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凯文/图
令蜀中学者们惊叹的是,陈寅恪去过雀盘街,去过蜀中大刘、青敌翁林山。
林山腴曾经朝廷考试,授内阁中书,是个文教翰林,在北京与陈三立结社唱和,相知甚深。进入清寂堂,面对林山腴,名满天下的陈寅恪竟行磕头大礼,让林周围的晚辈很有些尴尬,因为他们见到清寂翁也是深深鞠躬为礼。陈寅恪还向清寂翁献上一幅对联:“天下文章莫大乎是,一时贤士皆与之游。”让清寂翁连连摇头说:“过誉了,不敢当!”在方叔轩引荐下,陈寅恪结识了有“成都天一阁”之称的贲园书库主人、大藏书家严谷声。贲园珍藏的三十万册善本书,让嗜书如命的陈寅恪大喜过望。严谷声表示,贲园书库随时愿为他敞开大门。
黄永玉书写的陈寅恪唐筼夫妇墓碑碑文。
致命打击
陈寅恪双眼失明了
正当陈寅恪适应了蜀中环境,平静度日时,致命打击突如其来。
1944年12月12日早上,陈流求正准备背起书包上学,忽然听到父亲惊呼:“我看不见了!”
在右眼失明七年之后,负担沉重的左眼也失明了。
陈寅恪首先想到的是当天上午有课。燕大的男生从文庙前街走来,得花半个小时时间;燕大女生从陕西街走来得花40分钟时间,那时,没有电话,只能尽快口头通知学生,免走冤枉路。
陈流求背上书包,急忙走到广益学舍。还未找到教室,就遇上一位早早来到的燕大学生,跟他一说情况。这位学生就回应说,你快去上学吧。我会通知学校的。
当天,唐篔便将陈寅恪送入华西医学院存仁医院。
当时的成都,集中了中央大学医学院、齐鲁大学医学院和华西医学院,医教实力非同小可。存仁医院眼科的陈耀真教授,曾在世界顶尖的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威尔默眼科研究所任研究员,有着丰富的临床经验和精湛的医术,其夫人毛文书,亦是同行。经他们诊断,陈寅恪的眼疾非常严重,12月18日作了手术,未获成功。之后,陈耀真在广州任教,与陈寅恪成为挚友。
唐篔日夜守护,劳体累心,引发心脏病。研究生刘适就组织燕大学生轮流值班,女生值白班,男生值夜班,多位师友也常到病榻前慰问。经过战火与流亡的燕大师生,倍加珍惜友情。双目失明的陈寅恪,仿佛把人间事看得更清晰,对校长梅贻宝说:“未料你们教会学校,倒师道犹存。”而梅校长也感慨道:“能得陈公这样一语评鉴,更是我从事大学教育五十年的最高奖饰。”
现在看来,陈寅恪从右眼失明到左眼失明,病因在他的诗中写得一清二楚:“残剩山河行旅倦,乱离骨肉病愁多。”
在此之前,11月中旬,陈寅恪不慎跌了一跤,感觉左眼昏花。当时,就应当立即停下一切用眼睛的活动,好好休息。可是,他依然没有停下来。桌上,还放着他为提携年轻学人,刚写完的推荐信,一大摞翻开的书。
还有,一盏为经常停电备用的菜油灯。
