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鹏
我向他的墓碑献花,深深地鞠躬,还献上了庄严的中国军礼。
这次拜谒,我准备了50年;这个军礼,我练习了无数遍。
我和他,素昧平生,更无血缘。甚至不一个年辈,不一个种族,不一个国家,不居住同一大洲。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为什么要远涉重洋,来拜谒一个毫无瓜葛的人?因为,他是中国人民心中一座丰碑,中华民族的伟大朋友,为正义挺身而出的侠客义士,我的人生偶像!
他就是美国已故中将克莱尔·李·陈纳德。
那是一个阳光洒金的黄昏,我和夫人辗转多次,坐了20多个小时的飞机,跨越了半个地球,专程来到位于美国维吉尼亚州的阿灵顿国家公墓,拜谒心仪已久的陈将军。
静静的波托马克河,把阿灵顿公墓与华盛顿纪念碑、林肯纪念堂东西相隔。一条宽敞的大道穿过阿灵顿大桥直抵公墓的大门。
在游客中心,一位服务小姐问我们来看望我们的什么人,我用事先查阅的英文单词说“一位亲戚”。我的夫人懂英语又懂一点美国规矩,急忙向她解释:“不是亲戚,是一位朋友。”服务小姐和蔼地笑了笑:“是亲戚,还是朋友?”夫人只好连声道歉,言明是来拜谒克莱尔·李·陈纳德将军的。她补充说:“在我先生心中,陈纳德将军不是亲戚胜似亲戚,不是朋友胜似朋友。为了来看他,他整整等了半个世纪。想必您知道,陈纳德是中国人民的恩人!”
这位姑娘更加热情:“哦,我很感动!我到这里服务不久,你们是我遇到的又一拨儿这样的中国人!”
她拿出一张整个公墓的地图页子,准确地标出陈将军的墓位,并要派电瓶游览车送我们去。
我们谢绝了,并向她道谢。
金秋的阿灵顿国家公墓,巨树如盖,绿草遍地,沉浸在夕阳的金辉里。要不是礼仪军人在一些哨位为阵亡的将士肃立守灵,这里真像一个色彩缤纷的公园,一个恬静如画的景观,一个与世区隔的域外,一个纯化灵魂的净界,全然没有半点墓地的阴森和肃杀。
放眼望去,鸽群翱翔,晚风摇树,散漫其中的游人在悠闲地享受晚霞里的静谧,空气中的芬芳。
一望无际的白色墓碑成列成行,墓前不是国旗就是鲜花,咋看都呈笔直的线条,宛若阅兵的方阵。有的墓区呈扇形布局,伫立的十字架犹如待命的士兵,在聆听长官的战前训示。叫人在隐约中,仿佛听得见激越铿锵的进行曲和他们“刷刷刷”的军靴声。
我们从地图上查到陈纳德将军墓地的确切位置,快步走去。好像赶赴一个正式的约会,生怕迟到了被主人责怪。
将到2区872号,老远我们就看到他的墓碑。“陈纳德将军之墓”的中文石碑面对着我们,格外醒目。
石碑几近我的身高,敦厚而显朴实,在夕阳的金辉里它好像静候已久。碑文的另一面用英文镌刻着他的生平和勋章。
我们绕碑三匝,庄严地进行了本文开头的仪式。
端详这座阿灵顿公墓中唯一汉语碑文的石碑,回放他那幅身着戎装、满脸冷峻、棱角分明、威严逼人的经典照片,登时,我的思绪犹如周遭的鸥鸟鸽群,翻飞在树巅云隙。
他出生的时候,我的祖国正生灵涂炭,任人宰割;他逝世时候,我的祖国已从废墟上站起,开始了大规模的国家建设。
中学时代,当我知道,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紧要关头,是他组建“中国空军美国志愿航空队”即著名的“飞虎队”,不远万里驰援中国战场,为中华民族的抗战事业屡建奇勋时,他的名字便与“诺尔曼·白求恩”、“柯利华”、“理查·布朗”“达维德·扬库”、“埃德加·斯诺”“艾格尼丝·史沫特莱”等国际友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成了我心中的英雄和偶像。
他的生平我甚至背得过来:陈纳德,原名克莱尔·李·谢诺尔特(Claire Lee Chennault),1893年9月6日出生在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个农场主家庭,1958年7月27日逝于华盛顿。他祖籍法国,祖上是虔诚的基督新教教徒。祖父是法国援美志愿者,早年赴美帮助华盛顿的军队抗击英军,解放美国。
密西西比河畔的荒漠环境陶冶出他倔强、好胜、果敢、冒险的牛仔性格,路易斯安那州的无际森林锻炼了他不怕险恶境遇的过人胆识。陈纳德中学毕业后进入克里佛航空学校攻读,从此与蓝天结下了情缘。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陈纳德进入印第安纳州.本杰明.哈里逊堡的军官学校受训。后来,成为预备役中尉转入陆军通信兵航空处。再后来,陈纳德驻防过长岛米契尔机场、夏威夷珍珠港、亚拉巴马州马克斯韦尔基地。
遗憾的是,这位军事奇才因脾气倔强,屡犯上司,在1937年4月愤然退役。但他愈来愈关注中国的抗日战事,他似乎对这个国贫民弱、备受欺凌的遥远国度抱有特别的友善和同情。就在这时,他的好友霍勃鲁克从中国来信,问他是否愿意来华任职,支援中国的抗战事业。他慨然应许,日夜兼程来到了中国。
蒋介石、宋美龄接见了他,委任他担任中国空军高级顾问,受命整合组建“美国航空志愿队”,即后来著名的“飞虎队”。
他人生的辉煌峰巅由此铸就:8年间,他率领他的联队,开拓了著名的“驼峰航线”,使之成为国际援华物资的第二条生命线。期间,他的航空队先后以损失563架飞机,牺牲1500多人的代价共击落、摧毁日寇2608架飞机,击沉、击伤日寇223万吨商船和44艘军舰,击毙日寇官兵66700名。仅他个人就击落日机40多架,为中国抗战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
当然,他也有挠心的事:陈纳德回国几天后,日本投降。他对自己未能参与日本受降仪式耿耿于怀:“八年来我唯一的雄心就是打败日本,我很希望亲眼看看日本人正式宣称他们的失败。”
他的许多趣闻轶事常常为人乐道。首先就是他和陈香梅女士那段跨越种族、年龄、文化传统的罗曼爱史......
