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下班回来,没有马上上楼,拐进小区超市,买了一瓶旧白干,突然灌了几口,把剩下的酒倒在衬衫上。直到把自己伪装成醉汉,现在才摇了地板。
她看见他回来,装作去做别的事,其实眼睛一直瞟着他,就像他小时候数学考了40分,她也不和他讲话,一心用沉默压迫他一样。
而事实上,他们已经冷战半个月了。起因是她在守寡二十年后,忽然老树开花,给自己找了一个老伴。
其实她不过五十出头,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人劝她找,也有更好事者把适龄男人推到她面前。她咬死不肯,说,我有孩子,不能让孩子将来怨我。
他不是不体谅母亲的苦。可是为这事,他就是拧上了,从那老头第一次上门作客起,他就没给她好脸色。
而今天,他索性准备找她大吵一架。可他平时是少言寡语的,从小书读不进,长大了口齿也不行,靠顶了她的缺才进了纺织公司,三十岁了,连个对象都没谈上。
要吵架,就要豁得出去,把对她枝枝叶叶的不满都发泄出来。酒醉是个好状态,可以说许多平时不想说,或者不敢说的话。
饭做好了,他走到桌边看了看,终于像只灌足了气的皮球,啪地弹了起来。
他说,顿顿吃猪头肉,你还真是嫁给卖猪头肉的了。
那个老头家里是开卤肉店的。
她的脸色在灯光下震了震,仍旧默默扒饭。扒了好多口,才说,你不吃,回屋躺着去。
他索性一掌拍在桌子上,我不准你和他好!
她年轻的时候,他也叫她找,她说我怕你被后爹虐待。人人都说他有个好妈,可他却觉得自己就像条狗,一口口地吃了她的青春。
那老头有七个儿女,其中三个和他住在一起,父子四人号称抠门四金刚,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抠,再顺便坑顾客几两肉钱,儿媳妯娌们没事就上演全武行,若再添了她,这一家子的日子该多么精彩,她是脑子进水了吗?
她仍然不说话,他继续吼,那人再来,我一脚踹他出去!
他的声音太大,把隔壁的三婶引了来,三婶果断拿出长辈的气势,把他推进里屋。
三婶说,不许和你妈这样说话!
他仗着酒气说,那我要怎么和她说话,怎么和一个为老不尊的人说话?既然年轻时选择了做牺牲,为什么不坚持到底?
三婶厉声喝住他,正要开骂,她走过来,扳住三婶的胳膊,乞求一般说,我们下楼走走,快走,快走。
三婶看得懂她的乞求,她们几十年邻居,是无话不谈的姐妹。
所以,三婶自然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就“守不住”了。
他已经三十岁,工作不好,家里更是精穷,除了现在和她住着的这套房子,几乎一无所有。
于是谈一个,黄一个,因为没有姑娘愿意和婆婆同挤在一个屋檐下。
他不急,可是她急,丈夫临死前托付过她,要把老王家唯一的根照看好,让他开枝散叶,生根发芽。
为了给儿子腾出成家的房子,除了自己走,她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尽管她明白,嫁给那个卖卤肉的,她要面对的,是更加惨烈的婆媳战争。
只有三婶明白她的心思,却不能说破,否则他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绝不同意。
她下了楼,坐在花台边,风吹着她的头发,发色乌黑,却是去理发店染后的效果,为了快点相亲成功,她给自己下了本钱。
他在楼上阳台,冷冷地看着她的侧影。她俏丽的黑发再度引起他的愤怒,这时一只猫从阳台跃进屋内,他怒吼一声,滚!滚!
他的吼叫声震屋宇,她在楼下听得明明白白。眼眶里有泪光闪烁,于是赶紧提起嘴角,露出微笑。