期,他读了自己写给学生的信:“演员这条路很难,而且一点儿都不好玩。演员要严谨,要自我约束,要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我所希望的,是更多的年轻人按照一个真正的演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我希望能成为你们的航灯。”
没有身在其中的人很难体会黄志忠亦师亦友的心意。他说自己有好几年几乎是赖在陈道明身边。“遇到一场难的戏,或者想如何更好地去表达,我就会一个电话打过去,说道哥,有这么一件事你觉得怎么弄,他可能正在开会、休息或者怎么着,还得耐着烦说,你参考一下,哇哇哇跟你讲。我多幸福呀,身边有这么一个像老师一样的大哥,所以说我成长中也养成一个习惯,有年轻人请教我一些问题,我也会尽其所能去帮助他们。”
资本要为艺术家服务
仅从获奖和观众的认知度来看,2011年似乎是黄志忠的职业巅峰。凭借《人间正道是沧桑》和《中国远征军》,他成了飞天奖、国剧盛典的宠儿,但他却并没按照一般逻辑那样豁然开朗。“起初说不出哪里不太对。有些东西到不了你手里,有时候到了手里又被自己放弃了。”
在这个行业里,演员和好戏的相遇,演技和行业地位是首位,有时也需要一些运气。但他想说的还不止这些。在本刊采访前,他刚对一家自媒体开玩笑:这个行当应该是出艺术家的,可是现在出了很多商人和企业家。
李乃文说,黄志忠爱操心,心思重。用黄志忠自己的话说,他有强迫症,要表达,摁不住。前几年电视剧成本无限扩大,甚至有“让演员自己写酬金”的情形。他觉得这过了,于是提出个人3年不涨片酬,“一部戏在有限的投资中,大部分资金给了演员,制作成本势必减少,很难做出好作品。”
但这种做法收效不大。他于是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希望在掌握更多资源的同时,能在生产链条里掌握更多话语权和主动性。
采访快结束时,黄志忠忽然反客为主:我来采访你怎么样?你看现在进入影视行业的资本这么热,资本和手艺人的概念(关系)到底是怎样的?
没等我说完,他就打开了话匣子:
“资本是什么,是为艺术家服务的,所谓的资本主导市场,我觉得概念是不对的,也不相信是这样。资本热以后一定会走,每一个大炮后面一定有一个小牙签搁着。我对未来不看大,什么传媒帝国啊,我觉得就是一个手艺人,把你的活干好。
如果我做,从产品的形成到播出的形式到最后资本的介入,分了ABCD的话,实际上由A到D就完全有可能。如果在文化领域里面,你的利润空间只有10%,这个钱肯定会撤,跑到别的地方。那你为什么不从A到D两人联手呢,这样既保证了手艺人的能力,又可以开发出更多的东西来。”
光是开工作室便能改变大局吗?他并不是很有把握,但这是第一步吧。他的团队不希望我们多谈这个话题,在行业里谈论高低短长,并不利于演员形象。但黄志忠显然觉得,事态已经到了必须要正视的时候。
(参考资料:《影视独舌》《文化视点》,新浪娱乐采访,实习记者武玉洁、关忆北对本文亦有贡献)
本刊记者|邓郁 实习记者|陈卓 发自北京
编辑|翁倩 rwzksta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