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
伦敦大学国王学院
今年6月英国大选结束后,ITV播出了6集法律刑事剧《无所畏惧》集。
这部电视剧由《国土安全》《疑犯追踪》等著名美剧的编剧之一创作,虽然篇幅很短,但却算得上是今年最令人震撼的英剧。
《无所畏惧》(2017)
英国话剧界的老戏骨海伦·麦克洛瑞出演了剧中女主角,专为「犯罪人」打官司的人权律师艾玛。她是《国土安全》男主角戴米恩·路易斯的妻子,在银幕上最为人熟知的形象大概是《哈利波特》系列中,德拉科·马尔福的母亲,纳西莎·马尔福。
《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下)》(2011)
在《无所畏惧》中,她看上去一如既往的坚毅,独立,但也不缺乏女性的柔软与温情。
《无所畏惧》(2017)
故事的开始,艾玛接到委托:一名「谋杀犯」的前妻坚信自己曾经的丈夫凯文没有杀人,是被冤入狱,艾玛于是答应她重新调查这宗十四年前的命案,以洗清他的罪名。
在第一集中,艾玛就发现案件的关键线索,证实了十四年前警方的刑讯逼供,几乎已为凯文成功翻案。但很快,一个神秘势力开始与艾玛作对,阻挠她对真相的探寻,艾玛这才发现,原来这宗尘封十四年的谋杀案远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乍一看,的确,这部剧涉及的案情与刚刚结束的英国大选似乎毫无联系,因为无论是当年被杀害的未成年女学生,还是被冤入狱十四年的凯文,都只是毫无政治背景的平民。
然而随着剧情的神展开,这宗看似普通的谋杀案的一切线索,都指向了2003年伊拉克战争前的英美军方与政府。
其实,《无所畏惧》从片头就透露出其超出普通刑侦剧的庞大野心:童年时期的艾玛小心地行走在一堵高墙之上,她张开双臂左右平衡,而这堵墙的两面,跟随着小女孩儿向前走的脚步,一一浮现了英国从七十年代末到今天的政治史中几处关键的剪影。
这短短40秒的片头就已经构成了一个相当精心的政治隐喻。细心观察便不难发现,当镜头在墙的左右两侧不断来回切换,右侧墙主要是保守党执政时期的关键事件,而左侧墙则用于呈现工党的辉煌与危机。
童年艾玛小心在「左」和「右」之间平衡着自己的脚步,正如近半个世界以来,英国在右翼保守党与左翼工党的此起彼伏,权力更迭中龃龉前行。
在这个片头的末尾,右侧的墙上浮现了时下的政界红人特朗普,他正在他的一场演讲中,用他不可一世的语气指责记者:「转过去,将你的镜头转过去!」他的言下之意,自然是要让他人山人海的支持者都入镜,他傲慢地向世人展示他已经拥有了怎样一片「天下」。
恰恰是到了这里,这堵政治隐喻之墙也到了尽头。小女孩儿的面前是万丈深渊。
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后,美国《时代周刊》戏称他为「美利坚分裂国总统」,因为他的当选将美国民众分割为水火不容的两个派别。这种「分裂」在英国今年的大选中再次重演:特丽莎·梅和保守党并未如期获得半数以上的选票,英国只能组建多党派的悬浮议会。
而这也正契合了片头中的寓意:这堵「墙」断裂与此,正是暗指如今的政治局势已不再能遵循以往「左翼」与「右翼」此消彼长的历史更迭——「左翼」和「右翼」在今天已然有了剑拔弩张,矛盾深重的直接对立冲突,要想继续在两者中平衡已几无可能。
《无所畏惧》指出这样的政治绝境,并不是试图在这场「对立」中「站边选队」。换句话说,虽然这部剧显示出深厚的对边缘人群的同情和关注,明显不可能对「特朗普」们有多少好感,但也不见得就是「希拉里」们的信徒。但这部英剧的核心,也同样绝不是渲染消极末世,无所作为的犬儒主义。
相反,这部剧的态度实际上是相当积极的:《无所畏惧》展现出的,是当下「左右」对立的政治绝境,其实恰恰可以使人们产生更多的反思,可以更清醒的认识到无论是「左翼」政党还是「右翼」政党,其实都不值得民众托付全部的信任,他们的政治游戏始终值得警惕。