“中国老乡吧?来看陈将军啦?”
突然,我的思绪被一个亲切的乡音打断。惊回首,一对中国母女推着婴儿车,出现在我们身后的小路。那位年龄与我相仿的母亲,首先与我们搭讪。
“对呀,我们第一次来。”
“我们倒是常来,带着外孙逛逛园子,散散步。你看,好多人都是来散步的。”
“那好啊,可以常来看看陈将军。”
“可不是吗,每次来都要到2区看一眼陈将军,咱中国人忘不了他的好啊!”
闭园的时间快到了,我们朝大门方向走去。我再次向陈将军的墓碑敬了一个军礼,与他道别:“将军,我会再来看您的!”
我们顺着一条有台阶的近路往大门口走。一遇台阶我就帮她在前面抬着婴儿车。
老姊妹姓陈,福建人,小学教师,退休后来女儿家帮助照看外孙。
“你们能专程来拜谒陈将军,很难得啊!”陈老师显然很健谈。“一个正常的人,首先要懂得知恩报恩;一个优秀的民族,更当如此!”
她说话的神情,让我想象她在课堂上应该也是这个样子。
与陈老师分手许久,她的这番话仍在我耳畔萦绕。
隔着阿灵顿公墓的花墙树篱,我再一次审视这个金辉涂抹,静谧安详的所在。突然,一个挥之不去,招之又来的另一个国家公墓的景象浮现在眼前:黑白的建筑,灰暗的格调,狰狞的门柱,阴森的内设,煞白的招魂幡,诡异的祭祀音乐,身着白衣的守灵者鬼影般地飘来飘去......
阳光和黑暗、鲜艳和冷灰、良善和卑鄙、天使和魔鬼,这些看似互不搭界的对立概念,第一次与光暗、色彩、善恶、是非、审美、宗教等元素复合杂糅在一起,在我心中形成强烈的对比和反差。迫使我对进步与反动、正义与邪恶、人性和兽性、构建与毁灭、人类与反人类这组形异神合的严肃话题进行重新的思考,由心底发出对天堂的赞美和对地狱的诅咒!
我本能地挥了挥手,决然地把那个令人厌恶的画面驱赶开去,强迫自己回到现实。我再次扫描阿灵顿的一切,很快恢复了先前的心境。目光却不自觉地追逐那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的鸽群,让思绪随之跳跃腾翻。
三年自然灾害后的一天,我和母亲从逃难的邻省返回故乡。一位湖北老叔看我饿得走路打飘,便递给我一块腊肉,一块半斤多的腊肉。我看着他诚恳的目光,一口气吃下。我当时的眼神是啥样子,母亲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是啥样子,我知道。
因为挨骂还了口,被打还了手,遭受到强邻家族的围攻殴打。母亲赶来时,对方居然说是我先骂的人,先动的手。围观者敢怒不敢言。唯有生产队唯一的傻子、挑大粪的老化云站出来:“不对,是他们先骂先打的!”母亲搂着我哭时,我看着化云大叔时的眼神是啥样子,母亲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是啥样子,我知道。
当我的祖国被日寇践踏蹂躏,命运危在旦夕的时候,远在地球另一面的美利坚,向我们伸出了援手,与我的祖国、祖国的盟友、我的先辈们并肩作战,一起赢得了那场伟大的战争。我苦难同胞当时的眼神是啥样子,祖国母亲知道;中华儿女当时的心情是啥样子,我们自己知道!
夕阳就要沉入阿灵顿山冈了。鸽群从华盛顿纪念碑方向飘来,飞进太阳,融入霞天。我忽然奇思悠发:这鸽群,要是一直随着太阳飞,飞到地球的那一边,一定会与北京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空的群鸽相融相汇......那将是何等美妙、何等壮丽的景象!
再见了,陈纳德将军!你以你的正直、善良、勇敢、担当,为我们标榜人生的价值和意义,诠释大爱、公义、悲悯和至善。你的壮行义举,远远超越了个人、国家、民族、意识形态的范畴,站到了人类道义、良知的峰巅;你的慷慨豪情,早已汇入了自由、公正、和平、和谐世界洪流的主旋;你活着,“坦然行路、不至碰脚。”你躺卧,“必不惧怕,睡得香甜。”我,敬仰你,祝福你!
隔着葱茏的花墙树篱,我情不自禁地又一次立正,敬了第三个庄严的中国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