怀孕山羊
产奶给陈寅恪补充营养
陈寅恪墓位于江西庐山风景区植物园。
1922年,丁克生受加拿大英美会派遣来到华西协合大学,任生物系教授。他个子矮小,才1米55,诨名丁矮子。他个子虽小,脚板却翻得飞快,成都人形容他跑起来像“地转转儿”(一种在地上窜得飞快的礼花炮),在运动场上常常让人为他喝采。他热心指导篮球、排球、足球、网球,以及短跑、跳高等运动项目,让华西协合大学在省运动会上大捞奖牌。
而他另一项令人难忘的功劳就是引进良种奶牛、奶羊、家禽、果木。他引进的好斯坦血统公牛,与本地牛交配产下的改良奶牛,将产奶量从每天10-12杯增加到每天45杯。1938年,宋美龄也买来55头好斯坦乳牛,由他指导,在华大校园附近饲养。1941年育下了首次在华西出生的纯种好斯坦小母牛。之后,他又引进了纯种瑞士吐肯堡奶山羊。
他还引进了落地红、澳洲黑、普得茅利顽石和来航鸡等优良母鸡,鸡蛋几乎比地鸡蛋大两倍,产蛋量也增加了96%。他还带来了西红杮、玉米和甜瓜等品种,以及德肯葡萄、爱尔波特桃、华盛顿无核脐橙和加利福尼亚阿卡柠檬,促进了四川畜产品、蔬菜、水果的发展。
进入抗战的艰苦时期,华西坝的牛奶供应非常紧张,美国空军医院就是喝奶大户。五大学迁来,奶的需求量更是猛增。金陵大学农学院从南京带来的奶牛产下的那点奶,无异于杯水车薪。但是,丁克生引进的奶羊已相当普及,教职工养羊,成为解决喝奶问题的途径。
金陵大学农学院的单寿父教授一家,1937年底就来到华西坝,一家就养了5只奶山羊,供五个娃娃喝奶。单寿父的女儿单明端,是陈流求的同学,说起养羊挤奶,好像很简单:华西坝青草多,饲料不成问题,不就是羊吃草我们吃奶呗。
在广益宿舍45号安下家之后,唐篔千方百计给陈寅恪补充营养。老朋友、成都商务印书馆黄馆长的儿子黄大器是一名兽医,牵来了一只怀孕的黑山羊,等它生下小羊后,便可以挤奶。
因为美延半岁起就开始流亡生活,按中医说法是“从小受了惊吓”,大病小病没断过,身体一直虚弱,动辄扁桃发炎脓肿,烧到40度。至今,她还说:“高烧的滋味,我可受够了,那脑袋疼得像要开裂一样,怎么也止不住。”没能上小学的美延,自然成了牧羊姑娘。
牧羊姑娘
只能任由羊往来西东
2009年8月,陈寅恪家族后裔在庐山松门别墅前合影。
回忆起七岁时牧羊的经历,80岁的陈小孃就像在说昨天发生的事:
“我跟黑山羊一见面,彼此都没有好印象。它拿眼睛瞪我,一副古古板板的样子,它腿上有残疾,走路一瘸一拐。我拽着绳子,让它往东,它偏往西。我个头小,拽不动它,只有顺着它,它愿走哪儿走哪儿。每天早上,两个姐上学去了,我就牵着它在广益坝吃青草。其实,鲜嫩的青草不算它的最爱,最爱吃的是别人家院用来做隔离的刺篱笆,那种小灌丛很像北方的酸枣,我不敢让它多吃,因为这是别人家的绿色围墙。啃了个缺,算什么事儿?”