这也很好的解释了,为什么在《无所畏惧》中,艾玛愿意收留穆斯林妇女儿童,为她们的人权做出努力,如此同情移民和少数族裔,实属典型的「左翼」激进派,但却仍然处处与英国左翼政党「工党」作对,在剧中甚至成为了破坏工党大选的关键人物。
甚至可以说,在美国甚至于全世界的左派人士都倾向于集中精力反对特朗普时,这部剧实质上坚持的是英国「左翼」内部的自我批判,自我警醒,甚至是自我革新,是所谓「新左派」对工党这样的「建制派」提出的质疑与抗争。
实际上在片头中,这种左翼内部的自我批判就已经有所隐喻:童年艾玛在「墙」上行走时,左手一直拿着一只兔子毛绒玩具,但这只兔子却最终掉落,正如剧中成年的艾玛偏向左翼,但对左翼政党的信任也最终崩溃。
《无所畏惧》之所以称得上优秀,就是因为这部剧在处理这个相对复杂难解的价值内核时,用了非常巧妙的叙述手法。
首先,这部剧避免了宏大的历史叙事,寻找了一个极佳的切入点。《无所畏惧》不仅很准确地定位了令「新工党」失去民众信任的节点,也就是2003年布莱尔政府支持参加伊拉克战争的错误决定,更是将这一历史事件浓缩进一个(虚构的)决策之夜,用真实细腻的描述来杜绝一切武断的泛泛而谈。
其次,《无所畏惧》这部剧最引人入胜之处,正如它的片头一样,在于其精心遍布的悬念和隐喻。从故事一开始,这部剧就抛出了两个主要悬念,一个是女学生被杀的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需要让平民凯文成为替罪羊来掩盖真相?另一个是,艾玛为何对病重的父亲又爱又恨,这对父女之间究竟产生过什么隔阂?
但实际上,这两个叙述悬念恰好可以读作两个政治隐喻。第一个隐喻是关于「新工党」不可逃脱的责任:在那个有关伊拉克战争的决策之夜,无辜女学生被杀死的罪孽,竟然需要无辜的凯文来偿还,正象征了伊拉克战争中无数冤魂所激化的恐怖主义危机,最终也竟然需要无辜的平民买单一样。
而真正的罪魁祸首,布莱尔政府中无数鼓动战争的政客,十几年时间里却能一直隐匿于阴影中,怯于真正的反省与承担责任。
而第二个隐喻,则是关于对「新工党」的信任:艾玛与父亲的关系,实际上正是类似英国的左翼知识分子与左翼政党的关系——在撒切尔夫人之后,「新工党」曾是他们依赖和信任的主体,正如艾玛曾经信任依赖她的父亲。剧中艾玛时常做一个梦,梦见童年的她行走在一堵高墙之上,她的父亲在告诉她「我在这里,我会接住你,不要害怕」。
但艾玛和父亲产生隔阂,正是因为父亲编造了一份所谓的「真相」,并骗取了她的信任,使她痛失所爱。这无疑微妙地呼应了剧中虚构那个关键的伊拉克战争前的决策之夜:曾像「父亲」一样给了英国底层民众庇护和希望的「新工党」,也是如此编造了一个关于伊拉克的「真相」,最终骗取了众人的信任。
在片头中,左面的墙上浮现的首相布莱尔卸任演讲,讲的那一句正是「给我们你的信任,我们会回报这份信任。」看完整部剧,便能理解片头专门将这句话截出来,实在充满了讽刺。
实际上,片头对保守党与工党的对比展现已经相当意味深长:因为仔细观察便不难发现,撒切尔夫人讲「在有冲突的地方带去和谐,在有绝望的地方带去希望」,与布莱尔关于「信任」的言辞实际上是相当「同质」的。这两位政客,实质上都是在伪善的规训民众,在试图消除民众的「怀疑精神」。
而「怀疑」,正是《无所畏惧》的价值核心。在这部剧的末尾,艾玛对冤狱十四年的凯文的儿子詹森说,「我从不相信别人告诉我的‘真相’,尤其是有权之人的话。永远保持怀疑。」而将这番「点明全剧中心」的话讲给一个少年听,正契合了《无所畏惧》对「孩童」这一形象的无比重视。在政治的场域中,「孩童」的形象一直是「未来」的象征,是一切政治的意义所在。
除了片头让小女孩儿艾玛去走那条政治隐喻之路,仇恨父亲凯文,又极度渴望父亲沉冤得雪的詹森,也是故事的叙事中心之一,一切的努力都起源于希望他能过上更平静的日子。艾玛也一直希望收养一个小孩儿,就连艾玛收留的穆斯林妇女,也是因为保护自己的孩子而有所有行为的动机。
因此,「无所畏惧」这个剧名指向的不止是剧中身为人权律师的艾玛,更是对所有少年,对「未来」的劝诫与鼓舞。而这部剧告诉我们,要做到「无所畏惧」,即是要永远「有所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