“后来,黑山羊生下了两只小羊羔。我妈袖子一撸,当上了接生婆。因为黑山羊挺凶,要踢人,只能绑在栏杆上挤奶,除了喂两只羊羔,还能挤一碗奶。为了正常出奶,白天让它吃够了青草,晚上还给它吃点细糠碎米。日子久了,它就熟悉了我们家的每个人。躺在门外树荫下反刍的时候,也注意到路过的人,姐姐回来了,我爸回来了,它会咩咩叫上两声,算是打了个招呼。”
“我背了一个大竹篓,一边放羊,还一边拾些树枝,背回家去当柴火;我妈在院子里开辟了菜地,种上蚕豆、青菜、西红杮,总可以节省一点开支。那时候,看病、买药占了很大一笔开支。半个月才打一次牙祭,吃一次荤菜。冬天里,主菜吃紫油菜、红萝卜,总吃不厌。”
当然,对于艰苦的生活,陈大孃也有诸多补充:
“那年冬天,美延来成都,买了一大捆紫油菜,说是带回广州慢慢吃,回味回味抗战时的成都生活。你问我记不记得,小天竺有一家很有名的西餐厅TIPTOP,我怎么不记得?无论是陕西街的‘不醉不归’还是小天竺街的TIPTOP,我们家人都没有去过。”
“我和小彭为什么读华西后坝的金大附中驻蓉分班?因为,学校不要求穿校服。若是读华英女中、华美女中这样成都著名的女子中学,每个学生冬天和夏天要各制两套校服,我们家制不起。那时候的校服,比如协高的校服,浅灰色上布满黑芝麻点,并不好看。再则,金大附中,沾上个金陵大学,招收华西坝上五大学的教工子女,生源相当好。我的同学之中,有名教授戚寿南的龙凤胎姐弟、有著名儿科教授杜顺德的儿子;还有个不太引人注意的小同学吴敬琏。像西康省主席刘文辉的女儿、四川省主席张群的儿子、教育厅厅长郭有守的女儿等等,好多‘官宦子弟’也往这所只有茅草棚的中学挤呢。这些官员心头明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虽然金大附中师资力量不强,经常请学生家长当兼职教师,拼拼凑凑,但校风好、生源好。我们上学,从广益坝到华西后坝,得走半小时,中午就在附近的面馆吃一碗小面,加上一个馒头;因为只有那么点钱,吃两碗小面都吃不起。”
“那时候,物质生活虽苦,精神生活还是很丰富。五大学几千年轻人汇合在一起,歌咏会、运动会、各种报告会、坝坝电影、球类比赛不断……我们每天背着书包,走过校园,都能感受到,整个华西坝,充满了‘为中华之崛起’好好读书的风气。”
琐碎记忆
其实是一部生活的史诗
1942年5月5日,陈寅恪作诗叹“国有兵戈,身如扁舟”。
陈小孃说:“新午姑妈来成都那个春天,带我到乐山去看望八叔陈登格。他在乐山的武汉大学教书,得了一种怪病,一身软得不行。后来发现武大师生染病者不少。经华西医学院检验,是食用盐中钡未提炼干净,造成中毒。一停止食用那一种盐,身体就很快好转。去乐山,一路上是金黄的油菜花,好漂亮。我却闻不惯那股香味,一直捂着鼻子。同行的是二姐小彭和她的好友郭久亦,她们俩玩得挺开心,不理我这个小屁孩,我便一个人在江滩上拣好看的石头,小贝壳,自娱自乐。”
陈大孃说:“我们去上学,妹妹一个人放羊,为了父亲的健康,她小小年纪,真是出力不小。放暑假时,华西后坝办了个小学暑期班,我就牵着她的手去报名,我们匆匆来去,她出了一身汗,又发烧了。结果还是没有上成学! ”
陈小孃说:“大姐喜欢帮助人。我们住陕西街的时候,梁思成的妹妹梁思庄是图书馆长,她的先生早逝,只有一个小女儿,要去弟维小学上学,梁思庄就让我大姐去后坝上学时,每天带她去弟维小学上学。那小姑娘,牵着我大姐的手,好高兴啊!”
听大孃和小孃讲这些生活锁事,我突然想到:古希腊的盲人给后世留下了《荷马史诗》;2500年前的盲人左丘明给后世留下了《左传》,陈寅恪在国家民族大灾难面前,恪守史学传统,失明之后二十多年,除了带研究生,还留下了共计百余万字的《元白诗笺证稿》、《柳如是别传》、《论再生缘》等不朽巨作。他的著作,展现出史学家最可贵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岁月流逝,将更彰显现出它的价值。作为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身体如此虚弱,却没有颓然倒下,是因为他得到贤妻孝女绵绵无尽的爱,以及几位忠实的朋友关照,让他在永恒的黑夜中,始终被一束阳光温暖着,照耀着。
当陈寅恪在存仁医院,第一次做左眼手术前,小女儿美延随母亲将羊奶及时送到。陈寅恪捧着那一碗羊奶,手在颤抖,却一句话未说,只是舔舔嘴唇,将流到嘴边的苦泪咽下。
决不能低估——七岁的牧羊姑娘陈美延,那一碗碗羊奶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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